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都美。你有旅游之雅兴否?你注意过大山的自然美么? 古人说:“山有四时之色:春山冶艳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洗,冬山惨淡而如睡。”(郭熙《林泉高致》) 春山鸟语花香,妖艳妩媚;夏山葱葱郁郁,苍苍翠翠。——可归于华丽。 秋山气韵幽幽,空灵明净;冬山旷达邈然,沉静健稳。——可归于平淡。 然,或华丽之于山,或平淡之于山,均不失其美。山之美,是谓“美色不同面,皆佳于目”(王充) 看来,苏东坡还是比较唯物主义的。他来到杭州,发现了西湖的美,云: 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
西湖的美是瞬息万变,千姿百态的。诗人似乎奈何不了它了,于是请出了西施,即以西施比譬西湖。
西施究竟有多美?无从考证,也毋需考证。苏轼说她,平淡的装束也美,浓丽的粉黛也美。这算是把西施的美写绝了,把西湖的美也写绝了。 从艺术美学上看,平淡与华丽属一对矛盾范畴。它形似矛盾,实则各有千秋。 鲁迅喜欢简练朴实,主张“少雕琢,去粉饰”,但他也说,“其实畅达也有畅达的好处,正不必故意减缩。” 还有李白。李白有雄放奇丽的《蜀道难》,也有平朴质实的《赠汪伦》。 这里先谈诗的平淡美。 平淡,司空图二十四《诗品》谓之“冲淡”。 这是一株脱尽浮艳的花,它不装腔作势,不弄姿色,不争奇斗艳,而每以其天然资质之色,和素朴纯净之美,为人称是。 苏东坡说:“渐老渐熟,乃早平淡。”①(《竹坡诗话》) 王夫之说:“平淡之于诗,自为一体。”(《古诗评选》卷四) 姚鼎说:“文章之境,莫佳于平淡。”(《与王铁夫书》)② 元代诗人房皞论诗绝句云:“吐语操辞不用奇,风行水上茧做丝。眼前景物口头语,便是诗家绝妙辞。”这首诗论本身就颇具平淡美。 等等,都道平淡的好。 这是因为,平淡,不是单调平庸,不是浮泛浅显。相反的,而是诗人的艺术修养和思想修养同时成熟后,才能具有的一种气敛神藏、内蕴外朴的艺术特色。 这是因为,这“平”,是平中有奇的;这“淡”,是淡中见浓的。这是一种炉火纯青的美,返朴归真的美。 对了,这平淡,“其实不是平淡,乃绚烂之极也”(苏东坡)。 对了,这平淡,是“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③ 原来这平淡之中还有许多不平淡呢,个中消息,前人亦早有窥探。 南宋葛立方《韵语阳秋》云:“大抵欲造平淡,当自绚丽中来,落其华芳,然后可早平淡之境。”④ 清人袁枚《随园诗话》云:“诗宜朴不宜巧,然必须大巧之朴;诗宜淡不宜浓,然必须浓后之淡。”⑤ 清人薛雪《一瓢诗话》云:“古人作诗,到平淡处,今人吟绎不尽,是陶熔气质,消尽渣滓,纯是清真蕴藉,造峰极顶事也。”⑥ 骆宾王有一首《咏鹅》诗: 曲项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 红掌拨清波。 全诗四句,均系眼前物的实摄。首句摹声,将鹅的叫声录于纸上;次句绘形,把鹅引颈高歌的姿势勾勒逼真;三四句着色彩,传动态:羽毛洁白,鹅掌鲜红,浮在水中,悠悠拨划,缓缓游弋——鹅之怡然自得的呆憨情态,委实可爱。 这样的诗真算平易近人,平易到连我的两岁娃都可闻后成诵,且亦能摹其声其形呢。 古代有一首民歌: 西边一棵树, 南边一棵树, 树,树,树, 挽不住郎舟住。 当代大诗人艾青的美学主张即追求诗的平淡朴素,追求语言的口语化。他称诗的平淡之美是“掷给空虚的技巧的宽阔的笑”。他认为“深厚博大的思想,通过最浅显的语言表演出来,才是最理想的诗。”(《诗论》)因此,艾青写诗尽可能用口语,尽可能地做到“深入浅出”。 比如他的成名作《大堰河——我的保姆》,从语言傻瓜看全用口语写成,算是平淡极了。但这平淡之中蓄有多少至性深情,半个多世纪以来它撼动了多少人的心呢! “作诗无古今,欲造平淡难。”⑧这是宋人梅尧臣的慨叹。 应该说,诗的平淡美,属于一种更高级的美。因此,它要求诗人必须有至性深情,又有驱谴锤炼语言文字的功力。 清黄子云《野鸿诗的》云:“纵极平常浅淡语,以力运之而出,便勃然生动。”⑨黄氏强调的“力”,即作诗之功力。 清施补华《岘俑说诗》云:“凡作清淡之诗,须有沈至之语,朴实之理,以为之骨,那可不朽,非然,则山水清音,乃流于薄。”⑩ 当然,这沈至之语,这清淡之诗,是要诗人费一番锤炼功夫的。袁枚说:“求其精深,是一半功夫。求其平淡,又是一半功夫。”⑾就是这个意思。张向陶在《船山诗草》中也说:“敢为常语谈何易,百炼工纯始自然。” 不过,这种锤炼,不是往富丽华贵处炼,而是以平淡的审美原则,在遣词用字上,尽可能地深入浅出一些,平白质朴一些,做到蕴藉深衷,衔旨遥远,而又平易清淡,出语如话。亦即刘熙载所说的:“要往活处炼,非往死处炼也。”⑿ 所谓往“活”处炼,就是结合炼意,既炼形体,又炼精神;所谓往“死”处炼,就是只追求字句的修饰和雕琢,为炼句而炼句。清人贺子翼说;“炼字炼句,诗家小乘,然出自名手,皆臻化境。盖名手炼句如掷杖化龙,蜿蜒腾跃,一句之灵,能使全篇俱活。炼字如壁龙点睛,鳞甲飞动,一字之譬,能使全诗皆奇。