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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栖息的地方——试论陶渊明作品的思想和人格意蕴

 明月清风@ 2011-09-30
灵魂栖息的地方——试论陶渊明作品的思想和人格意蕴
[ 作者: 佚名   来自:缘起   已阅:1776   时间:2010-2-19   录入:wangwencui


2010年2月19日  佛学研究网

【内容提要】有晋一代最杰出的中国诗人陶渊明,以一片田园作为自己的灵魂栖息地,甘于淡泊,息心浮名,在诗、酒、书、田中传达出自己对人生、对社会、对功名等的种种看法,融入作品,显为人格,使人于百代之下,依然能够深深濡染其真挚的生命气息。本文力图深入陶渊明作品,通过社会形态、意识形态、美学形态这三个层面的阐述,由下而上、由表及里地离析出其中的思想和人格意蕴,旨在从中窥探和管论:陶渊明作为一代文宗,其对后世长久不衰的魅力,并不仅仅在于开拓了中国田园诗的创作领域,亦非仅仅因其创造了一种平和冲淡的艺术境界,而是因为,这方山水田园,潜藏着他看似平淡、实则膏腴的思想和灵魂的光辉;蕴藉着他求实任真、丰富完整的人生和生命哲学;寄寓着他贞刚自质、安贫乐道的人格操守;展现着他淳朴宽厚、达观随和的人生性情,使其人、其文、其德、其行浑然一体,如一曲无声的弦歌,静静地、长远地影响了后世一代又一代的文豪大家,令人感怀不已、追思无限。

陶渊明在世时,其诗名毫不彰显。南朝刘勰的《文心雕龙》,弗提其人;钟嵘的《诗品》,仅入中流。然而,自梁昭明太子萧统为之编集、作序后,陶渊明受到越来越广泛的重视和推崇,不仅作品注释很多,而且历代文学大家如唐朝王、孟、李白、杜甫、宋朝苏、辛、金朝元好问等,都给予了极高的评价。直至今天,陶学的研究,也依然是方兴未艾的一个课题。这是为什么呢?事实上,陶渊明的作品,所呈现出来的,绝不仅仅是文学表面的艺术形态如题材和风格等,其间所蕴涵的“真意”,远远超过了文字的本身,予人以启思和争鸣。因此,后世尽管学陶、仿陶、爱陶、研陶者众,然对其人其作之立论取舍,却可谓见仁见智,实多不同。要么以身自况,内寓相惜,赞其高蹈隐逸,清风亮节;要么从阶级社会及政治现实出发,指其消极逃避,小资闲情;要么从其身世经历、人生抱负、政治理想等出发,称其洁身自好,五仕五归,委运园田,立志从文;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其实,这些论点中,都包含了我们正确解读和评析陶渊明其人其作所必须深入、切实研究的具体细节和基本元素在内,但问题是,如果借用从前炎樱替张爱玲小说申辩的一句话:“她的作品像一条流水,是无可分的,应该从整个来看,不过读的人是一勺一勺地吸收而已。”就多少有些令人无法满足。因为,正如于不管对三角形三条边的研究有多么完美,但倘若不能认识到这三条直线所构成的图形,其实是一个全新的完全不同的实体一样,如果对于陶渊明的研究,仅取就事论事之方法,则不管涵盖多少方面,论述如何详尽,都无法真正揭示出其中各个方面所内含的逻辑关联,那就是:陶渊明的作品,首先是一种对生命形态的完整阐释,其次才是一种田园风格的自然表述。因为,他首先是一位对人生价值有着自觉思考、对人生道路有着自主选择、对生命哲学有着自由演绎的具有完整自我人格的文人,其次,才是将这些真我的东西融入作品的伟大作家。与其说,陶渊明将田园生活带入诗歌创作领域,并以此开千古平淡之宗,不如说,在那个社会极端黑暗、政治斗争惨烈、士人进退失据的时代,陶渊明其实是以躬耕生活和田园诗境作为寄寓其思想和人格的灵魂栖息地,养真寄傲于诗酒松菊之中,不卑不亢、不疑不惧地实践其人生的自我价值,用心感受和表达其对自然的热爱,对生命的珍惜;隐而不逸、静而不穆地感喟其对现实的痛切,对国运的忧思,对民生的同情。他的作品,其实就是他伟大心灵的回音。

