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州苏轼·黄州苏轼·儋州苏轼(一)
文 / 沐风(山东大学)
提起苏轼,很多人会想到黄州。因为苏轼,黄州甚至成了后世文人心中的一块圣地。在那里,又一位惨遭迫害的天才望着东逝的滔滔江水,不但没有消沉下去,反而走出了一方旷达逍遥的新天地。当他吟啸徐行、怡然自乐之时,或许不知道,今后将有很多失意的文人正在寻找着此刻的自己,寻找着心中的那位精神偶像。
不过,苏轼的旷达绝非由此方始,而是早已有其渊源。苏轼终其一生,都对人生的无常有着莫名的敏感体悟。早在二十四岁,他就写下著名的诗喻:“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倘说此诗为一古稀老叟所作,恐怕也没有人怀疑吧。如此沧桑的感触,仿佛此人已历经许多苦难,回首往昔漂泊岁月时,慨叹人生的飘渺无定。但这确确实实出自一个青年的笔下,而且是一个高中制科不久、踌躇满志、在仕途上前途无量的青年。其实,年纪轻轻已有沧桑之感,不正体现了命运之无常?只是这种极为深刻绝妙的譬喻,又只能以苏轼的天才来解释了。

既然人生如雪泥鸿爪,无常无定,那么最好的态度,便是超然物外、豁达自乐。苏轼早年在诗里就曾写道:“我今身世两悠悠,去无所逐来无恋。”(《泗州僧伽塔》)此时他还不到三十岁,却已不愿多受世事牵绊。熙宁八年(1066年),苏轼翻修一座旧台,邀苏辙为其命名。苏辙是他的弟弟,更是他的知己,命其名为“超然台”,正合兄长心意。苏轼欣然作《超然台记》,又造就了一篇佳作。在此文中,他论述了世人因“游于物之内”而苦闷忧愁的可悲,自己则游于物外,“乐哉游乎!”超然于世,已经成了他理想中的人生境界。
此时的苏轼,在密州任知州。其实,密州苏轼,是我非常欣赏的一个形象。在密州前后这段时间,苏轼迎来了人生前期的创作巅峰,尤其在填词上。他那些脍炙人口的名作中,有许多诞生于此。一首《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沉痛悲凉,令人不忍卒读,被誉为千古第一悼亡词;同样是这个词牌,另一首《江城子·老夫聊发少年狂》,则当真恣情豪放,读来心潮澎湃,开豪放词之先河;更有家喻户晓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这首不朽咏月名篇,其空灵飘逸不让太白,而于“千里共婵娟”之中尽显旷达,却又是苏轼独有的超然情怀。
那仅仅是苏轼的一个侧面。另一方面,他作为一方太守,十分关心国计民生。朝廷实行的新法,此时已显现出颇多弊端。熙宁七年冬,一场大雪让苏轼写下《雪后书北台壁二首》,其中两句“遗蝗入地应千尺,宿麦连云有几家”,感叹虽有大雪灭蝗,明年的麦收却依然令人不能放心。新法对农业生产的影响,已经引起了苏轼深深的忧虑。离开密州,在赴任的匆匆旅途中,他还写下“老农释耒叹,泪入饥肠痛”这样的忧民之句。也正因为这段时期的他颇多暗讽新法之作,新党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一张残酷无情的罗网,正悄然铺开。

而苏轼虽然对民生之艰充满担忧,对自己的未来,倒并未觉察出真正的凶险。他的心境,用此时所作的一句词来说,正是“诗酒趁年华”。有着“西北望,射天狼”的雄心豪情的他,正值人生壮年,仕途虽称不上得意,却也较为顺利,胸中建功立业的志向,已按捺不能,喷薄而出。离开密州后,苏轼辗转一番来到徐州担任太守,不久黄河决口,洪水来袭,他毫无惧色,一马当先,率领众人加固城墙,数十天不回家过夜,颇有大禹风范。洪水退后,他又屡次上书请求继续修坝,以防患未然,其良苦用心可见一斑。
难得的是,苏轼既有治国安民的济世之志,又不慕名利,淡泊超尘。许多文人前半生汲汲于名利,一朝遭贬,始悟布衣田园之趣;而身为一方太守的苏轼,为百姓谢雨归来,用一组《浣溪沙》悠然描绘出漫步乡野之乐,不可不谓闲适。当我们把目光投向黄州那“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潇洒身影时,可能想不到,在此之前,他的人生已然达到了中国古代士大夫的理想境界。然而,对于这位旷古奇才来说,这竟只是一个起点,一段前奏。接下来是空前冷酷的打击,在苏轼身上,这种打击还有着另外一重考验——他向来旷达处世的人生态度,在巨大挫折面前,还能一如既往地坚守吗?
