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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札:书写与人性之美

 大闲人 2011-12-13

手札:书写与人性之美

日期:2011-12-13  来源:文汇报



姜亮夫致章祖安(秋农)手札 


王羲之《平安帖》 


启功致沈培方手札 


季羡林致周汝昌信 


    编者按:美的信札,是可以欣赏的。这不仅因其情感动人,文辞优美,也在于其书法魅力。本版所刊四文,沃兴华阐述尺牍产生及其书法盛衰,具备史的眼光和深度;沈培方围绕启功先生的手札,回顾了与启功先生交往的感人往事;章祖安针对手札书法提出了许多有意思的问题,并叙述了姜亮夫先生手札背后的故事;安砥则从分析季羡林先生书法入手,提出“学者字的本色”话题,同时谈了对弘扬书法在内的传统文化的思考。四文有呼应,也有意见不一致处,这样读来更有趣味,读者可以细品之。
    

无意于佳乃佳

  ■章秋农
    
    夫人无古今,状貌各异,极易辨认,此天授也。惟字迹人各不同,庶几近之,不看署名,而面目自显,见人之书,如见其面。因之,古人对手札(尺牍)甚宝爱之。《颜氏家训》所谓“尺牍书疏,千里面目”,张怀瓘《书议》说得更为详细:“四海尺牍,千里相闻,迹乃含情,言惟叙事,披封不觉欣然而笑,虽则不面,其若面焉。”或者如杜甫在战乱中所作“家书抵万金”诗句,其心理之急切与痛楚,又是何等地震撼人心。
    
    从书法艺术的角度说,“无意于佳乃佳”,乃是书法家以天分、工力最后造就之最高境界。古代手札神品多出自彪炳史册的大师之手,如书圣王羲之的手札尽管是摹本,仍是手札书艺的最高代表。与公认为“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序》相较,虽后者字字笔笔精到,但笔者还是偏爱王氏手札,以其势能与空间感即布白之美,更具有生命气象,引人入胜。根本原因,窃以为手札之实用性与随意性使主体少了希冀大众欣赏的“为人”的心理状态,即完全是“为己”之作,庶能合乎“达其性情,形其哀乐”(《书谱》语)的书写境界。
    
    当代展厅书作,是为万众来看而设,现已成为进身之阶梯。搞得参展者诚惶诚恐,评审者不亦乐乎,议论蜂起。物极而反,遂有人提倡手札书法的自然可亲可爱。一二年间,书坛竟掀起一个轰轰烈烈的“手札运动”,手札展览遍地开花,甚至出现“创作手札”的滑稽提法。原来私密性的书信摇身一变而聚于“大家都来看”的叫卖声下。书坛与商业运作互为表里,历史上的名人手札自不待言,即现代的名人手札身价也百千倍增,好不热闹煞人。殊不知古代手札由于其历史与书艺之双重高度,令人动“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之思,与作假、做作了不相干。
    
    我总觉得尚健在者的手札以不公开为好,不管是展览还是上报刊。至于有意创作的手札,则是“伪手札”,与人尚在世就公布自己的日记一样,无足齿论。
    
    笔者于1956年暑期考入杭州大学中文系,受业于一流学者陆维钊、夏承焘、王焕镳、胡士莹、姜亮夫、任铭善、蒋礼鸿。诸师于书法均出色当行,当下之所谓大名家鲜有能望其项背者。笔者保有诸师手札不下数十通,兹举先师姜亮夫(1902-1995)手札一通(见上图)与读者共享:
    
    祖安兄:
    
    专题周易报告,无论如何请你讲完。为了孩子们,非为吾辈计也。特此,即问近佳
    
    亮夫顿首  十一月十六日
    
    此书札作于1984年。时姜先生任杭州大学古籍研究所所长,聘我为该所古文献专业硕士研究生班《周易》课程主讲。此专题报告形式每周二次,每次一上午,共八次,约定用小车接送。后我闻传言,谓章祖安杭大毕业生,何必用小车,叫他骑自行车或乘公交车来便是。第一周课结束后,果向我宣布不再用车接送。我即告具体负责的王荣初先生,下周不再继续上课。王先生大窘(由鄙人臭架子造成,至今深以为愧),因用小车接送是姜先生之命。当时古籍所教师虽与中文系不分家,惟古籍所不隶属于中文系,而中文系才备有公用小汽车。姜先生知此后亦不快,即修书一封如上。于弟子言,此不啻一道圣旨,自然应命。我已从信中读出先生对不能调动小车之不快,又有想礼遇我而无奈的心态。先生的敬业,更反映出我的狭隘与傲慢。
    
