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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内篇·人间世04

 兰黛公主 2012-01-09
《人间世》讨论处世之道。处世艰难,不可不慎。

  人缺少的不是能力,而是愿望。人之所以缺少愿望,是因为大多数愿望,都遭受打击,不能实现,因此不敢再有愿望。大多数愿望,之所以都会遭受打击,是因为不是无为,而是人为;不是客观需要的,而是凭空想出来的。忽略了时势造英雄,而一味梦想英雄造时势,这就是处世艰难之处。

  颜回本质上不是一个想当官的人。颜回共在《庄子》的八篇文章中露面。在《让王》中,孔子考虑到颜回家贫,要他出仕,颜回说他在城内外共有田六十亩,足够吃穿,所以不愿出仕。但是架不住孔子会激励、会鼓动、会煽情、会忽悠。颜回听了孔子的忽悠,也想“就乱国”,到卫国去实现孔子的理想。但这注定是一件掉脑袋的事。孔子说,如果卫君想做明君,他自己就会“悦贤而恶不肖”,近君子远小人。你去卫国,除了一言不发,否则一定“死于暴人之前”。这在历史上是有前车之鉴的,关龙逢、比干就都给杀了。孔子告诉颜回,沽名钓誉是一件害国害民的事,尧和禹都搞得人家“国为废墟,民遭刑戮”,所以不准他去卫国。颜回说,你的话别人喜欢,我学你的话别人就不喜欢吗?我“为人之所为者”,又只引用古人的话,应该可以了吧?孔子评价说,“汝犹痴心者也”,说颜回是痴人说梦。

  孔子告诉颜回,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心斋”,即“虚己待物”。颜回有所发明,在《大宗师》中,颜回就告诉孔子,他进步了,他学会了“坐忘”:“隳(毁,音huī)肢体,黜聪明,离形去智,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高兴地表示,他也要向颜回学习。

  孔子所说“虚己待物”,是我们所有人实现个人价值的唯一正确方法。人之所以能成功,第一是机会,第二是机会,第三还是机会。《周易参同契》说是“藏器待时”。藏器,是说要有准备。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用的。《孙子兵法》说,敌人被打败,不是自己有能力,而是自己有机会;胜可待,而不可为。它说,“昔之善战者,先为[己之]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故善战者,能为不可胜,不能使敌之必可胜。故曰:胜可知,而不可为。”

  成功,是因为养成了成功的习惯。成功的习惯加成功的机会,就是成功的公式。成功和培养能力有关,成功和寻找能力有关,成功和能力没有关系,凡自己认为有能力的,凡自命不凡的,最后都以失败告终。

  拔苗不能助长;领奖台上的光辉,是汗水凝成的;丰收,是勤劳换来的。愿望和能力,只有通过“虚己待物”才能实现。自己想做的事,都做不成;只有人家要你做的事,才能做成;只有时势需要才能造出英雄;英雄之所以能造时势,首先是因为英雄培养了成功的习惯,又等来了成功的机会。

  无为的第一个操作原则是“藏器待时”,有所准备,养成成功的习惯。无为的第二个操作原则是“虚己待物”,忘掉自己。在《人间世》,“虚己待物”不是孔子原话。孔子的原话是“虚而待物”,也即“虚尔待物”,或“虚汝待物”。但“虚己”是老庄学说的传统说法,所以我用“虚己待物”。

  “虚己待物”首先是忘我,忘掉自己的声名,忘掉自己的能力,归零,脑中不留一丝成见,一思不挂;其次是待物、待时,要换位思考,满足物、时的需要,代表物、时,为物、时谋幸福,与天合一。这就是老庄的无为;无为的结果,必定是无不为。

  有了成功机会,把握不住,也未必能成功。把握机会,需要“正汝身”,“形则就之,心则和之”,“就不欲卷入,和不欲露出”。一定要掌握限度,保持适度,一定要明确界线,不能没有区别,不可复制性,是最大的竞争力。就像英文,I 在六个人称中,是唯一大写的,老子天下第一,但永远在把自己摆在后头,永远要说 You and I,因为“后其身而身先”。我们必须适应别人、客观、形势、自然的需要,但同时又要保持自主权、主动权。主动权是成功的保证,丧失主动权,结果只有一个,就是失败。