若炼一句只是一句,炼一字只是一字,非诗人也。”这里也是强调炼意。现在我们有些同志写诗却不大注意炼意,而只讲究语言的“奇丽”,认为常见的字句太平淡,要炼就炼“奇句”。殊不知,那些脍炙人口的千古佳句,大都是深入浅出,明白晓畅。如大家熟知的“桃花依旧笑春风”的“笑”字,平常吗?但它点活全境。我国著名大诗人白居易的诗所以流传甚广,原委之一就在于他作诗“不求宫律高,不务文字奇”,而力求通俗平易。所以刘熙载赞:“香山用常得奇,此境良非易到。”⒀古诗如此,新诗亦然。请看,“长江黄河泪两行”,可谓平白如话,但其中多少悲恸,多少情思! 苏轼有云:“好奇务新,乃诗之病。”的确,若以“奇语”为佳,一味追求奇语,而忽视炼意,其诗句职能象臃肿的胖子一样“色厉内荏”。贾岛的“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两句,写了三年,诗人自鸣得意,大发感慨:“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但由于意境不高,他人却觉平常。 刘熙载在《艺概·诗概》中说:“常语易,奇语难,此诗之初关也;奇语易,常语难,此诗之重关也。”⒁这里的“常语难”,就难在“用常得奇”上。 沈德潜说:“古人不废炼字法,然以意胜而不以字胜。故能平字见奇,常字见险,陈字见新,朴字见色。”⒂沈氏是主张从平淡入手以炼意。 记不清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读过这么两句民歌,那是一位妇女痛悼她已故亲人的悲歌: 人家都在你不在 山,水,石头,人家,你。四个“在”,一个“不在”。用字也真是太平常不过了。然而,你再品品那“在”与“不在”之间,包孕着,起伏着多么惊心动魄的至情。这就是平淡美的力量。 最近读到杜运燮的一首《只因为》(见1985年5月9日《人民日报》,《诗刊》1985年第8期予以转载),堪称新诗中颇具平淡美的典范之作。且看诗的前几节: 只因为你自己 挡住了阳光 不能把阴影甩到后面
只因为你没有 朝着太阳的方向走 你看耀眼的阳光 仍然是一片黑暗 只因眼睛刚睁开 你看不清好景色
一切是一样的模糊 只因眼泪未擦干 你听不见墙外
火车告诉奔跑声 只因你关了门窗 ...... “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王安石)平淡,作为一种归真返朴的美,它不是一开始学诗,就能把握的。而需要有雄厚的生活基础,和一定的艺术功力。不然,“火候未到徒拟平淡,何啻喜丸?费尽咀嚼,斐然满口,终无气味”。⒃(薛雪《一瓢诗话》) 梅兰芳谈他表演,在动作上有过少——多——少(精)的经历。 华罗庚也说,读一本书有一个初读增厚,再读渐薄的过程。 刘熙载在谈到书法艺术时指出:“学书者始由不工求工,继由工求不工,不工者,工之极也。《庄子·山水篇》:‘既雕既琢,复归于朴。’善夫!”⒄(《艺概·书概》) 这叫否定之否定。 就作诗而言,追求平淡之美,也往往有这个过程。 陆放翁云:“我初学诗日,但欲工藻绘;中年始少悟,渐若窥宏大。”(《示子遹》) 苏东坡云:“大凡为文,当使气象峥嵘,五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⒅(《竹坡诗话》) 这些都是经验之谈啊。 苏东坡自己写诗追求平淡之美,也这样教育后生。一次,有个青年人带着诗稿请教于苏轼,苏轼看完诗稿后,针对那青年人好奇勿实的弊病,随即写了两首五言小诗与他。其一:“字字觅其险,节节累枝叶;咬嚼三十年,转更无交涉。”其二:“衡口出常言,法度法前轨,人言非妙处,妙处在于是。”⒆第一首是批评,批评那后生写诗患在“觅奇险”;第二首是引导,引导年轻人写诗应追求“常言”的平淡之美,这些无疑地也是值得借鉴的。 注释: ①⒅ 何文焕《历代诗话》上,第348页,中华书局出版,1982年8月北京第2次印刷。 ②⒆ 见郑奠、谭全基编《古汉语修辞学资料汇编》第585、263页,商务印书馆,1980年北京。 ③⑦ 见北大哲学系美学教研室编《中国美学史资料选编》下,第34页,中华书局出版,1982年0月北京第2次印刷。 ④ 何文焕《历代诗话》上,第483页,版本同上。 ⑤⑾ 袁枚《随园诗话》上第150、27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9月北京第2版。 ⑥⒂⒃ 见《原诗·一瓢诗话·说诗晬语》第106、93、24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9月北京第2版 ⑧ 梅尧臣《读邵不疑学士诗卷》。 ⑨⑩ 见《清诗话》下册第855、977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页2月第2次印刷 ⑿⒀⒁⒄ 《艺概》第78、65、168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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