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汤因比《历史研究》(上)
2010-01-22 8:12
古希腊文明是基督教的序曲。 胜利的蛮族,不可避免地因取得的胜利而招致毁灭。因为他们完全没有能力应付自己造成的紧张局势。 一个非西方文明的统治者,如果没有他自己本土生长的,愿意“西方化”的中产阶级,就必须制造一个由知识分子组成的中产阶级。但这些知识分子终将会起而反对者。 凡是军事反应力不及或使用了军事手段遭到失败的地方,被征服的人民常常以加强他们的宗教信仰来维持社会的完整性。最高的反应乃是创造一种高级宗教,这个宗教迟早会俘虏那些征服者的。 战争和军国主义是社会衰落最有力的原因。(以上中册,以下下册) 现存的文明,包括西方文明都处在消灭或同化的威胁之中。正在死亡的文明,唯有使用武力来达到政治上的国家统一,以延长寿命。 以武力来对付整个民族,结果必然一事无成,自找失败。 少数统治者以武力维持已无法维系的地位,那么统治者的性质已改变,会引起无产者的离心运动,无产者不再会羡慕和模仿统治者,进而反抗奴役。文明衰落的实质有三点:少数人创造能力的衰退,多数人撤消了模仿行为,全社会团结的瓦解。 人类亘古不变的弱点就是把自己的失败推诿给那些完全无法掌握的力量。 组成人类历史活动的各种力量的运动,显然存在着“再现”现象。 一系列破坏力量的总和,首先破坏的是农民文化和经济,最后再予以彻底摧毁。 废除一种传统的艺术风格,是因为它与早已衰落并和正在解体的文明联系在一起的。中止某种技术是衰落的结果而不是原因。 地理上的扩张,时常带来社会的解体。 古代中国的统一国家只是混乱时期以后出现的一次社会振作。 外部敌人的最大作用,只能是一个社会自杀还没断气时给它最后一击。外来进攻的暴力打击出现在一个文明历史的任何阶段,除了它在垂死阶段外,不会起任何破坏作用,反而会有积极的刺激作用。一个社会即使已经开始自杀,外来进攻仍然可以使它产生暂时的振作。所以说外来打击和压力一般都带有刺激性而不是破坏性。 社会向来不会“寿终正寝”,他的死亡不是自杀就是谋杀。 社会文明最大的危险在文明生长必须采取的途径中。 模仿是一种社会性的军事训练。凡夫俗子的耳朵听不懂天上美乐却听得清下级军官的口令。 领袖不能发挥领导作用时,常会滥用他们的权力。 局部组成的整体里,局部间的失调会使整体丧失自决能力。自决能力的丧失是衰落的最后标志,而成长的标志是趋向自决的进程。 内部失调是由于出现了新的社会力量,他们缺乏适应能力,感情和思想没有跟上。理想的办法是随时调整原有的社会机构,但惰性却在所有情况下使社会结构的大部分维持原状。 革命是一种被拖延的模仿行为,它的暴力程度按比例地增长。模仿是革命的本质,每次革命都参考了过去、别处发生过的事。从历史的角度看,革命没有事先的外力启发是不可能的。 革命使用暴力在于它们是新的强大的社会力量,而原有的顽固组织曾阻扰、摧残过他们。这种阻扰和摧残的时间越长,压力就越大,最终爆发的强度、暴力的程度也越大。 社会原有组织结构受到新的社会力量挑战时,可能有三条路:一,面对这种情况,和谐地自行调整。二,革命——被拖延的不和谐调整。三,反常。和谐调整占了上风,社会会继续成长;发生了革命,社会成长过程就越来越危机重重;出现了反常,社会就衰落。 民主出现在西方世界的时间比工业主义的新力量稍早点,把奴隶制度最后逐出西方世界的主要人物是林肯,他是最伟大民主政治家。民主是人道主义的政治表现,人道主义同奴隶制度是势不两立的死敌。新的工业主义是支持奴隶制度的,要不是民主力量控制了工业主义的力量,西方世界恐怕不能如此容易地废除奴隶制度。 经济世界的秩序,不能仅仅建筑在经济基础上。 教育不是达到某种目的的手段,也不是实现人间野心的工具和无聊时的消遣。在所谓“群众”都可以受到教育时,教育就脱离了它的传统文化背景,其结果是造成教育效果不可避免的贫乏。每个人都可以受教育后,教育结果很可能产生功利主义的思想。把教育变成群众的娱乐手段、为提供娱乐的少数野心家谋利——是在普及初等教育后出现的。“普及教育”这块面饼才投到水面,水底立刻出现了一大群鲨鱼,当着教育家的面把孩子们这块面饼吞噬了。 