很多人想到苏轼在黄州的诗词文赋,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苏轼处世旷达,当然如此。但历史往往客观得让人失望——答案应该是否定的。
“乌台诗案”对苏轼的打击,是极其沉重的。从入狱到来黄州的最初两年,苏轼经历了人生最为痛苦的一段时期。天才也是人,从一方长吏到阶下之囚,惨遭折磨,侥幸得免死罪,被贬成一个徒具虚职的小官,实际与流放无异,且不说满腹冤屈无处倾诉,便是这种人生的巨大落差也让人万难接受。元丰三年(公元1080年),来到黄州,苏轼的心境极为惨淡凄凉。中秋佳节来临,苏轼借酒浇愁,写下了一首悲怆哀伤的《西江月》: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天才容易囿于自恋,能够自嘲的本就不多,正因如此,当他们陷入困境的时候,常常极其苦闷而难以自省。而一个天才一旦在挫折之中可以自嘲,就没有什么能够真正打败他了。令其政敌颇为头痛的一点就在于,他恰恰有着超乎常人的幽默感,遇到的各种困难都能在诙谐中释然面对。”
密州苏轼·黄州苏轼·儋州苏轼(二)
苏轼寓居在黄州的定惠院。东山上,在诸多杂花之中有一株海棠,当地人不识其名贵,这引发了苏轼无限感慨。在咏海棠的这首诗里,他开篇即道:“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之后以佳人拟海棠,尽写其天资国色,却幽居空谷,因而“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而苏轼散步中忽逢此花,情由心生,不禁“叹息无言揩病目”。诗歌的结尾感叹道:“天涯流落俱可念,为饮一樽歌此曲。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那忍触!”苏轼借海棠一抒其身世之悲、不平之怨,读来着实令人感伤。

苏轼当然不会由此郁郁而终,其人生的关键转折即将来临。是的,说起苏轼的转折,众所周知是在黄州,但绝非刚到黄州之时,而是在这里的第三个年头,也就是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
这是我偶然发现的一个事实——苏轼的前后《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临江仙?夜归临皋》等等不朽名作,皆作于元丰五年。此前的作品,少有这些词文中的旷达淡定,而元丰五年后,苏轼便愈发坦然自在了。
这是巧合吗?应该不是。苏轼经历了一个痛苦的反思过程,前两年的低潮期,并不应被我们忽视。之后的重大转变,实际上也不突然,二者并不冲突,恰恰都是苏轼必然要经历的人生阶段。
苏轼在此之前的旷达,并非虚伪做作,只是“乌台诗案”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了。这场冤狱最残酷之处,是对他尊严根本上的粗暴摧毁。这对文人来说是最具毁灭性的。对一个有素养的知识分子来说,你可以夺走他的一切,但绝不能夺走他的自尊,一旦剥夺了他的自尊,他就很可能撑不住了。“文革”中有多少知识分子自杀,之所以走上绝路,绝不仅仅是因为肉体上的折磨,更是精神上的凌辱,彻底剥夺了他们为人的尊严。苏轼也是一个心高气傲的才子,绝不堪忍受一群无耻小人的污蔑和攻击,但他却无法辩解,身为阶下囚,只能任人凌辱,甚至被人用刑,其怨愤不平之气,自然郁结于心。来到黄州,苏轼惊魂未定,惶恐未消,又远离亲友,寂寥难耐,生活上拮据困窘,最初两年的凄凉自伤,也就不难揣测了。
但苏轼终究是苏轼。两年的黄州岁月,生活渐趋平稳,他的心态也渐趋平静,尤其是开垦东坡(值得注意的是,这也发生在“余至黄州二年”后,见《东坡八首并序》),一定程度上解决了拮据问题,更让苏轼在苦中作乐中寻回往日的闲适心境。旷达复归到这位天才身上,并真正昭示出这种精神的宝贵,让他在困顿之境实现了人生第一次超越。俯瞰大江东去,从艰险中走出的苏轼,自在吟啸徐行,尽赏清风明月,昔日超然台上纵论的物外之趣,于今痛快畅享,也留给了后人一个无限倾慕的背影。
