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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

 文山书院 2012-01-02
外婆
刘光富2011-12-23 来源:中国作家网  

  那天,我像别人随手从野地里捡回来的半截干枯杨树或松树木桩一样,灰头灰脑地被下午时间这个干瘦却力气很大的鬼老头甩口破钟似的使劲地扔在办公室的最深处---那个被人们称为角落的地方。要不是影子或呼吸的提醒,真不知道蚂蚁似的生命还存在于这片狭窄的灰暗里,悬浮在污浊的空气中。弟弟的电话就在这个最不该蹿进来的时候蹿了进来,在我还在灰色中迷糊的时候蹿了进来,“外婆走了。”只这么短促的一句,就楞头楞脑的给挂断了,就像一块重金属从巨高处击中我的脑门,一根金针扎中我的脊梁。我张大了嘴,露出惊讶,声音不大,我却有触电的感觉,全身在麻木中找回痛觉。

  “外婆走了,外婆……”我喃喃地对自己说道,手不自觉地抚弄着电话。消息是弟弟以电波的速度传递给我的,我分明觉察出爱在以电波的速度流失,如同当前自然界的水土流失一样惊人。是的,外婆去了,走在一个灰色的下午,像一捧灰被突如其来的山风吹走了,飞得远远的,落在山口那边去了,村子里那满坡满岭的狗尾巴花想必提前就知道这一讯息,要不怎一夜之间就白了头,还发出叹息呢。

  外婆这一趟走远了,去了那个许多人都说美好却还不想去的地方。于是,在那一瞬间,我终于明白,山路尽头的那个疼爱我的人不在了,那棵最常为我绽开笑容的黄连树枯萎了,那缕吹开我希望之花的山风没落了,落入泥土归于自然。那一刻,我的情感在发生强烈地震海啸,大地依然宁静。她居住的地方对我而言,从此就像小树没了春天,而我更像春天从此不见花朵。

  外婆是个极有耐性的人,她等待我出生就像灰暗的冬日等待春日阳光的洗礼,等待我成长更像久旱的夏日等待有穿透力的雨。见到外婆,我的视线立即就拉长了。看外婆在风中使出的步子,是我任何时候都热爱的事。她走得实在很慢,说蚂蚁都踩不死倒不至于,可就是快不到哪里去。小脚妇人怎么能走快?哪怕用鞭子使劲抽她快步走也是无济于事。我是认真观察过一回外婆脚的,借着昏暗的油灯,在她洗脚的时候。显见脚趾一个背着一个,紧靠在一起,泥地里才挖出来的生姜样,逼真极了。我曾经想把她的脚看得更仔细些,在阳光很好的时候。可事实上,我永远也没能看到过,只能是一个模糊的印象,大约得很。因为那双脚白天永远躲在一双大胶鞋里,就如同她永远把自己躲在大山里,小鸡永远把自己躲在母鸡的翅膀下。几十年,除了偶尔走一趟就近的乡场,外婆就连家乡的小县城都没去过。一个早年从城市来的人怎么就永远也没有回过城市,到底是为什么?这到今天我依然没有想清楚。显然,小脚在风中使出的步子不比现代人走出的内八字、外八字妖娆,却更艰难。

  外婆带着我的母亲三姐妹从哪里来?事实上,村里的人几十年来一直没有放弃这个问题。事实上,这个答案就在外婆的嘴上挂着,或许已经被她写成字条放在贴身的某一个衣兜里。一直到她走完高龄的一生,最终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始终守口如瓶。

  母亲离世前,我曾经无数次纠缠着问过她,但她也实在说不出来,有时逼急了,母亲干脆说:“待我走访一下。”每个人对自己的故乡是最有权利探访的,母亲也不例外,可母亲一生一世终究在忙碌中忽略了故乡,到死都不知故乡在哪里,自己从哪里来。只是略知大概:从城市出来逃荒,走远了,忘记了归路,从此再走不回去,这在无所谓故乡异乡的人原本算不上大事,乡音乡情顶多就是一种思念、两行清泪。

  那时,母亲和两个弟弟很小,在某一个夜晚,被她们的母亲带出了因无法生存而伤心的城市,开始流浪。她们当然不知道这竟然是与故乡的诀别,她们不明白这样大的事竟然全由母亲一个人来作决定。她们不知道出发在哪里,也同样不知道抵达在哪里。

  那年月,一个人突然来到偏僻山村足以让人吃惊,一家人来了且长久没有要走的意思简直就是平地惊雷,很快就在村里炸开了。许多人都张大了嘴,露出惊恐,仿佛突然被重物击中了锅碗,留下个大洞。长久留下来本没有错,可就是没有吃的。这个大问题解决不了,无数人头疼。