如果报业大王能替那些半受教育的人们提供无聊的消遣并取得巨额利润的话,那么认真的政治家说不定从中取得了权力。现代独裁者们的报纸取代了报纸大王,他们不是采用粗糙下流的个人娱乐方式,而是组织了粗糙下流的国家宣传机器。 实行民主教育的国家,人们遭到私人或国家当局思想专政的侵蚀。灵魂得救的办法是提高群众的教育水平,让他们对强制的侵蚀和宣传有免疫力。 爱国主义这东西,约翰生博士颇别致地称它为“流氓的最后避难所”。卡维尔别具慧眼地说,现在它已经相当程度上代替了基督教,变成了西方世界的宗教。 划一感很容易影响宗教,产生精神上的畸形发展。容忍的正确动机应该是承认一切宗教都是对共同精神目标的探索。 等级永远是处于社会畸形状态的边缘,若再受到宗教理由的鼓动和许可,就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上一个阶段的创造者,在下一个阶段也许就成了障碍。命运永远不利于“骄子”而利于“黑马”。过去的创造者,由于他们过去的创造,现在处于社会最有权力、最有影响的重要地位。正由于此,他们不再会继续帮助社会前进,而只是采取“休息旁观”的态度。对现在采取愚蠢消极的态度是因为迷恋过去,是偶像崇拜的罪恶。 少数创造者并非命定要每况愈下的,创造者本人肯定要被创造本能驱使,问题是,能否迎接新的可怕的挑战。 英季博士说:“最大的失败莫过于成功。一个生物完全适应它的环境,一个动物把它的全部能力和精神都集中在眼前的事上,它就不可能再有力量对付任何突然发生的变化。” 柏拉图说:“如果一个人犯了破坏比例法则的罪,使一个太小的去负担一个太大的体积——船太小而帆太大,身体太小而吃得太多,心灵太小而权力太大——结果一定是全部的破坏。” 凡是不顾一切急于毁灭邻邦的好战分子,结果必然是自己意想不到的毁灭。军事技巧和勇力都是锋利工具,使用不当就会伤害自己。 任何一种力量都有其发挥作用的特定范围,用到别的范围,就会产生不协调。任何智力上、道德上的差错都会造成一定的灾难。 用武力对付武力是危险的把戏。在一定程度内使用是可以的,这种事总要产生极坏的结果,因为太方便了。 中国历史上的衰落,开始于公元九世纪最后二十五年的唐帝国崩溃。 无政府状态的本质是软弱的,任何一个具有合理组织和科学知识的坚强组织都可以把它的势力扩大到其余地方。 文明成长的最核心成分是活力,活力接受任何挑战,从不平衡到平衡,再引向新的挑战的不平衡。对环境控制能力的加强,不但不是成长的标志,而是解体的现象之一。一个社会进入悲惨的下降阶段,反而时常被人称赞为辉煌发展的最高峰。 社会深处的分裂与不和时常会追溯到对环境控制能力的增强。内部失和,社会丧失自决能力,是社会解体前的衰落。分裂、衰落社会同时存在着两个对立面:纵的是地理上的社会隔离,横的是地理上的混居和社会阶级的隔离。 国与国交战是自己毁灭自己的有力手段。 任何一个社会企图改变人们的生活方式,使其适应某个外来节奏时,都需要一个特殊的阶级——“知识分子”,它起到了“变压器”的作用,他们是外来文明的“联络官”。所有知识分子都是天生不幸的,知识分子是傀儡是政治动物。 所有真正完整的原始宗教,不论形式如何,都是对丰收的崇拜。 任何一个蛮族入侵者,如果没有受过任何其他文化的影响,就很可能成功,如果受过影响那就得先把它清除,否则即使不被驱逐,也要被消灭。 处在解体过程中的社会,外来灵感都是纠纷和挫折的无穷来源。而对于内部无产者而言,不但不是灾难,反而是幸福。接受它显示了超人的力量,可以俘虏征服者,完成与生俱来的使命。 宗教领域中的混和主义或仪式、教派和信仰的合并,是社会解体时期灵魂分裂所产生的内在杂乱感的外部表现。 宗教和哲学狭路相逢时,宗教一定昌盛,哲学一定衰微。缺乏精神的活力、故意矫饰、推崇知识上的优秀者、适宜少数人的高傲,是衰微的根本原因。 荣格说:“重大的社会改革从来是由下而上,起于下层的。受诬蔑的、默默无闻的人们,没有学究式的偏见,不像大人物不可救药。”掌权的政治人物,由上而下强制推行的任何东西有其先天的脆弱性,即使迎合了大众的情绪也经受不了几番风雨。 掌权的政治人物有时也会建立某种礼拜仪式,但没有任何真正宗教情感,有的只是政治情趣的宗教伪装。混乱时期的社会受尽苦难,这时出现的拟宗教仪式表达了对政治统一的渴求。 