    姜先生书于颜真卿用力最多,尤得《争座位帖》神髓,随手写来,章法妥帖,筋骨强健而韵味无穷,信为杰作。
    
    所谓每个手札,都有一个小故事,惟局外人不知,亦于此可见。
    
    走笔至此,还有些余兴,想起《书谱》所载一则故事:
    
    谢安素善尺牍,而轻子敬之书。子敬尝作佳书与之,谓必存录,安辄题后答之,甚以为恨。
    
    骄傲的王献之比之谢太傅,还是显得嫩了点,谢也许有意要杀杀他的骄气。后人可因之想象魏晋风度中某种颇为微妙的心理状态。无论怎么说,仍属于高级智力游戏的范畴,耐得细品。忆去年某次活动中,我讲到这个故事,某爱收藏的企业家云:谢安假如持王之尺牍去拍卖,更得把他气死。真是一代人有一代的风度,此公的话,也很耐品味呀。


心画心声思故人
    
    ■沈培方
    
    在我有缘追随的前辈中,启功先生是我过从最密、印象最深也是受益最多的一位。明年将是先生的百年冥寿,在绵延不尽的思念中,我时常会检出先生亲笔签送的各种著述、老少訚訚晤对的留影、留存着墨香的法书,尤其是珍藏的几封先生的信札,每令我睹物思人,如亲闻謦欬。
    
    这封用木版水印陈老莲秋菊的笺纸书写的信札,是启功先生1986年6月13日惠赐的。
    
    那年初夏去北京组稿,行前闻先生有恙,颇为牵念。公干之馀的头等大事是探望启功先生。
    
    是时启功先生已身兼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等多项职务,纷至沓来的崇拜者、求书者令谦和好客的启功先生实在不克应对,只得连年东“躲”西“藏”,过着几近地下工作者的生活。即使这样,众多不约自请者也总能神出鬼没般地循迹而来,鱼贯而入。家人无奈,只能在大门贴上“谢绝参观,启功冬眠。敲门推户,罚一元钱”的字条(据所见某报文),奈何依然招架不住。
    
    令我欣慰的是,当我拨通了只有为数不多的亲友知道的“内线”时,电话那头传来了熟悉的略带沙哑却沉稳响亮的标准北京音,“欢迎!”再简短不过却异常亲切的两个字,使我如坐春风般地来到了我魂牵梦绕的“浮光掠影楼”。
    
    那天一同前往的是后来任浙江省书协主席的朱关田兄。记得关田兄捎去了沙孟海先生托带的绍兴陈酿。先生欣然接受后,双手作揖,再三叨念“惭愧、谢谢!”又再三仔细询问沙先生的情况并请转致他对沙老的问候。记不清坐了多久,也说不全谈了多少事,惟流淌在心头的温暖至今依然。
    
    感铭先生的这封信札(见右图),留住了美好的记忆,随着思绪的时空链接,有些原先可能遗忘的懿范雅事被历史定格。
    
    信札确切地记载了当年启功先生在百忙之暇将《论书绝句》《论书札记》两部代表作杀青,在正式结集出版前,应上海《书法》杂志之请发表“绝句四首”及“代序”。笔者即因此事,往京组稿。
    
    信札字里行间传递了老一辈学者特有的谦逊美德。尤其是那段:“又前谈排列名次,绝非怕把别人排于贱名之前。实因协会头衔关系,常见许多位年高之前辈次于鄙人之后,最为不安耳!倘申明以笔画为序,则可免此病。只是建议,但供参考耳。”现在想来,那次发表先生的文字,其实并未关涉“排列名次”的问题。然而在后来与启功先生的交往中,他几乎每次都会慎重提及“尊卑长幼”这个中华古老文明的恒久话题。这使我想起当年某出版社欲请先生题写《陈垣全集》封签,先生坚辞不允的佳话。先生曰,援庵师恩重如山,学生不忍心直呼其名题耑于恩师大著之前。后在众人以师生之谊为由力请后,先生才恭恭敬敬地题写了《陈垣先生全集》的扉页。联想到信札中“最为不安”、“倘申明”、“建议”、“但供参考”等措辞,其谦逊、诚恳、尊重他人的品德便浮现脑海。
    