  成功还需要“知其不可而安之若命”。无为的第三个操作原则是“安之若命”。“知其不可而安之若命”,在《庄子》中,出现过两次。除了这里,《德充符》中也用过。

  人生在世,永远是身不由己的。人生八九不如意。自然是不允许我们由着性子来的。自由,是对必然的认识。这就是我们所说的任命,或叫“安之若命”。“安之若命”,就是敬畏自然,认识自然,随顺自然。只有认识自然,随顺自然,才有自由可言,否则,就是不如意,就是痛苦。人总是过高估计自己的能力,所以才有人生八九不如意。

  在“安之若命”上,有时阿Q精神、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精神也很有用。一个人永远要保持愉悦的精神状态。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是一剂精神愉悦的良药。

  庄子喜欢讲实话,不像我这样,用阿Q精神麻醉自己。庄子用辩证法来讲“无用”、“有用”,他说“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树木不成材,却终享天年;支离畸形,却可避除灾祸。

  幸福是一种心态。人各有志,并没有高低对错之分。高于自己的期望值,就是幸福;低于自己的期望值,就是不幸。生死也是如此。人在求死不得的时候,连安乐死也是幸福了。人生就是趋吉避凶。趋吉避凶就要天人合一,无为。你想成功,就读《人间世》,你想明哲保身,就读《山木》。

《庄子·内篇·人间世第四》

0401 颜回见仲尼,请行。曰:“何往?”曰:“往卫。”曰:“何为?”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无视其过。轻用而民死,死者多若泽草,民无可如矣!回尝闻之夫子曰:‘离治国,就乱国。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治,或许卫国有瘳!”

  仲尼曰:“嘻,汝往则刑耳!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汝存己未定,何暇涉及暴人所行!汝知德之所毁,智之所出乎?德毁于名,智出于争。名也者,相札也;智也者,争之器也。名、智皆凶器,非所以尽行也。

  德厚不信,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而强以仁义规矩之言术,示于暴人之前,是显人恶而获己美也,此曰灾人。灾人者,人必反灾之。汝必为人所灾矣。

  卫君若悦贤而恶不肖,何用汝求而变之?汝唯无言始能苟活。卫君必将乘汝隙,而斗其捷。汝目将眩惑,汝色将佯平,汝口将营救,汝容将败露,汝心将就顺。以火救火,以水救水,乖错益多。顺始则无穷,汝以不信而进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

  昔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关龙逢、比干皆修其身,以臣下之位抚君之民,而以其下违拂其上。二人因其修而遭难,是好名者也。

  昔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国为废墟,民遭刑戮。用兵不止,求名无已,皆求名实之过也,汝独不闻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汝乎!虽然,汝必有所依,尝以所依语我。”

   颜回曰:“端正虚无,勤勉专一,可乎?”曰:“不!不可!卫君刚猛暴烈,盛气露于言表,喜怒无常,常人不敢违。彼借此按压他人感受,以求纵容其心,不能日修其德,而况说以大德乎!执而不化,貌外合而内不取,岂可乎!”

  “然则我内直而外曲,用成言而比上古。内直者,与天为徒。与天为徒者,人与吾,皆天之所子。汝独以汝言祈望而人善之,吾以吾言祈望而人岂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谓之童子,是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为徒也。跪拜曲拳,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为人之所为者,人必无谤,是谓与人为徒。用成言而比上古者,与古言为徒。吾言虽教,求之实也,古已有成言,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而不病,是谓与古为徒。可乎?”仲尼曰:“不!不可!太多正法而不当。虽无罪,只无罪耳,何可化及!汝犹痴心者也。”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仲尼曰:“斋!吾将语汝。有心为之,岂易邪?若易,苍天不宜。”颜回曰:“回家贫,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如此,则可以谓斋乎?”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

  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汝专一于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合。气也者,虚己待物者也。唯道可集虚无。虚无者,心斋也”

  颜回曰:“回之未得,实自回也;得之,未有回也,可谓虚无乎?”夫子曰:“尽矣!吾语汝:汝入其笼樊而勿感名利,入则鸣,不入则止。勿求入仕门径,勿用大旗招摇,心无杂念,寓于不得已,则近心斋矣。绝迹易,不行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吾闻有翼者飞,未闻无翼者飞也;吾闻有智者知,未闻无智者知也。察彼虚者,心室虚而生空白,吉祥止于心止。不止则谓坐驰,身坐而心驰。耳目内通,而外于心智,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此万物之所化,禹、舜之所成,伏羲、几蘧(音qú)之所行,而况常人乎!”