所以,在笔者看来,陶渊明所有的作品,几乎都可以视为咏怀诗。如果纵观陶渊明作品的系年,目前或尚有疑异之处,但若横看其作品中所咏内容的不同,便可见出陶渊明对于人生方方面面的处世哲学:人生道路、政治理想、社会现实、生命价值、名实毁誉等。他对于某些方面的表述,即使中间经历的时间间隔很大,也往往会表现出辞义的高度相似,以至于迷惑了某些陶学家在作品系年方面的看法。其实,这或许正是因为没有清楚认识到:陶渊明终其一生,对于理想、信念、气节的追求,一直是忠贞不二,矢志不渝的。有感于此,笔者将其作品分别归入三个层面:社会形态、意识形态、美学形态,逐一进行以下的考察论述。

一提到陶渊明,有一个问题,是无法也不能绕过去的,那就是他的弃官归隐、躬耕园田。

历代各家论陶之言,靡不笔涉。盖称此举,最见靖节征士之人格气节。笔者以为,这固然不无道理,但诚如鲁迅先生所说:“人生的第一要义,便是活着。”陶渊明亦有诗云:“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所以,何以谋生,便是摆在每一个人面前的第一件人生大事,也是一个人于各种社会关系总和中最底层面的形态归结。作为一种人生道路的选择,它同时奠定了陶渊明生命哲学的基石。因此,只有在这个问题上进行深入的解读和阐释,才有可能对陶渊明的思想和人格有一个整体和辨证的把握。我们不妨循着陶渊明的人生轨迹,逐一检点。

首先,陶渊明的归田,既非片面的消极逃避,亦非单纯的超然隐逸,而是对人生道路的一种自觉选择。这条归家之路,其实,是经过他的认真思考和反复比较之后作出的最终抉择。这一点,集中体现在他的行役诗和早期田园诗的咏写之中。

年少时的陶渊明,“亲老家贫”。但生活的困苦,一点都没有影响他的好心情。他在书酒之中,汲取丰富的精神粮食,养育任真的人生性情。弱龄寄事外,委怀在琴书,游六经,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 对于贫寒,如同视而不见:“被褐欣自得,屡空常晏如。”“无乐自欣豫”,自谓羲皇人;即使荒年逢大饥,饿馁到要去乞食的地步,一遇到善解人意的素心主人殷勤招待,便“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情欣新知欢,言咏遂赋诗。”真可谓乐而忘忧,忘怀得失;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或置酒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 曾不吝情去留。”真是毫无矫饰之态。一位襟怀坦荡、安贫乐道的五先生,活脱脱地勾画在我们眼前。而乡间民心的淳朴,人性的温情,也流淌于陶渊明的笔端。

29岁第一次出仕,“起为州祭酒,不堪吏职,少日自解归。州召主簿,不就。”何故?陶渊明自己作了明明白白的交代:“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将养不得节,冻馁固缠己。是时向立年,志意多所耻。遂尽介然分,拂衣归田里。”(《饮酒•十九》)入仕对他这种抱璞怀真的人来说,不仅不能解决人生温饱的问题,相反,心灵还蒙上了一层耻辱的阴影。

41岁彻底弃官归隐,作《归去来兮辞》。在辞序中,陶渊明同样对这一次无疾而终的仕宦经历,作了明明白白的交代:“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犹望一稔,当敛裳宵逝。”在职不过八十余日,便归心似箭。

29岁到41岁之间,陶渊明一共出仕三次,期间具体的官职和年限,我们暂且不必一一细究。因为陶渊明在这仕、归反复中所表现出来的思想斗争和心迹,如同出一辙,让读者历历清晰可见。这一点,集中体现在他的早期田园诗和行役诗的咏写之中。这两大内容的诗歌,如同两大不同色调的板块,对比鲜明地传达出陶渊明对出、处这两种不同人生道路的深切感受和苦乐心情。前者黯然残淡,森肃灰凛;后者安详温润,和谐柔美。试看:

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

其一

行行循归路,计日望旧居。

一欣侍温颜,再喜见友于。

鼓棹路崎曲,指景限西隅。

江山岂不险,归子念前涂。

凯风负我心,戢枻守穷湖。

高莽眇无界,夏木独森疏。

谁言客舟远,近瞻百里馀。

延目识南岭,空叹将焉如!