    信札还记录了一件现在想来小得不能再小的往事。那天与关田兄一起打车往访时有些仓促,事后发现自己曾经写过几本字帖的钢笔遗失了。年轻如我不懂事,竟然驰书询问先生有无发现,以至劳累启功先生为之“遍寻不见”,又提醒“或是遗落他处”。尤其令我感动的是,先生深察笔对于“习用顺手”的人来说“失之可惜”,并询问钢笔“是何颜色,仍愿闻之”,长者善解人意的舐犊之情,令我没齿难忘。
    
    先生的信札是珍贵的文献资料。今天,当我捧读先生一版再版的《论书绝句》的序言和《论书札记》末篇时,可知先生亲书的《论书绝句》曾悉心誊写过多稿,定稿于1985年岁暮。《论书札记》末篇则记载道:“1986年夏日,心肺胆血,一一有病。闭户待之,居然无恙。中夜失眠,随笔拈此。检其略整齐者,集为小册,留示同病,以代医方。坚净翁启功时年周七十四岁矣。”启功先生惠我之信札,即在是年初夏,从中足见先生有陆放翁遗风,以书法为“特健药”,失眠吟诗,作字养疴,来者若为先生和当代书法史作传,此札可资佐证。
    
    启功先生的书法,世人共推。生前趋者若鲫,身后价如拱璧。扬雄谓“书为心画”,先生遗墨,殊难胜计。不论鸿篇巨制抑或文稿尺牍,不论闲暇日课还是命题急就,无不温文尔雅,从容淡定,一如其人。纵览其生平书迹,即便是在暮年几近失明,借助放大镜书写的手迹(笔者有幸藏有先生谢世前九个月惠赐的信札二纸,或为绝笔,弥足珍贵),皆从未见有浮躁轻狂之笔。
    
    笔者识荆先生二十余年,有幸亲睹先生染翰。先生作书前,必正襟危坐,如对至尊。蘸墨甫定,每先侧首掩口,轻咳数声,并解释曰,书法乃敬事,先咳净而后书,为免书时震颤也。审视此件信札,神定气闲,言为心声,一气呵成,无一懈笔,足可视为当世浮躁书坛之警铎与表率。
    
    信札历经26年,已渐显陈旧,其略呈黄色之斑斑点点,想必即是古人所谓之“手泽”(按:泽,汗渍也,古以先人遗物为手泽,详见《礼记·玉藻》及孔颖达疏)。昔王梦楼咏蔡襄书法云:“君谟落笔带春韶,玉润兰馨意欲销。心画心声原不假,《党人》争及《万安桥》。”摩挲先生手泽,似可移为先生写照,姑以“心画心声思故人”为题,缅怀我敬重的启功先生。
    
尺牍书疏,千里面目——尺牍与尺牍书法
    
    ■沃兴华
    
什么是尺牍
    
    在纸张流行之前,文字的书写材料除了金石缯帛之外,最便利因而最流行的是竹简和木牍。竹简一枚一行,然后用线串联,编成典册,《尚书·多士篇》说:“惟殷先人有册有典。”典册的篇幅比较长,如果要写简短的内容,不仅麻烦,而且阅读效果和视觉效果都不好,因此就用牍。
    
    牍比简宽,宽度视内容而定,王充《论衡·效力篇》说:“书五行之牍。”班固《汉书·循吏传》说光武帝为了示民以俭,“以其手迹赐方国,皆一札十行,细书成文”。牍的行数越多,形制越宽,接近方形,因此又称作方或方版,孔颖达疏《春秋序》云:“牍乃方版,版广于简,可以并容数行。”贾公彦疏《仪礼·聘礼》云:“方若今之祝版,不假连编之策,一板书尽,故言方版也。”牍是单片的,它的宽度不等,但是高度大致相同,23厘米左右,为秦汉时代的一尺,因此又称为尺牍。
    
魏晋书家最爱尺牍
    
    作为书信内容的尺牍,从汉到晋,开始以木质为主,少量用缯帛,后来逐渐被纸张所取代。东晋时,桓玄令曰:“古无纸,故用简,非主于敬也。今诸用简者,皆以黄纸代之。”这可以看作是废止竹简木牍的标志。晋以后的书信虽然用纸,但是实质内容没有改变,所以仍然沿袭旧名,称作尺牍。
    
