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文献从头忆:读书在黄丕烈那里
文/黄岳年 陈登源《古今典籍聚散考》指出:“嘉庆中能及时崛起,足以复汲古、绛云之盛者,则黄丕烈之百宋一廛是也,乾嘉之间藏书史,可谓百宋一廛之时代矣。” 南京万宇在谈到黄丕烈时候说:“藏而能鉴,鉴而能读,读而能校,校而能刊,刊而能精。古今藏书家大多是刻苦治学的学者,擅长整理图书的目录学家、校勘家或热心于刻印图书的出版家,能者兼及一二,而同时俱佳的则首推黄丕烈。”黄丕烈一生收藏了大约二百多部宋版书和上千种元、明刻本以及大量的旧抄本、旧校本,经他校勘而留下题跋的书,在九百种以上,现存于世间的有八百余种。他所题跋者多是罕见珍本,加上题跋行文中的诗意心情还有故事,性情真挚,书林雅谈,形成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独有殊魅力,让读者心仪不已。古籍上凡有“黄跋”,即身价百倍,珍若拱璧。在今天的中国,只要书上有黄丕烈亲笔题跋,在确认后,便是国家一级文物。 千年文献从头忆。家有余财,己有此好,入门童仆尽抄书,得书即绘图征题,年终便呼朋祭书,有闲则凭窗静坐,纸润墨香,珍爱的善本,在留存着先人遗泽的旧抄旧刻上,书写自己的心情。或者刻书,或者校书,这样的丕烈公,何等惬意。 黄丕烈的题跋,是读书界的“龙门”。200多年来,黄丕烈的名字响彻学界,崇高卓越,照耀万方。凡是被他在题跋里写道的人,多膺文献家之令名。陆超曾、陆绍曾兄弟如此,陈墫、汪士钟、如此,还有顾开之、冯新等更多的人也都是这样,他们虽聚书无算,可事迹却已多不可考,因了黄丕烈文字里的描述,这些对民族文化传承作出了贡献的人们也都在《文献家通考》这样的书里活了起来。傅增湘《思适斋书跋》云》后世“以藏书自鸣者,若家无荛圃手校之书,百城因之失色”,走笔至此,不禁为当世藏家莞尔,君家有“荛圃手校之书”么? 黄丕烈的事夥矣,大家知道的自然不少。丕烈公 对书,前人说“非惟好之,实能读之”,每得一书,他都要写下题跋文字一二通,甚至有五六通的。我这里只说读了他题在一本书上的三段文字后的一些想法,概括一下,就是两句:二十年间一本书,丕烈三题元抄本。 冬日天暖,黄丕烈的《<书经补遗>元钞本 题跋》文字,委实妙极,读过后久萦胸终,不能释怀: 余素好书,于书友之往来者,即无甚当意,亦必稍与交易,毋使败兴而去,诚欲其以书示我也。郡城金阊门外桐泾桥头,有书铺芸芬堂,与余居最远,岁不过一再至焉,今兹秋仲,以钞本《回疆志》求售。余曰,此书 ,郡人欲得者颇少,子不殚远道来,殆将望余之收此弃货乎?然我为子下一语,此书非尽出于无用,盖其成书在《大清一统志》既刊之后,俾后之考舆地者又得所征实,是亦有用之书矣。遂以千钱得之,书友亦欣喜而去。阅三月复来,以旧抄《书经补遗》付我,索白镪一金,余笑而颔之。曰:余虽肯出价,子不可过为居奇,且留之,稍缓议直,余遍检书目,惟王莲泾《孝慈堂书目》有云:《书经补遗》(吕宗杰)五卷,(元代抄白,二十七番,汲古阁藏本 )。则其书之可珍益信。适书友来,归其直青蚨八百钱,亦取其售尔。至于莲泾所云二十七番汲古阁藏本,虽与此册合,然云元代抄白,吾犹未敢信之,时乾隆六十年十一月下漧四日,书于小千顷堂,棘人黄丕烈。 越岁丁卯,是为嘉庆十二年,检及此书,方信元代抄白之说果不妄也。盖字之气息随时而异,似此书法古拙可爱,断非明代人所能。前疑为非者,数年前之识见有未逮也,重跋之,以为自讼,二月晦日,复翁黄丕烈。 戊寅秋,濂溪坊蒋氏书散逸中,有元人录《书经》一册,亦出毛藏,取勘此本,似较古拙,卷端亦钤元、甲本二印,与此正同,而行款各异。彼为廿行廿字,共三十七番,卷首抄补二叶,非元人录本之旧。自序文而得此起止跋,皆元人笔矣,物主视为至宝,因仍还之。复翁。 作为真爱书的人,黄丕烈给后世留下的启示,真的是太多。