其二

自古叹行役,我今始知之!

山川一何旷,巽坎难与期。

崩浪聒天响,长风无息时。

久游恋所生,如何淹在兹。

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

当年讵有几,纵心复何疑!       和郭主簿二首

其一

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

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襟。

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

园蔬有馀滋,旧谷犹储今。

营己良有极,过足非所钦。

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

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

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

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

其二

和泽周三春,清凉素秋节。

露凝无游氛,天高肃景澈。

陵岑耸逸峰,遥瞻皆奇绝。

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

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傑。

衔觞念幽人,千载抚尔诀。

检素不获展,厌厌竟良月。

庚子年,陶渊明36岁。这两首诗,当写在他的第二次出仕期间。同样的凯风,一个因时来,一个负我心;同样的林木,一个独森疏,一个贮清阴;同样的山川,一个巽坎难与期,一个耸逸皆奇绝;同样的天地,一个崩浪聒天响,长风无息时,一个和泽周三春,清凉素秋节;走在行役路上,静念园林好,空叹将焉如;闲息园田居中,事事真复乐,厌厌竟良月。真是不胜枚举,读来身同感受,令人感喟。自然的山山水水,人事的操操劳劳,在陶渊明的眼里,因为出处的不同,而演绎出完全不同的心情。正因如此,陶渊明在笠年《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中,便向我们完整地交代了第二次出仕的结束:

闲居三十载,遂与尘事冥。

诗书敦夙好,园林无世情。

如何舍此去,遥遥至西荆!

叩栧新秋月,临流别友生。

凉风起将夕,夜景湛虚明。

昭昭天宇阔,皛皛川上平。

怀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

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

投冠旋旧墟,不为好爵萦。

养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

三年后,陶渊明四十岁。在《荣木并序》诗中,陶渊明向我们袒露了第三次踏上仕途的心迹。缘于对日月的推迁,人生的易老,不无忧虑:“总角闻,白首无成。”“静言孔念,中心怅而。”对久居园田、寄情耦耕的自责:“嗟予小子,禀兹固陋。徂年既流,业不增旧。志彼不舍,安此日富。我之怀矣,怛焉内疚。”对戎马征战、建功立业的期许和自励:“先师遗训,余岂云坠!四十无闻,斯不足畏。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千里虽遥,孰敢不至! ”复出后的陶渊明,初辟为镇军参军,后复为建威参军,两次时间间隔不长,但不管其足迹走到哪里,他的心思毫无改变。在行役诗中,我们所看到的陶渊明,几乎没有任何猛志获逞的昂扬和兴奋,相反,到处充满了他近乎苦痛的无奈,心情也格外的疲惫。相比于他之前开荒南亩、劝农稼穑的欣悦欢快,那真是天壤之别:

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

其一

在昔闻南亩,当年竟未践。

屡空既有人,春兴岂自免。

夙晨装吾驾,启涂情已缅。

鸟哢欢新节,泠风送馀善。

寒竹被荒蹊,地为罕人远。

是以植杖翁,悠然不复返。

即理愧通识,所保讵乃浅。

其二

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

瞻望邈难逮,转欲志长勤。

秉耒欢时务,解颜劝农人。

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

虽未量岁功,即事多所欣。

耕种有时息,行者无问津。

日入相与归,壶浆劳新邻。

长吟掩柴门,聊为陇亩民。       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

弱龄寄事外,委怀在琴书。

被褐欣自得,屡空常晏如。

时来苟冥会,宛辔憩通衢。

投策命晨装,暂与园田疏。

眇眇孤舟逝,绵绵归思纡。

我行岂不遥,登降千里馀。

目倦川涂异,心念山泽居。

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

真想初在襟,谁谓形迹拘。

聊且凭化迁,终返班生庐。

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

我不践斯境,岁月好已积。

晨夕看山川,事事悉如昔。

微雨洗高林,清飙矫云翮。

眷彼品物存,义风都未隔。

伊余何为者,勉励从兹役。

一形似有制,素襟不可易。

园田日梦想,安得久离析。

终怀在归舟,谅哉宜霜柏。

通过以上种种对比分析,我们不难看出,陶渊明对彻底归隐、躬耕自资的人生道路的选择,出于两方面的重要原因。中国整个漫长的封建社会,留给学子士人获志骋怀的唯一道路,就是仕宦!要在这条道路上求进,不外两种途径:文才武略。这两个途径,在陶渊明那里,都完全行不通。如同中国古代许许多多耿介孤直的文人一样,陶渊明渴望的是生逢其世,得遇明主,君臣遇合,而不是在浑浊黑暗的官场上,靠着尔虞我诈、机谋智巧、趋炎附势来实现飞黄腾达。可东晋社会的门阀制度森严,世袭高位,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象陶渊明这种出身贫寒的士人,肯定只能充当一些末流的官职。不但不能有所作为,还徒然有辱其孤高自傲的人格。所以,“黄唐莫逮,慨独在余”的陶渊明,不堪吏职,发出了“我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的千古绝叹。既然仕达无望,那么就只剩下从伍之途了。事实上,陶渊明的曾祖父陶侃,出身微贱,然官至大司马,凭借的就是武功之力而步步升迁的。可陶渊明“心惮远役”,视为畏途。看看他行役途中的篇什,无不沉重而负累。很显然,辗转南北的军旅生涯与他闲静悠然的生活情趣亦大相径庭。在这一点上,陶渊明迥然不同于历史上的任何一位大家:屈原、司马迁、左思、鲍照、李白、杜甫、韩愈、苏轼、陆游、辛弃疾,等等。这些伟大的灵魂,无不历尽坎坷,备受政治打击之辱或饱经流离贬谪之苦。但是,他们所愤恨的,只是王道昏庸,忠言获馋,世规鄙恶,壮志难酬。而对于奔波劳碌,却并无怨言。象那些盛唐边塞诗人,在建功立业的热血沸腾下,边疆的寒苦,甚至于还呈现出一种雄奇瑰丽。笔者在此,并无评价两种心态优劣之意,而是旨在说明:陶渊明的归隐之途,外部的社会现实,固然是一个重要的客观原因,但其主观自愿,才是决定性的因素。而这主观自愿里,固然蕴涵了他洁身自好的孤高情怀,却不是消极逃避;伴随他归隐之志的,也绝非超然世外的思想。因为,隐而不仕的陶渊明,其实是隐而不逸。他对于人生道路的选择,走的完全是一条自食其力之途。“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这种脚踏实地的人生,向我们展示了陶渊明人生道路上伟大思想的第二层面,即:

其次,陶渊明的躬耕,是对人生价值的积极实践,对儒家耽道、庄老玄谈的一种反拨,体现了他求真务实的精神,使他超越了古往今来的任何一位隐士或诗人,显示出深邃醇厚的民本、农本思想。这一点,集中体现在他抒写田园躬耕生活的农事诗之中。

如前所述,笔者认为:陶渊明之所以自觉选择辞官归田的人生道路,一则是出于官场黑暗,介分其性,二则更重要的是:其之视务农也,既非归隐标高之道,亦非仕途失意之竟,而是以着一种“为人生”的务实求真态度,将务农提高到与仕宦同等高度之地位,以迥然异乎儒家经典之崭新面目,标示了古之学子于仕途之外的另一人生道路。其观点之系统明确,实践之坚定不移,心志之无怨无悔,在中国古代文学的诗歌长河中,几乎撷取不出第二个相似的大家来。