不过,如果以为这就是苏轼人生境界的巅峰,那又错了。密州苏轼,令人敬佩;黄州苏轼,令人欣羡,但这既是转折,更是一个新的起点。当苏轼又经历一番宦海沉浮后二次遭贬,被迫来到惠州、儋州时,新的打击不但没有让他重新消沉,反而使他走向了一个崭新的境界。正是儋州的苏轼,成为了这位天才定格在我心中一个最为仰慕、最为钦服的形象。
随着新党的渐渐失势,苏轼也渐渐迎来自己政治生涯的最高峰,官至翰林学士知制诰,在起草的奏议文程中,他建言广开言路、改革吏治等措施,努力尽好一份责任。但朝廷上的党派纷争实在令其反感,他一再请求外放,终获授命杭州太守。接下来的几年宦海历程,他过得平稳而安然。随后,新的灾难又降临了,而且远比上一次更为残酷。宋哲宗元祐八年(1093年)九月,当政的太后去世;绍圣元年(1094年)四月,新党中的章惇上台,将苏轼贬至大庾岭外的惠州。苏轼不得不以将近花甲之年的老弱之躯,来到当时中原人士畏而远之的瘴疠之地。然而,让那些奸佞宵小万万想不到的是,他们这么做只不过让苏轼的生命深度又丰富了一重。即便后来章惇在愤恨中将其贬至海南,苏轼依然逍遥自得,这恐怕令这群身陷名利场的小人百思不得其解。
这么说自然绝非无凭无据。惠州、儋州的苏轼,比之黄州时的他,更为潇洒,看看他作于这两个阶段的两篇记述夜游的小品,就能感受到其中明显的不同。
首先是他在黄州写下的那篇著名的《记承天寺夜游》: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文章虽短,意蕴却极为丰富。关于这篇文章表达的情感,或以为旷达,或以为黯然,历来众说纷纭。其实,即便是苏轼本人,也未必能说清此时复杂的心绪。望着竹柏的澄澈月影,苏轼与友人随意漫步,心中自然十分悠然闲适,但也难免有着些许落寞,些许寂寥。一句“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既有讽世避世的孤傲情怀,又不乏对这种孤傲的自嘲,在孤芳自赏的惬意中,难免顾影自怜的伤感。这篇不足百字的小文之所以成为各种苏轼选本几乎必选的名作,大概正是因为寥寥数笔却勾勒出了极为复杂的情怀吧。
晚年的苏轼来到儋州,有一篇《书上元夜游》:
已卯上元,予在儋州,有老书生数人来过,曰:“良月嘉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从之,步城西,入僧舍,历小巷,民夷杂揉,屠沽纷然。归舍巳三鼓矣。舍中掩关熟睡,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为得失?过问先生何笑,盖自笑也。然亦笑韩退之钓鱼无得,更欲远去,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鱼也。
同为短篇笔记,同为夜游,心境却大为不同。先看缘起,承天寺夜游是“无与为乐”而去寻友求乐,上元节夜游则是友人来邀而欣然出游。前者看似主动,实则是排遣难以消解的孤独;后者看似被动,实则是无所不可的随然而安。再看所见之景,前者是宁谧的竹柏之影,苏轼在澄澈月色中得到慰藉;后者是热闹的集市盛景,苏轼在与民同乐中开怀自在。上元节夜游归来,苏轼“放杖而笑”,笑声中的感情已没有前者那么复杂,笑的是自己曾经对得失的过分在意。在轻松的自嘲中,他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
难得的是他不仅仅是“自笑”,最后竟笑起韩愈“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鱼也”,对人生的挫折已看得最为透彻。悠悠青史中,不知有多少人“钓鱼无得,更欲远去”,以期“走海”而“得大鱼”!唯有饱经风霜、历尽磨难的苏轼,一语道破人生之无奈——作为一个渺小的个体,失意总是在所难免,尤其是那些心中有所坚守、不愿向世俗妥协的生命,欲成就一番事业,谈何容易。然而深深觉察到这种无奈的苏轼,不但没有丝毫消沉,反而秉持他一贯的乐观,一句“孰为得失”便将这种失落远远抛在了身后。名利终究为身外之物,享受生活,当笑则笑,岂不痛快!
