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英永杰
每当提起陆游，人们都会想起他“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的慷慨气魄，想起他“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夜来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的豪壮胸怀，想起他 “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诗剑生涯，想起他“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的高尚品质，想起他“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爱国激情，一生义气慷慨，激扬从容，显示了陆游动人的一面。可在封建礼教下，这个热血儿男在母亲和爱人面前，他却做了懦弱的人。每当读陆游的爱情诗词，每一句都会让我感动不已，我深切体会到那份真爱、那份无奈、那份老而弭笃的动人感情。
陆游(1125—1210)，字务观，号放翁。少年的陆游对北宋著名诗人秦观（字少游）倾慕异常，所以就以秦观之字为名，以秦观之名为字。虽然秦观诗的成就远不及陆游，但也无碍陆游于对秦观的倾慕。陆游出身于世代官宦之家，但年少时家境并不富有，他自诉“五世儒业书有种”“四朝遇主终身困，八世为儒举族贫”。
陆游的少年时期是金兵大举进攻南宋的战乱年代，南宋政权的软弱无能，投降主义的一味退让，主战派的奋臂疾呼都给年少的陆游留下了深刻印象。陆游的父亲陆宰是富有民族思想的爱国志士，居家山阴离临安很近，因而士大夫中的抗战派时常往来于陆家，陆游当时在旁聆听，亲眼见到士大夫们和父亲谈论国事的情形，“或裂眦嚼齿，或流涕痛哭，人人自期以杀身翊戴王室....”“每言虏，言叛臣，必愤然扼腕裂眦，有不与俱生之意。”耳濡目染之间奠定他爱国主义的思想基础。
但陆游的仕途一直坎坷，18岁时科举应考失败。绍兴十四年(1144年)，陆游20岁左右，与唐婉结了婚，婚后生活美满。但唐婉不通人情世故，礼节不周，惹得老夫人不满。加之陆游考试落榜，陆父因主战触怒秦桧被革职，抑郁而死，给陆母很大刺激。唐婉心胸豁达，对公公之死没有形诸颜色，使老太太大为不快。唐婉又几年不能生子，最后陆母竟然逼迫陆游休妻。陆游与唐婉的感情再好，出于当时的背景也不敢违父母之命，二人只得凄凄惨惨悲悲切切难舍难离的分了手。陆游另娶了蜀人王氏，唐婉也迫于家长之命改嫁给同郡的赵士程。这一对年轻人的美满婚姻就这样被拆散了。赵士程是陆游的表兄弟，过去人们一直以为陆游与唐婉是表兄妹。经专家深入考证，才发现赵士程才是这层关系。
陆游29岁时第二次参加科举考试，本是名列第一，只因触怒权贵秦桧而被贬黜落榜。这时他与续娶王氏所生之长子也已有五岁。
离婚十年后的三月初五，那年陆游31岁，春游来到会稽县东南禹王庙附近沈家园游玩。正当他独坐独饮，借酒浇愁之时，突然他意外地看见了唐婉及其改嫁后的丈夫赵士程。尽管这时他已与唐婉分离多年，但是内心里对唐婉的感情并没有完全摆脱。他想到，过去唐婉是自己的爱妻，而今已属他人，好像禁宫中的杨柳，可望而不可及。想到这里，悲痛之情顿时涌上心头，他放下酒杯，正要抽身离去。不料这时唐婉征得赵士程的同意，给他送来一杯酒，陆游看到唐婉这一举动，体会到了她的深情，两行热泪凄然而下，一扬头喝下了这杯苦酒。在粉墙之上奋笔题下《钗头凤》这首千古绝唱。
《钗头凤》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蛟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红酥手、黄藤酒”。美丽温柔的唐婉，送来了官家酿造的黄封酒。满城春色、柳色新青，他们当初的结合，如今的相会，都同样的一往情深，仿佛春色满园。但 “东风恶” 无情地摧残，“不得东风花不开，花开又被风吹落”，封建家长的专制淫威，硬是逼得他们分离。几年的分离孤独，满怀着深深的哀愁；往事不堪回首，陆游怨恨交加，一叠连声叹道：“错！错！错！”难道当初不该结合吗？难道现在不该相会吗？难道是自己不该惹母亲生气吗？是母亲不该逼迫自己吗？“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一年一度的春天没有什么变化，人却是瘦了，因相思而瘦，带着胭脂的眼泪，把丝织的手帕都湿透了。但这有什么用呢？白白地相思，再不能相合，只能是“人空瘦”。桃花凋谢，美好的爱情残遭扼杀，从此劳燕分飞，玉镜无法重圆。当年虽有天长地久的海誓山盟，今天却是难以传递表达相思的情书。陆游无可奈何地反复唱出“莫！莫！莫！”的哀音。莫再提起往事？莫再徒劳相思？莫再怨天尤人？莫再男婚女嫁？这首脍炙人口的传世经典之作抒发了他胸中的悲怨，有景有情借景生情，有虚有实虚实有制，今天读起来依然是催人泪下感慨万端……
陆游将此词题于沈家园壁间。唐婉回家后情系于心，久久不能释怀。她再无机会与真心相爱的陆游见面了，怀着温梦的心情再游沈家园，带着重踏与爱人偶遇的每一步路的心情，细细回味着与陆游相亲相爱的一切一切。看到这首《钗头凤》。她泪如雨下，依韵和了一首：
钗头凤?世情薄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乾，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尝似千秋索。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不久唐婉在忧郁而死。她对得起陆游了！唯一辜负的，只是赵士程吧？一个清雅豁达的谦谦君子。史书上不提他的深情宽厚，可也应该是不输放翁的，如果不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如果不是沈园一遇，那一阕伤筋动骨的《钗头凤》，他和唐婉安然到老，应该不是神话吧？唐婉说“怕人寻问，咽泪装欢”，难道他真的一无所觉吗？沈园那一遇，她和他的未尽情愫，他真的看不出来吗？只是他选择隐忍，沉默罢了。他爱她，也尊重她。唐婉去了，用死亡在两个男人中间划下一道不可逾越的银河。没有鹊桥暗渡，此生此世再不复见。死亡，有时反而是最轻易的割舍。