试看陶渊明早期的两首田园诗作品《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和《劝农》。这两首诗歌写作在陶渊明第二次仕归后,时年39岁。赋闲在家,陶渊明不仅没有任何官场失意之类的苦闷,反而如久羁出笼的飞鸟,心情欢快,并开始有意识地尝试以务农为生,春天一到,就立刻兴致勃勃地付诸行动,开荒南亩。在诗中,陶渊明悠然描绘了鸟哢风泠、平畴交远,良苗怀新的田园自然风光;深情赞美了农耕自足的上古时代、与民稼穑的三季哲人、携妻协友陇亩勤作的隐居贤士、宵兴野宿以应节时的桑妇农夫;委婉劝言和泽难久、岁暮易至、民生在勤、播殖不匮的道理;含蓄讽喻鄙视劳动、心萌智巧、资待靡因、赡养由人的儒圣言行;公然表白愿效执杖翁、怀古志长勤、欢时欣农务、长为垅亩民的傲然心迹。他肯定自给自足的勤劳生活,否定曳裾拱手的超然高轨,欣然与农为邻、结伴相与耕息。通篇气和理匀,韵味深长。发难儒典,不卑不亢,但陶渊明的田园情结和务农思想,却得到深刻的表述,值得读者思考和重视。

众所周知,中国是一个农业大国,这是二千多年来未尝改变之事实。即使到今天,中国9亿的农民人口,依然足以证明:农民问题,就是中国的基本问题。但是,恰恰就是在这个关系国计民生的最根本问题上,中国二千多年的发展历史,一直都不能走出一条科学而正确的道路。溯本源流,当推中国的政治哲学基础——儒家思想!以孔、孟为代表的儒家先圣,其实最具典型的轻农恶农弃农思想。其言行实例,信手可拈。子曰:“劳心者役人,劳力者役于人。”正可谓“智巧既萌”,“大伪斯兴”;对于富贵,子曰:“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又说“君子忧道不忧贫”,那么,什么是求财之道呢?“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虽引车卖浆者之流,丘也为之”。从商从役皆可,但务农却绝对不在其列。樊须弟子请学稼圃,即被鄙为小人;荷修老人隐而不仕,遂被非为“欲洁其身,而乱大伦”;至于孟子,雄才诡辩,他对农学家许行之驳斥讥诮,更是令人咋舌。

一个社会,究竟是应该重视耕植,发展农业,还是应该重视商贾,“富而教之”,究竟是应该尊重体力劳动,还是应该推崇脑力劳动,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综合性问题。在这里,我们不作任何旁触。笔者想要引述论及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儒学作为二千余年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正统,它对务农自给的人生取向、君民共苦的耕作思想,给予了毫不留情的彻底否定。其社会影响,十分深远,而且牢不可破。由此滋生的流毒弊病,波及后世,遗患无穷。早在西汉初年晁错《论贵粟疏》中,已可一览无遗:“今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也;尊农夫,农夫已贫贱矣。故俗之所贵,王之所贱也;吏之所卑,法之所尊也。上下相反,好恶乖迕,而欲国富法立,不可得也。”时至今日,“小农意识”依旧是中国趋时男女避之唯恐不及的贬评之一;更遑论陶渊明生活的魏晋时代!在这种玄言清谈、问仙求药、虚妄浮诞的社会风气下,陶渊明能够不假玄虚,不奢空谈,禀性直言,反驳儒典,已属难能,还更进一步地脚踏实地,亲身实践,不辞劳苦,力耕无欺。这种看似寻常平易的人生追求,其实蕴涵着陶渊明何等磊落的胸襟、贞坚的人格和超世的勇气!

41岁完全归隐后的陶渊明,正式开始了他躬耕自资的生活。其后,陶渊明在《归园田居五首》、《读<山海经>十三首》(4244岁间)、《戊申岁六月中遇火》(44岁)、《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移居二首》(46岁)等一系列著名的诗篇中,对他的农耕生活,进行了一系列的记述,使我们历历可见陶渊明行进在这条道路上的高低坎坷和苦乐心情。他辛勤劳作,夙兴夜寐,“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晨出肆微勤,日入负耒还”;他心挂农物,念忧节气:“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他欣慰收获,祈望丰收:“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他不辞劳苦,无怨无悔:“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他素心农友、平易亲邻:“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他虽苦犹乐,志在不渝:“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盥濯息簷下,斗酒散襟颜。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从这些诗篇中,我们可以深切体会到:务农为生的道路,已经逐渐向陶渊明展现出艰辛的一面,衣食系田的生活,也开始了对陶渊明的磨难。可是,也正是因为陶渊明在思想上对躬耕生活的执意追随,从而使他能够坚持下来,即使在园田居遭遇火灾后,宅室无存,也依然表现出一种刚坚不屈的襟怀与品格。