这段小文,非偶然之作,乃是苏轼被贬到惠州、儋州后的心境自然而然的流露。实际上,他在这一时期的诗文中,最常见的便是一个“笑”字,所笑者往往非他,正是苏轼自己。天才容易囿于自恋,能够自嘲的本就不多,正因如此,当他们陷入困境的时候,常常极其苦闷而难以自省。而一个天才一旦在挫折之中可以自嘲,就没有什么能够真正打败他了。令其政敌颇为头痛的一点就在于,他恰恰有着超乎常人的幽默感,遇到的各种困难都能在诙谐中释然面对。而晚年的他,自嘲得最为彻底,也正是在这种自嘲中,达到了超然中的超然。

“即便面临最困难的处境,紧皱的眉头也不妨舒展开来,给心灵以片刻的宁静,之后继续奋斗,也许会更为精神抖擞。而这种宁静的时刻,不必刻意去排入日程表里,随意率性而得,尽情沉浸其中,方为人生的一种大自在。”
密州苏轼·黄州苏轼·儋州苏轼(三)
前文说到,晚年的苏轼,自嘲得最为彻底,也正是在这种自嘲中,达到了超然中的超然。苏轼的《在儋耳书》一文,正体现了这种状态。他先写自己来到海岛上的凄然神伤,何时出岛,难觅希望。但转念一想,“天地在积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中者?”接着他写下了一个著名的譬喻:蚂蚁困在盆水覆地中的一根小草上,“茫然不知所济”,后来脱险,还向同伴感叹“几不复与子相见!”在人看来,这多么可笑,而人又何尝不是陷在这种困境不能自拔呢!写到这里,苏轼凄清顿消,转而“念此可以一笑”,惨遭贬谪海外的人生大难,就在这样一个幽默的自嘲之喻中淡然消解了。
苏轼之所以对人生有这种通透的了悟,与他晚年对过分执著的勘破有莫大关系。
苏轼的前半生,执著于治国安民的济世之愿,有着“西北望,射天狼”的宏大抱负,这自然不难理解;但黄州之后的他,走向坦然淡定,理应不再受世事牵绊,还有什么不能放下呢?