此一篇妙文,丕烈公说了的至少有这样一些意思: 一、真正爱书的人,要有比较好的供书渠道。要和书商做朋友,要取信于书商。太平时代,才有可能聚书,要想聚书,没有这么个好的渠道怕是不大好。我有一个朋友,他和废品收购站的人员就比较熟,过一段时间,他就去一次收购站,往往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据他讲,好些个清刻图书,都是在那里搞到的。黄丕烈在这篇文字的开头说的事,“于书友之往来者,即无甚当意,亦必稍与交易,毋使败兴而去,诚欲其以书示我也”,就是一个保持联系,不和好书失之交臂的好办法。 二、也要培训书商朋友。雷梦水在《书林琐记》里曾经记述过朱自清、邓之诚诸先生对他的帮助和教育,甚至可以说,雷氏也是在大爱书人的慈心里成长起来的一代书商,当然他后来也成了一代学问家。我在北京观书的时候,发现现在卖书的人中,真正痴心于书香的人,不是很多。和一些店主交谈,知道他们其实也是很愿意和读者交流,想获得有效指导。我曾经建议一个在海淀图书城经营的店家,建立网上书店,他就很感兴趣,说到天涯书局的时候,他也不知道,我说那里有很多读书人的时候,他请我帮忙,打开天涯,浏览了读书的帖子。营造书香,还需要如黄丕烈般,面对《回疆志》这样的书时,“我为子下一语,此书非尽出于无用,盖其成书在《大清一统志》既刊之后,俾后之考舆地者又得所征实,是亦有用之书矣。”经历过这样几回的书商,自然“亦欣喜而去。”当然“阅三月复来,以旧抄《书经补遗》付我”的书商,不仅眼力会长,自然也会成为爱书人读书搜书的好帮手。 三、旧书不厌百回读。好书在手,不可以束书不观,但观架上,便知腹中。反过来说,只问腹中,也知架上。细细检核,我们在很多时候对不住已经买下的书。 丕烈公得书商信任,乾隆六十年(1795),士礼居来了珍贵的元钞本《书经补遗》,饶是见多识广,“笑而颔之”的丕烈公,也还一时吃不准这书的价值,便有了“余虽肯出价,子不可过为居奇,且留之,稍缓议直”的写真文字留影,书商走后,丕烈公“遍检书目”,才有了“其书之可珍益信”的推想,给了书商合适的价钱。但要说那就是元代抄本,丕烈公也是“吾犹未敢信之”的。十二年之后的嘉庆十二年(1807),他“检及此书,方信元代抄白之说果不妄也”。别人是“十年一觉扬州梦”,复翁是十年一觉元抄梦,始信元钞不妄书。特别值得看重的,是丕烈公“前疑为非者,数年前之识见有未逮也,重跋之,以为自讼”的读书态度。我们之所以读书无成,除了不似他那样爱书以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不似他读书那般认真,那般十年自讼,也就是认真地自我批评。 又是九年过去了,戊寅(1818年)秋,黄丕烈再度见到了此书的濂溪坊蒋氏书散逸出的元钞《书经》,也曾经是毛晋汲古阁藏本,黄丕烈拿来和自己的《书经补遗》元钞本相勘,认为“似较古拙,卷端亦钤元甲本二印,与此正同,而行款各异。彼为廿行廿字,共三十七番,卷首抄补二叶,非元人录本之旧。自序文而得此起止跋,皆元人笔矣,物主视为至宝,因仍还之。”提笔记下这些文字的时候,丕烈公五十六岁。越六年,先生辞世。 据王大隆《黄荛圃先生年谱补》考证,黄丕烈二十六岁那年得校本《楚辞》残本于朱文游家,开始了他藏书的生命历程,二十七岁在朱氏滋兰堂藏借得沈宝砚校本《扬子法言李注》十卷并手录之,三十岁时得宋版书《大戴礼记》并题跋称:“十一月中于书肆得宋刻本,适余友顾抱冲欲得惠校本,因照原值归去,以惠校本即宋本也。”从乾隆六十年(1795)三十三岁开始,到戊寅(1818年)秋,黄丕烈在《书经补遗》元钞本 上的三次题跋文字,正好贯穿他一生的藏书事业的成熟很黄金时段,不能不说这是一件很有意思和耐人寻味的事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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