然而,命运对陶渊明的考验,远不如此。伴随生命年轮的转动,生活对步入知天命之年的陶渊明的打击,也不断地接踵而至:亲人的相继离世、家境的每况愈下、身体的日渐衰病、国运的动荡飘摇,都深深地折磨着这位仁者的心。可是,这位坚强的征士,在贫富交战中,把对人生苦难的感叹,上升到全人类的角度予以观照,并且,对自己人生道路的选择,义无反顾。其洁白无暇的士行,向我们证明了:

最后,陶渊明的隐终,不仅是对人格操守的坚强维护,穷而弥笃,矢志不渝,而且更重要的是,体现了他以一生能够尽到的最大个人力量,捍卫生命的尊严,痛切批判和彻底否定血腥黑暗的社会政治现实给人民所带来的苦难和摧残,使他伟大思想和灵魂的绝响,回荡在一代又一代后人的心中。这一点,集中体现在他的述贫、咏贫诗和著名的《桃花源诗并序》中。

许多研陶学者都注意到一个问题,那就是:在陶渊明的作品中,述贫诗占了很大的比重。其数量之多,为历代诗人所罕见。此中何故?用意何在?是故作清高,自我卖弄吗?当然不是!笔者认为,一方面,是因为陶渊明的创作,到了晚年,更加丰富,而这些作品,本身就是其晚年生活的真实写照。那么,另一方面,他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写照生活的贫困,又是为了传达出什么思想和情感呢?

第一,对人生价值追求和躬耕生活道路的彻底自我辨证。

陶渊明作为一位志趣高雅、体物情深的诗人,躬耕生活的种种艰辛和拂逆,不可能不刺痛他敏感的心。晚年的陶渊明,其家境的贫寒,已经到了食不果腹、贫困交加的地步:“炎火屡焚如,螟蜮恣中田。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鸟迁。”(《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而事实上,朝廷对他几次征召,为官的大门,始终向他敞开着,身边也不乏劝告之人:有提着壶浆远道而来、心怀好意的田父,有混迹官场、嗟其“奈何自苦若此”的檀道济等;至于陶渊明交往的新朋故友之中,更不乏朝廷中人,如知己颜延之、密友庞通之、邻曲殷景仁、庞参军等。在这种种情形之下,陶渊明内心出、处的矛盾和思想斗争的激烈程度,可想而知。在《饮酒•十三》中,他描绘了两个取舍邈异境的客人,同行同止,一醉一醒,互相嘲笑,各不领情。其实,这两位客人,不就是陶渊明脑子里的两种思想么?不就是陶渊明对于仕隐这两种谋生道路的自我辨证么?两者斗争的结果,是前者占了上风,陶渊明劝告自己,“寄言酣中客,日没烛当秉”。但此时的陶渊明,言辞依然内敛谦逊:他感叹规规“醒者”多么愚昧,觉得兀傲“醉者”好像比较聪颖。到了组诗末句,他还以自我谢罪终结:“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生活的磨练,自我的一次又一次辨证,陶渊明不仅没有被贫困吓倒,反而在贫富交战中变得更加清晰和坚定。在《感士不遇赋》中,陶渊明历数前代圣贤各种坎坷遭遇,心潮澎湃,慷慨不平:“感哲人之无偶,泪淋浪以洒袂。承前王之清诲,曰天道之无亲;澄得一以作鉴,恒辅善而佑仁。”,“虽好学与行义,何死生之苦辛!疑报德之若兹,惧斯言之虚陈。”贞刚玉质,归志弥坚:“宁固穷以济意,不委曲而累己。既轩冕之非荣,岂鎾袍之为耻?诚谬会以取拙,且欣然而归止。拥孤襟以毕岁,谢良价于朝市。”在《有会而作并序》中,他大声疾呼:“旬日以来,始念饥乏。岁云夕矣,慨然永怀。今我不述,後生何闻哉!”穷愈见节,志效先贤:“斯滥岂攸志,固穷夙所归。馁也已矣夫,在昔余多师。”在《咏贫士七首》中,他更是一气呵成,对固穷守节人生的种种艰辛,作了彻底回顾检点,一表无遗:“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岂忘袭轻裘,苟得非所钦。赐也徒能辨,乃不见吾心。”“好爵吾不荣,厚馈吾不酬。一旦寿命尽,弊服仍不周。岂不知其极,非道故无忧。从来将千载,未复见斯俦。朝与仁义生,夕死复何求。”“岂不实辛苦,所惧非饥寒。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介然安其业,所乐非穷通。”“一朝辞吏归,清贫略难俦。年饥感仁妻,泣涕向我流。丈夫虽有志,固为儿女忧。惠孙一晤叹,腆赠竟莫酬。谁云固穷难,邈哉此前修。”