有。这就是对“隐”的执著。

离开黄州,苏轼的生活也走出了低谷,从此走上了一条平步青云的仕途之路,这反倒不合苏轼心意。他在很多诗文里,表达了归隐的强烈愿望,如《次荆公韵四绝》中“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居于汴京时所书《杜介送鱼》中“醉眼朦胧觅归路,松江烟雨晚疏疏”,七古《书王定国所画烟江叠嶂图》中“还君此画三叹息,山中故人应有召我归来篇”,在颍州时所作《淮上早发》中“此生定向江湖老,默数淮中十往来”。倘若苏轼日后没有再遭贬谪,他应会如上述诗中所说,在适当时候辞官归隐,不问世事。苏轼在汴京位极人臣,却一再请求外放,也可以看出他汲汲于隐的心态。
苏轼的“求隐”并不消极,不管他身居何地何位,依然处处尽着自己的职责,但这种责任某种程度上也是心灵的负担。何况朝廷中的党争已不再着眼于国计民生,而全然是私人争斗,更让他十分厌恶。因而,他的宦海生涯越是春风得意,他便越发欣羡田园之乐,向往东篱之趣。他把心灵的快乐,寄托在无官一身轻后的躬耕陇亩之中。这样一份牵挂,时刻郁结于苏轼的心中。
一朝遭贬,苏轼在挫折中反而无须再为仕与隐的矛盾发愁了。在困难面前,他真正放下了那种过分执著的心态。在惠州,苏轼写下了《记游松风亭》,写的是一件小事,却有着发人深省的哲理:
余尝寓居惠州嘉佑寺,纵步松风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林止息。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谓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由是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若人悟此,虽兵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甚么时也不妨熟歇。
我想,许多在人生之路上艰苦奋斗一心向前的人们,感到浑身疲倦时,不如看看这篇文章。最让我欣赏的,不仅在于苏轼对自己的宽容,更在于苏轼由此引发的联想。他的兵阵相接也不妨熟歇的理论,也许会为兵家所耻笑,但正是这种奇特的视角,给了我们一种全新的处世态度。即便面临最困难的处境,紧皱的眉头也不妨舒展开来,给心灵以片刻的宁静,之后继续奋斗,也许会更为精神抖擞。而这种宁静的时刻,不必刻意去排入日程表里,随意率性而得,尽情沉浸其中,方为人生的一种大自在。要得到这种自在,关键要学会“放下”,放下心中过分执著的一切,甚至要放下对“放下”的过分执著,从而也抛却了心中的繁芜与苦恼。
晚年深得佛家之真谛的苏轼,正是领悟了这一要义。临终前,友人劝他此时应着力心念西天往生极乐,弥留之际的他回道:“着力即差!”这一信念,在苏轼谪居南海的岁月中充分体现了出来,让他轻松地“享受”了这段条件最为艰苦的生活。

既然无须着力,不再去计较得失,心中无牵无挂,那么,又有什么生活不可以享受呢?乐亦乐,苦亦乐。如果说黄州的苏轼以一种淡看名利的旷达而具备“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心态,那么惠州、儋州的苏轼,则以一种随遇而安的逍遥而至于“处处风雨处处晴”的境界,纵然身外风雨如晦,心内依然晴空万里,乐得自在。这种情怀,谈不上入世,却也并非出世,我称之为“容世”。
“苏轼的伟大之处或许正在于此,当常人难以承受的灾难降临到自己身上时,苏轼担忧的依然是国家和百姓的命运,而回到自己的生活上,反而十分达观,一份美味的水果,足以令他在困苦的生活面前微笑自足。苏轼的心胸,容纳了艰辛的世人,也宽容地纳入了自己的艰辛。”

密州苏轼·黄州苏轼·儋州苏轼(四)
包容一切,享受一切,“六十而耳顺”的苏轼,也完全达到了“从心所欲不逾矩”。不必再去细分入与出的界限,苏轼只须依照自己的心意活出自己,之前的坚守也没有全部放弃,只是比过去坚守起来更加轻松,更加释然。
譬如,苏轼依然没有忘记关心民生,他的人道主义精神如他的乐观幽默一样,伴随着他的一生。惠州、广州的地方官员,与苏轼相交甚好,他也借助这层关系,帮当地百姓做了不少实事,如广为传诵的建议广州太守王古引山泉入城,解决了城内居民的吃水问题。苏轼发现惠州农民被官吏盘剥严重,便马上写信向负责的上级官员(也是他的朋友)反映。对社会,他总是抱着这样一份热心。当然,面对积弊沉疴,更多时候,他一个戴罪之人是无能为力的。如杜甫一样,他也把这种忧民刺政的情感写进了诗里。
苏轼在惠州写了许多荔枝诗,其中便有这样一首《荔枝叹》。前半部分咏史,写汉唐进贡荔枝给平民带来的危害,之后直接写本朝如今地方向皇帝贡茶、贡花,同样给百姓带来极大负担。谈起苏轼与荔枝,我们往往会想到他那两句“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惬意,恐怕想不到苏轼在享受这份甜美的同时,并没有忘记这小小珍果背后的一份沉重。苏轼的伟大之处或许正在于此,当常人难以承受的灾难降临到自己身上时,苏轼担忧的依然是国家和百姓的命运,而回到自己的生活上,反而十分达观,一份美味的水果,足以令他在困苦的生活面前微笑自足。苏轼的心胸,容纳了艰辛的世人,也宽容地纳入了自己的艰辛。
当我此刻在温暖的屋中,舒舒服服地写下这些文字时,想着彼时苏轼之艰难,而我屡屡用“享受”一词来形容他对生活的态度,自己都觉得有些残忍。但读着他的诗文,却又觉得这个词最为合适。“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多么温馨的画面!难怪据传深居京城的章惇听了更为嫉恨,将其贬至海南,想他在朝中锦衣玉食,恐怕也未必有如此幸福的时刻!