  许多头疼的人聚在一起,讨论头等大事,讨论外婆一家的去留。赶她们走?走向哪里?此处不留她们,还有哪里会留?回去、前行的路已经统统没了。人逼急了是动物,没了人性的动物。外婆不怕人,怕的是缺乏人性的动物。众多女人聚在一起,麻雀一般,叽叽喳喳,把外婆一家赶走的理由说得很充分,就连我的四邻公认的和善祖母,也挤在人堆里,挤眉弄眼。理由面前,人最苍白,突然间失血太多似的。好多男人坐在那里,脸拉长了,腿伸直了。

  在我的出生地那里,男人们不说话,女人们就算说得再多作用也不大,但女人们没有放弃哪怕一丝的希望,就像只有一滴火星,也想燃起缕缕炊烟,只有一枚音符,也要唱起一支歌。然而,火星终归消失在冷寂里,音符飘落在草丛中。所有男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挽留的信息,破天荒为这个光棍村一下子留下了包括我母亲在内的两个女人。当日后我顺利出生时,许多男人甚至称赞自己当初的明智。就这样,一个由年轻寡妇支撑的四口之家落在了光棍村,安在了风言风语里。这无疑让光棍村里的光棍们暗自欣喜,他们深信,是猫就得吃腥,女人离不开男人。有的甚至断言,这女人没男人,细皮嫩肉的,四口之家的担子也够沉重,情理上也得找个男人帮衬着,做个半道夫妻呢。果然还不出三月,破庙门前青石板铺的路也踩出坑来,说媒的纷纷亮开嗓子,动听的不动听的,塞满耳朵,要不及时清理,完全可能影响听力。我后来了解,外婆在那时干脆就装出听力出了问题,一律没听进去,一律不理会。

  照理,吃了顿闭门羹就该知趣了。然而,飞来的满天是非却很难消灭。门前的老桔树,多年不开花不结果的,花的季节挂花一样的是非,果的季节呈果形的是非;就连遮风挡雨的高粱包谷杆,也生出不少是非来。斗得过饥饿、抓得了野鸡的年轻独身母亲是无能斗过这般是非的。于是,她就只有躲,就像对付瘟神,应对恶狗。

  村里人拿她没了招,急得又搓手又跺脚的。一个麻脸外地妇人竟然让一个村子急成这样,如同一群一不小心跑上了热锅的蚂蚁,无论如何是不可思议的,这等于一滴水让一条河皱了眉,一朵花让一棵树傻了眼。可急又有什么用?外婆在想,你尿急要打湿裤子那是你的事,与我何干?

  外婆无视这一切事件的发生,没有办法的办法胜过高招妙着,有点类似无为而治。一段时间之后,外婆总算清静了许多。于是,她开始着手让自己转入正轨,过村里人一样的正常生活。日子在孩子们的长大里流走,艰难在每一天里穿梭。是非少了许多,可一直没能消灭,如影随行,伴着外婆高龄。

  外婆送来的米粑粑无疑是我童年的美食,可惜不是外婆亲手做的。我曾经看过外婆那双手,由此可以断定外婆有这个本事,但她没有原料,没有能做成米粑粑的材料。好在外婆有办法,就像没有钱有鸡,有鸡可以生蛋,蛋能变钱,钱可以买米粑粑。这一连串的动作在常人看来非常简单,甚至不值一提,但交给一个小脚妇人去做却非易事,比想象还要难许多。鸡自己长大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看着鸡长大更让人觉得慢,凭着外婆的耐心能等,她的三个孩子先后长大她都等了,一只鸡长大不能等?说不过去。其实,往往是漫长的年月能等,就是短暂的日子不能等。鸡生蛋就是些日子,不比月,更不比年漫长,可明天要生鸡蛋的,外婆习惯了今天就抠鸡屁股。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一不小心,鸡屁股就掏成大路了。毕竟她迫切等着拿鸡蛋去赶场,我等着她鸡蛋变出来的米粑粑填肚子呢。

  世上有吃不厌的米粑粑在等着我,也有鸡屁股里抠不出来的日子在等着外婆。那时刻,懂事的母鸡乖巧地躲在一边,外婆在家屋里来回走动,走久了,她的小脚就在大胶鞋里难受,甚至起泡,生姜样的脚趾红肿起来让人害怕。我在想,没有鸡蛋卖出的日子,外婆会不会就觉得,她的心上,会不会有一张小嘴巴在拼命地啃噬着?如果有,那就该是我的嘴巴,唇边长了一颗小黑痣的嘴巴,让外婆揪心的小嘴巴。那时刻,外婆一定难受得要命。可我才不管这么多,扳着指头数着赶场日子,等待好吃的米粑粑。要是外婆意外地没有到我家来,我还会一遍又一遍地对着土灰狗讲:“不要外婆了。”土灰狗好像听懂了,暗自躲在一边去。人和狗不理我了,我常常望着茅草房顶发呆,黑洞洞的,夜一样幽深。(四川叙永 刘光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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