透过这些作品,我们完全可以深深体会到:晚年的陶渊明,经过人生苦难的洗礼,他的思想,已经超越了个人的自我,上升到第二个更高的层面:他将坚持理想信念、立善求仁、固穷守节的艰辛,正直士人进退失据、依违避就、志意难酬的困境,站在跨时代的高度予以思考观照,呼唤前人,响励后者,把自己的声音融入人类精神文明奋斗史中那些连绵不断的发自灵魂深处的呐喊,撼人心魄,感人涕零。

第三,对黑暗现实的批判,对血腥政治的痛恨,对困苦民生的感叹和同情,对和平幸福生活的追求和向往。

陶渊明一生所经历的东晋时代,战乱频仍,民不聊生。到其晚年,更是腥风血雨,动荡惨烈。公元420年,东晋亡,改朝宋。而篡权夺位的宋武帝刘裕,便是陶渊明当年曾任参军的镇军将军!刘裕一开始以平乱伐叛为名,步步蓄势,最终大权在握,并用惨无人道的手段,实现自己的黄袍加冕。他缢死安帝,废恭帝,贬为零陵王后仍不肯放其生路,笠年赐鸩酒,伏兵以被淹杀之。生性之狠毒,为政之残暴,实是骇人。陶渊明在这种“密网裁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的时局下,他的述贫,既是反映自己,难道不也代表广大人民生活的实况吗?他对天道幽远、鬼神茫昧的黑暗现实所发出的控诉,难道不就是一位具有社会良知和先知的士人代表广大人民所发出的心声吗?在著名的《桃花源诗并序》中,陶渊明对自己所追求和向往的和平幸福生活,作了深情绵邈的描述:芳草鲜美,落英缤纷。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怡然自乐。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桑蚕农耕,王税靡征。可这样的乐土,到哪里找去呢?这样美好的愿望,又如何能够实现呢?“愿言蹑清风,高举寻吾契。”此情此语,令人掩卷长叹,抚怀思怆。

通过对陶渊明一生生活轨迹的检视和剖析,我们看到:陶渊明以终不二迁的归隐行志,为他高洁自傲、固穷守节的人格画上了一个完整无暇的句号,流芳千古。而这背后,其实隐寓了陶渊明对于生活道路多少深切苦痛的思考和感悟,坚韧不懈的实践和追求。不过,在笔者看来,这还只是浮现在世人面前的最直接最层面的一角——其伟大思想和灵魂的冰山一角。“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厉响思清远,去来何依依。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 倘若说,谋生的道路奠定了陶渊明生命哲学的基石的话,那么,他的思想和灵魂,则是在艰难的人生道路上,勤飞不辍,上下求索。虽已失群,却并不消释,而是栖息在一个不为人知的高处——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的确,经过时光和历史的淘洗,在1500多年后的今天来读陶令公,不仅是其隐逸行为,其思想和灵魂的境界,尤令人“缅焉起深情”。他抱朴含真的意识形态,如蓝田璞玉,氤氲生烟。(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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