经过这次婚变，陆游在心灵上受到了很大的创伤。他刻意远走他乡，忙于他的抗金大业。只有“夜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的军旅生活，塞上关楼的风刀霜剑，才能消磨他心底那属于江南的一缕缠绵隐痛。他一生写了九千多首诗词，却没有一首是给自己的母亲和续弦的妻子的。心里不是不怨吧，只是不能明说。他终究还是有怨，还是有恨。母亲扼杀了他一生的幸福，逼死了他最爱的女人。
此后，陆游北上抗金，又转川蜀任职，几十年的风雨生涯，依然无法排遣心中的眷恋。陆游63岁时采集菊花做枕头，忽然想起与唐婉结婚时装菊枕题诗的一幕幕往事，“凄然有感”。43年的旧事，使他想起来十分伤心，又写下了两首情词哀怨的诗：
其一
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闷幽香。
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
其二
少日曾题菊枕诗，囊编残稿锁蛛丝。
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
宋光宗绍熙三年(1192)重阳节后，67岁的陆游又一次来到沈园，沈园已经改变了三位主人，看到当年题《钗头凤》的半面破壁，触景生情，感慨万千，又写诗感怀：
枫叶初丹桷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
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
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
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蒲龛一炷香。
这首诗不仅是怀念，而且是悼念了，寄托对唐婉的深深哀思。
宋宁宗元五年（1199)春天，75岁的陆游闲居山阴，垂垂老矣的陆游仍在深深地思念着唐婉，“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为此写下了绝句两首，即《沈园》诗二首。
沈园二首
其一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其二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当陆游再次登临沈园。夕阳西斜，曾经的沈园面目全非，往事不堪回首，到处听到的都是哀怨凄厉的画角之声。想到爱妻唐婉生前小桥踽踽、瘦影自照、卿我相怜、泪浥红绡；而今竟成永诀，美人已泊然长化，空余陈迹，触目无比伤心！回忆当年唐琬的美丽和夫妇恩爱，同游沈园的情景。“伤心桥下春波绿”，沈园一切景物都变了，只有绿水不改旧貌。桥下的春波，怎能不令他伤心？当年陆游和唐婉曾闹游水边，唐氏曾借春波照影，恰如惊鸿翩然水上。现在桥也成了“伤心桥”，物是人非，怎不令人伤感？唐琬音容笑貌，不可复见，而在那暗淡的映照中，传来了阵阵哀怨的鼓角声，凄凉之景，更添人无限悲伤！
唐婉“梦断香消”已是四十多年，往日的恩爱久成过去。当年“满城春色宫墙柳”，如今“沈园柳老不吹绵”。爱妻早已不在，我虽然还留在世上，却也头发花白，象那柳树老得不再飞柳絮了。昔日恩爱，如一场短梦，令人长恨。美人长眠九泉，而“此身行作稽山土”，活着的时间不多了，行将埋在会稽山下变为泥土，死后之有知无知，毕竟难明。同穴育冥，尚难通达；混同泥土，未必连枝。惟生前之情意绵绵，终难割弃，凭吊遗迹，止不住老泪纵横。
1206年，陆游81岁，梦中再游沈园，又写下了两首诗：
梦游沈氏园亭诗
其一
路近城南己怕行，沈家园里最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其二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陆游晚年，每年春上必往沈园凭吊唐婉，每往或诗或词必有寄情。他82岁时曾作悼念唐婉的绝句，也许因为未曾收入周密的《齐东野语》，流传不广：
城南亭榭锁闲坊，孤鹤归来只自伤。
尘渍苔侵数行墨，尔来谁为拂颓墙？
陆游84岁--生前最后一年的春天，对唐婉都不能忘情，仍由儿孙搀扶前往沈园并留下一首七绝：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这是一种深挚无告，令人窒息的爱情，令人垂泪，而垂泪之余，竟有些嫉妒唐婉了，毕竟能在死后六十年里仍然不断被人真心悼念，真是一种幸福了！
陆游一往情深，凄婉欲绝，其爱到老弥笃。但唐婉毕竟已被弃离，死后追悼，虽怀比翼连枝之心，终异弦鸾空之义。因此又不同一般悼亡之作，纵有如潭深情、似水长恨，却不能直写胸臆、追怀情事。如潘岳之抚悲遗物、元稹之历数家事、厉鹗之追述欢爱，碍于当时礼义，放翁均有所不能，惟有寓之于景，通过景物描写，寄托哀思。
陆游的爱，为何会如此深沉，生死以之，以致在“美人作土”、“红粉成灰”之后的几十年，还让他用将枯的血泪吟出“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的断肠诗句？我从陆游“一树梅花一放翁”的诗句中似乎得到一丝感悟：陆游和唐婉的夫妻情爱，虽说在现实世界中存续的时日无多，却早已经一点一滴地存入了各种有情万物之中，把真情实爱存放在一园一桥、一枝一叶、一水一波之中。
人间的万事可以消磨殆尽，而情爱的清香却永远会历久弥新。多少甜蜜，多少默契；多少香艳，多少情怀；多少厮抬厮敬，多少互爱互重；都融入到这无限万物之中。
愿天下有情人都能珍惜这份爱，固守这份情。长相依傍，不离不弃，莫失莫忘，珍爱永远，直到地老天荒！
二○○八年七月十三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