    尺牍字数不多,写在一个版面上,形式完整,与只能写一行字的简相比,可以将上下左右字作为一个整体来处理,提高了书法艺术的表现性。而且,尺牍的文字内容“率皆吊哀、候病,叙睽离,通讯问,施于家人朋友之间”,寥寥数句,或通情愫,或叙事实,片言只语,真情罄露。尺牍的书法字体都是行草书,“随便适宜,亦有弛张”,也最能抒情写意。正因为如此,钱锺书先生在《管锥编》中说:“故诸帖十九为草书,乃字体中之简笔速写,而其词句省缩减削,又正文体中之简笔速写耳。”文体与字体相契,使尺牍书法的创作容易心手双畅,出性情出效果。张怀瓘《书断》说:“史游制草,始务急就,婉若回鸾,撄如舞袖,迟回缣简,势欲飞透,敷华垂实,尺牍尤奇。”一般书法家在兼擅多种幅式时,最拿手的往往是尺牍。因此尺牍也成为汉魏六朝时期书法家最喜爱的作品形式。
    
王献之为自己叫好
    
    魏晋南北朝,战乱频仍,但是利用尺牍进行书法创作、欣赏和研究却蔚然成风。王僧虔《论书》云:“辱告并五纸,举体精隽灵奥,执玩反复,不能释手……”陶弘景《与梁武帝论书启》云:“前奉神笺三纸,今并为五,非但字字注目,乃画画抽心,日觉劲媚,转不可说。”虞和《论书表》记庾翼《与王羲之》云:“吾昔有伯英章草十纸,过江亡矣,常痛妙迹永绝,忽见足下答家兄书,焕若神明,顿还旧观。”《全晋文》卷二十二载王羲之尺牍云:“顷得书,意转深,点画之间皆有意,自有言所不尽。得其妙迹者,事事皆然。”
    
    古籍中类似记载不胜枚举,其中最典型的例子要数王献之。《论书表》云:“子敬笺与简文十许纸,题最后云:'此书最合,愿存之。’”王献之写尺牍很投入,极认真,特别强调书法的表现,写到满意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为自己叫好,并且希望收信人能好好收藏。孙过庭《书谱》云:“谢安素善尺牍,而轻子敬之书。子敬尝作佳书与之,谓必存录,安辄题后答之,甚以为恨。”王献之因为谢安不喜欢他的书法,就专门写了一封“佳书”去逞能,以为谢安一定会欣赏并且收藏的,没想到谢安竟随随便便地“题后答之”,在信的空白处,就信的内容回答几句就退回来了,让王献之很郁闷。这也说明,当时书法家很重视书法批评,也非常希望自己的作品能被大家所接受。《诗经》说:“嘤其鸣矣,求其友声。”这种鸣求需要一定的交流方式,它在今天是办展览会和出作品集,在汉魏六朝,就是鱼雁往来的尺牍。
    
    尺牍也是当时文人学士的“名片”。《后汉书·窦融传》注引马融云:“孟陵奴来,赐书,见手迹,欢喜何量,见于面也。”蔡邕《正交论》云:“唯是书疏,可以当面。”颜之推在《颜氏家训》中教育其子弟说:“真草书迹,微须留意,江南谚云:'尺牍书疏,千里面目也。’”
    
重价求名迹
    
    汉魏六朝,尺牍书法不仅受帝王青睐,而且得文人欢心,上上下下都写都欣赏都收藏,自然而然,它就有了价格,成为市场的宠儿。《文选》卷五十六潘岳《杨荆州诔》云:“草隶兼善,尺牍并珍。”《论书表》云:“卢循素善尺牍,尤珍名法,西南豪士咸慕其风,人无长幼,翕然尚之,家赢金币,竞相远求。”这种购藏风气不仅流行国内,而且还远播海外。《南史》卷四十二《齐高帝诸子传》云:“(萧子云)出为东阳太守,百济国使人至建邺求书,逢子云为郡,维舟将发。使人于渚次候之,望船三十许步,行拜行前。子云遣问之,答曰:'侍中尺牍之美,远流海外,今日所求,唯有名迹。’子云乃停船三日,书三十纸与之,获金货数百万。”三日才写三十纸,可见创作之艰难;同时亦可见当时书法价格之昂。
    