西方基督教各派争雄,只图有利一时,甚至不惜动用政治力量,表面上是争取大众,实则在人们心灵中破坏了信仰的基础。 宗教如乞求或屈服政治当局的保护,到头来招致的损失一定远远多于希望得到的利益。强行推行某种宗教,靠政治权力把少数统治者的哲学强加于大众,都是毫无成功希望的。 被统治者的宗教即统治者的宗教。统治者如接受最大多数臣民的宗教,或臣民中最活跃的一部分人的宗教,一般都能繁荣昌盛。 如果忘记了人类大家庭共有的圣灵之父,便不可能拟想出足以维系万民的任何纽带。威莱说:“人类如果要生存,就决不能没有一个正统的信仰,不能没有一个固定类型的根本信仰。” 一个完全成熟的统一国家的突出特点是:一个最高人格的国王,一个最高的不具人格的法律。 掩蔽上帝的法则有各种:奴役古代巴比伦的占星家和现代西方的科学家是数学定律,俘获印度佛教、耆那教徒、禁欲主义者的是心理定律,古代希腊哲学家倾心向往的是社会法则。 当心理上习于懈怠的人们,被剥夺了使用其最简单而必要的语言方式时,理智上会产生惊人的刺激。 复古主义者进退维谷,不管朝哪里走都找不到出路。只顾恢复过去不考虑现在,那么永远向前的生命急流势必将他们脆弱的机制冲得粉碎。如果把怀古之幽情从属于现在的改造,那复古主义不成了骗局!无论什么场合,他们的努力总不自觉地成了未来主义。在他们竭力保持一种时代错误时,事实上等于敞开门户迎接不顾一切的改革了。 一般人抱残守缺执着于现在,而不肯贸然投入不可知的未来。所以,未来主义的心理状态和情调比复古主义更激越。未来主义的心弦代表了复古主义受挫折后,无可奈何的第二次悲鸣。 要想消灭某种欲望,最好的办法是让它得到满足。 超然无我哲学的局限性,在于看不到所谓涅槃并非灵魂旅程的终点,而只不过是个中途驿站,真正的终点是上帝的国度。 创造性活动在一定意义上总是由具有超人天才的人完成的。天才发挥其活跃的精神,通过自己的行动影响别人。在任何社会里,他们总是少数。 使用暴力的人不可能真正追悔,他们也不能永远靠暴力获得利益。宝剑一旦沾了血,就不可能不再沾血;尝过人肉滋味的老虎,不可能从此不再吃人!依靠宝剑的救主想要挽回世运是注定要失败的。 柏拉图说:“当统治国家的人恰恰是世界上最不愿意作统治者的人时,整个社会生活才会变得最快乐、最和谐。” 统一国家的历史证明有多于一次的衰退和复兴。混乱时期也可能出现局部的复兴,统一国家期间也有一次显著的衰退。我们可以用一个三拍半的动乱-集合公式来表示:动乱-集合-动乱-集合-动乱-集合-动乱。 古代中国社会解体的衰落期起于公元前634年的楚晋之争,和平统一国家的建立则在公元前221年秦灭齐之时。 我们都有十分热烈的愿望,建立某种形式的世界秩序而不是统一国家。我们所寻求的是自由人民自愿结合在一个统一体内,形成没有压迫的、长远的协调和让步。 凡是取得成就的侵略都发生在衰落之后。入侵处于成长过程的社会,总是刺激它做出更大努力;入侵处于衰落过程的社会,也可以刺激它更活跃或延长其寿命。 社会走向进步途中,走“捷径”会带来显著的社会解体的危险。胜利进行应战的胜利集团,很难在第二次挑战前再次取胜,他们容易在第二次挑战前“坐下休息”。 统一国家除了衰落之外,古埃及和远东的历史证明,也可能僵化。 胜利的外部无产者的特征产品是史诗。 自暴自弃和自我克制是创造性的两种不相容的替代物,逃避责任和殉道是信从和模仿的替代物。 神化的办法是改变活动场所,从宏观转移到微观。超然无我是一种退隐,神化是退隐也是复出和再生,这并不是旧社会的重新出现,而是新的社会品种的诞生。 分化是成长的标志,一致是解体的标志。 汤因比博士在书里引到的《老子》的句子: 企者不立:抬起脚想站得高,结果反而站不稳。 跨者不行:两步并一步走,反而走不快。 自伐者无功:自己夸耀,就没功劳可言。 自矜者不长:自高自大自以为是,就不能当领导。(《老子》24章) 大道氾兮,其可左右:最高真理像泛滥的河水,周流左右。(《老子》34章) 二零一零年元月十九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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