但在苏轼面前,章惇也有章惇的无奈。他只能一次次证明自己的卑鄙与愚蠢,再就是证明苏轼的随遇而安绝非虚伪标榜,让人再也无法指责其故作姿态。在惠州,苏轼写下“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定风波?常羡人间琢玉郎》),即将奔赴海南,他又写“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这首诗是赠给弟弟的,诗名很长,可视作小序,为《吾谪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闻其尚在藤也。旦夕当追及,作此诗示之》,不难看出,此时二人都明白离别很可能便是永诀。而苏轼依然保持着他的乐观,告诉弟弟自己将以海南为家。读他的《上书元夜游》等文章,这位与民同乐的老翁确实是这么做的。
苏轼在儋州的诗文,数量不多,却是我最喜欢的苏轼作品。此时的诗颇有闲适之趣,但在海南的实际生活是怎样呢?苏辙曾这样描述哥哥的处境:“昌化非人所居,食饮不具,药食无有。”我们也只能在苏辙这里读到这样的真实,因为在苏轼那里,生活充满了情趣。也只有在如此艰苦中的闲适,才不是“伪闲适”,而是真正超越物质上的束缚,达到了不为形役的自由自在。同时,这不仅不意味着逃避世事,反而是以一种悠然享受的态度对待日常生活。他写的《纵笔三首》、《被酒独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觉四黎之舍》三首、《汲江煎茶》等诗,于凡俗中寓雅致,在困顿中见谐趣,读来着实令人钦服苏轼苦中作乐的品格,这才是一份真正毫不伪饰的逍遥。
读苏轼笔记,他好梦中得诗。在海南,苏轼同样有此奇妙的经历,写出的诗题目很长,依然可以说诗题即序,即本身无题,从中也可以看出苏轼并非刻意作诗,只是意兴所致,得句即书,率然自乐。这首诗名为《行琼儋间,肩舆坐睡,梦中得句云“千山动鳞甲,万古酣笙钟。”觉而遇清风急雨,戏作此数句》,这梦中所得的两句诗果然颇有气势,但我更欣赏全诗中的另两句:“幽怀忽破散,永啸来天风。”当苏轼想通了心中的不平之后,仰望高天,长风呼啸,景象何等苍凉,而又何等开阔!也只有如远天长空般阔大的心胸,才能在困苦中依然注意到如此广袤的旷景,而这份旷景,本就一直在我们的头上,从未消失过。
密州苏轼,积极入世而淡泊高远;黄州苏轼,孤高出世而旷达自得;儋州苏轼,宽心容世而逍遥自乐。我一度以为,这乃是人生由低而高的三个境界。但跳出这种思维方式,忽又发现,其中任何一种境界,不都是理想的生活状态么!也许,我们应该再次记起苏轼的随然,对这三种处世态度,取其所长,活出我们自己,也不枉千年前,曾为后人留下了那样一个灵动的形象。http:///?p=391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