    魏晋南朝是尺牍书法的黄金时代,这个时期的代表书法就是尺牍。
    
数码时代——云中谁寄锦书来
    
    隋唐以后,尤其是宋以后,读书人越来越多,求学,赶考,到各地去做官,背井离乡,要通音讯,就靠尺牍,“鸿雁在云鱼在水”,晏殊词云“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李清照词云“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尺牍书疏空前流行。然而,“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这样的尺牍已经不是寥寥数句的通情愫和叙事实,往往是洋洋洒洒。书写这种长篇累牍,根本就不可能像六朝人那样,有精力去每一笔推求,每一字斟酌,做到王羲之所说的:“字字新奇,点点圆转,美不可再。”六朝尺牍中文字内容与书写字体的一致性被破坏了,结果尺牍盛而尺牍书法衰。宋以后,在大量尺牍中,虽然不乏精品力作,但是比起晋唐时代的名迹,如王羲之的《平安帖》《丧乱帖》《奉橘帖》,王献之的《鸭头丸帖》,王珣的《伯远帖》,怀素的《苦笋帖》,颜真卿的《刘中使帖》,甚至比起五代杨凝式的《韭花帖》等等,整体水平真是望尘莫及了。宋代开始,书法艺术的主要表现形式逐渐从尺牍转变为挂轴,尺牍书法的衰落已经是一种不可逆转的趋势。
    
    今天,随着科技的发达,人们之间需要什么沟通,只要打个手机电话即可,如果非要写信,也只须在电脑上敲敲键盘,根本用不着毛笔,尺牍和尺牍书法已经远离了当代大多数人的生活。“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古人的闲适和优雅,还是很值得怀恋的。
    
学者字的本色
    
    ■安砥
    
    季羡林先生晚年德望日隆,时有求字请题者。四年前,笔者在供职的出版社,曾见季先生为该社某丛书的题签原件,四行横写着十数个字,书名用真书写,偶带行意,用笔、结体时出人意想,字势或正或欹,线条挺劲瘦硬(这也许和季先生写过柳体有关),形状大小参差。落款三字则改用行草,“羡林”二字相连,如牵朋引伴,载行载舞,可以想见老先生在用心写完正题后,轻松“一挥”的神态。整个题签看得出书法颇有根柢,但又不是那种寝馈其中,在技法上千锤百炼的书家字,少了圆熟,多了生拙,用笔上或有瑕疵,格调上清迥不俗。或许,这就是学者字的本色?
    
    季羡林的钢笔字亦有可观。虽然,一般说来,硬笔书法因受书写工具的限制,其表现力和艺术内涵的丰富性,与因“笔软则奇怪生焉”的毛笔书法不可同日而语,但好的书写者却能较好吸收毛笔书法的优长,比如结体的特点,章法的安排,用笔的起伏提按(当然硬笔的提按是比较细微的)等,用硬笔书法抒写自己的性情与趣味。季羡林先生的钢笔字就有其特点。笔者尝见其一九九六年三月致周汝昌先生信札一通(见下图),虽与老友通问亦不失端谨,字迹涓净,用笔不苟,而笔致妥帖自然,不见鼓努使气处,有一股洁雅清和的气息。结体上时见稚拙处,和他的毛笔字很有相近的地方。不敢说这封信的书法就是硬笔书法的高超境界,但它确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书写者的气质风神。
    
    与书写上的雅淡平和成对比的,是这通手札内容的严肃。此札先回应周汝昌来信中所说“第二次文学革命”话题——从季的信札内容揣测,这“第二次文学革命”当是周对白话文运动的某种反拨,希望能有这么一次“革命”来接续或回归古典文化传统。但季羡林比较客观,觉得难“挽狂澜于既倒”。但他也看到与古典传统断裂的严重性,故深为忧虑地指出:
    
    今之“文”人,多有不通“文”者,在大学中文系任古典文学教授,不讲平仄,不通韵律,不明典故,不解对仗者实繁有徒。如此而言“艺术性”,实如水中捉月、南辕北辙也。
    
    此批评说是“振聋发聩”当不过分吧。十五年过去了,这种情形可有改变?是否仍能见到有些做古典学问的,洋理论一套一套,但旧学门径却生疏得很?
    
    为解决某些“古典文学教授”不通诗词格律的问题,季羡林信中还建议,应“在大学中文系中开中国古典诗词入门课”。可惜的是,“言者谆谆,听者藐藐”。
    
    季羡林晚年一直热心弘扬包括古典诗词、书法在内的传统文化。他喜欢书法,曾说:“弘扬中国文化,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就是弘扬我们书法文化。中国书法,是世界上独特的。”只是在书写工具和载体发生巨变,传播资讯手段日新月异,书法实用功能下降的今天,它作为艺术的和怡养性情的功能,能否逆势上扬?这只能有待于大家一起努力探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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