0402 叶公子高将使齐,问仲尼曰:“王使吾使梁,事甚重。齐待使者,敬而不急。匹夫犹未可说动,而况诸侯乎!吾甚悚粟。子常语诸梁曰:‘凡事或小或大,少有不求圆满。事若不成,必有人为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阳变阴之患。成与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则粗而不精,炊则无欲而清。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岂内热乎!吾未至于事之情,而既有阳之阴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为之患,是两难也。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先生助我!”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懈于心;臣之事君,义也,天下莫非君之所属,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谓大戒。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其亲,孝之至也;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其君,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其心,知其不可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与人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偷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

  丘请复以所闻言: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远则必忠之以言。言必使人传之。夫传两君之喜、怒,天下之难事也。喜必多溢美之言,怒必多溢恶之言。溢则类妄,妄则其信也漠,漠则传言者殃。故法言曰:‘传其常情,勿传其溢言,则近乎全。’

  以巧斗力者,始于阳争,常终于阴争,达到极至则多奇巧;以礼饮酒者,始于治,常终于乱,达到极至则多奇乐。凡事亦然,始于谅,常终于鄙;其作始简,其将毕必巨。

  言者,风波也;行者,得失也。夫风波易动,得失易危。忿设无由,则巧言偏辞。兽死不择音,气息勃然,于是并生心厉。迫逼太至,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其然且不知,岂知其所终!故法言曰:‘勿迁令,迁改命令;勿劝成,劝人力成。过度则溢也。’迁令劝成误事。美成耗时而久,恶成速不及改,可不慎与!乘物游心,借不得已以养中,至矣。何必着意求报!莫若仅致使命,此何难哉?”

0403 颜阖将傅卫灵公太子,而问于蘧(音qú)伯玉曰;“有人于此,其德也,天性嗜杀。与之处而无方,则危吾国,与之处而有方,则危吾身。其智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吾奈之何?”蘧伯玉曰:“善哉问也!戒之,慎之,正汝身哉!形则就之,心则和之。虽然,就、和也有患。就不欲卷入,和不欲露出。形就而入,则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则为声为名,为妖为孽。彼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不分界线,亦与之不分界线;彼无拘无束,亦与之无拘无束;达之正轨,即可入于无疵之状。

  汝不知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不知其不胜任也,持其才而自美者也。戒之,慎之,积伐汝美,犯之则危矣!

  汝不知养虎者乎?不敢与之生物,畏生其杀生之怒也;不敢与之全物,畏生其决全之怒也。识其饥饱,晓其怒心。虎人异类,媚养己者,人顺之也;杀养己者,人逆之也。

  夫爱马者,以竹筐盛屎,以蛤壳盛溺。适有蚊虻附着,不时拍之而马惊,咬断勒口、挣断辔头、弄坏胸络。意在爱马,而爱亡。可不慎邪?”

0404 匠石适齐,至于曲辕,见神社栎树。其大蔽牛,绕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匠伯不顾,行而不住。弟子厌观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之美也。先生不肯视,行而不住,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不材之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流脂,以为柱则生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长寿。”

  匠石归,社栎托梦曰:“汝将恶乎比吾哉?汝将比吾于文木邪?夫楂、梨、橘、柚,果树之属,果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落。此以其能,而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折,自招世俗者打击也。物莫不若是。吾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吾大用。假使吾有用,能长此大乎?汝与吾皆物也,奈何汝之相物也?汝近死之散人,又岂知散木!”

  匠石觉,而思其梦。弟子曰:“既取无用,何为社树?”曰:“闭嘴!汝勿言!彼只寄托,反受不知己者辱骂。不为社树,则遭斧斤矣!彼与众异,而以义喻人,其虑不亦远乎!”

0405 南伯子綦(音其)游于商丘,见有大木,下集驷车千乘,尽庇其荫。子綦曰:“此何木哉!必有异材!”仰视其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视其干,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舔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颠,三日不已。子綦曰:“此不材之木,以至于此大。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宋有地,名荆氏,宜植楸、柏、桑。粗一两把者,求拴猴桩者斩之;三围四围者,求房梁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求棺木者斩之。未终其天年,而中道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牛之白颡者,猪之亢鼻者,与人之有痔病者,不可适河而为牺牲。巫祝皆知此,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谓大吉祥也。

0406 支离疏隐于齐,肩高于顶,发髻指天,五官在上,两髀为胁。缝衣浆洗,足以糊口;筛糠簸米,足养十人。上征武士,支离攘臂其间;上有大役,支离以有常疾而不受功;上与病者粟,支离受三锺与十束薪。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天下有道,圣人成;天下无道,圣人生。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于羽,莫之知载;祸重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危乎、危乎,画地而趋。荆棘、荆棘,无伤吾行。道路弯曲,无伤吾足。”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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