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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品读]试论宝钗的寂寞与二玉的孤独

 猎人狼 2012-06-27

红楼品读]试论宝钗的寂寞与二玉的孤独

    

 

 

 

  宝钗与黛玉,谁更孤独,谁更寂寞?
  如果只是比较黛玉与宝钗。宝钗是最寂寞的,黛玉是最孤独的。
  “孤”在新华字典中的解释为“幼年死去父亲或父母双亡”。“独”的解释“老而无子”。孤独这个词是“孤立无所依附”。
  关于孤独和寂寞,有学者这样区分:“孤独是一颗值得理解的心寻求理解而不可得,是悲剧性的,无聊是一颗空虚的心寻求消遣而不可得,是喜剧性的,寂寞是一颗寻常的心寻求普通的人间温暖而不可得是中性的”。
  
  当人拷问自身在茫茫尘世的价值时,孤独往往就是背后的导演。“灵魂寻找自己的来源和归宿而不可得,感到自己是茫茫宇宙中的一个没有根据的偶然性,这是绝对的、形而上的、哲学性质的孤独。”所以,才有“孤独是永恒的”一说。从这点上来说,每个人生来就是孤独的。但许多人自觉放弃这种追问与探索,尘世的忙碌常常让人无暇过问自己的灵魂。“灵魂寻找另一颗灵魂而不可得,感到自己是人世间的一个没有旅伴的漂泊者,这是相对的、形而下的、社会性质的孤独。”学者们细分这种孤独称为爱的寂寞。亲情、友情、爱情通常能化解这种寂寞。尤其是灵魂之爱,既有着生死契阔的白首盟约,又有着心心相印的知己情怀,亦有着和风细雨的亲情滋润。
  世人理解宝钗吗?理解她活着的价值吗?她浮在尘世之外吗?黛玉与宝玉,人们又是如何理解的呢?
  第五回,作者有意将黛玉与宝钗对比。黛玉是“孤高自许,目无下尘”,与世有些格格不入。宝玉一出场,冷子兴转述贾政的评价“淫魔色鬼”,王夫人说他是“疯疯傻傻”,还有两首《西江月》,写出宝玉的为人品格是被世人看不起的。宝钗与他俩不同,除了蘅芜院被贾母批评太过素净,她几乎是完美无缺的,从地位最尊的贾母到最贱的小丫头,宝钗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行为豁达,随分从时……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就连亲生女儿也要作践的赵姨娘也觉得宝钗好:“会做人,很大方”。袭人老劝宝玉和宝钗多亲近,湘云来了只嚷着要住在宝姐姐那里。
  即使在精神生活领域,宝钗也得到很高的认同和赞誉。诗为心声,托物言志。大观园起了诗社后,宝钗的诗更得众人之心,远较黛玉受推崇,从社长李纨到诗社的中心人物湘云探春。每每只见宝玉更为喜爱黛玉的作品。
  宝钗的人生观是积极的,“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无论顺境逆境,她都把握当下。元春省亲,她会悄悄地说“上头坐的才是你姐姐”。黛玉常是悲观的,她不喜散而怕聚,她常感到压抑,她听到秋雨会帕湿,看到花落会心痛。对人们交口称赞的贤王北静王,她却说“什么臭男人摸过的,我不要他”。在第四十二回里,宝钗教导黛玉:
  “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遭塌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是文明的承载物。读书不只为了“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书籍除了教导人们“明理治民济世辅国”,还有其他可贵的值得传承的文明和理想。然而,大观园里最渊学的宝钗就是这样理解读书的意义。假如宝钗是个男人,十年寒窗,再利用家族的优势和皇商的地位,必有一番大作为。与其相似的还有第五十五回里探春说的“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有我乱说的”。由此可见,在她们的世界观里,仕途经济才是正途。对此,湘云也是赞同的,劝宝玉“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宝玉对此深为反感,“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
  
  对此,另一位女儿亦是赞同的。书中紧接着写道:
  袭人道:“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也是宝姑娘也说过一回,……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宝玉)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真真的宝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讪了一会子去了。……过后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谁知这一个反倒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你赌气不理他,你得赔多少不是呢。”
  听袭人湘云如此一唱一合,宝玉立刻说:“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袭人和湘云都点头笑道:“这原是混帐话。”
  正巧走来的黛玉听到了史湘云说经济一事,又听到宝玉的维护之词“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
  人生的理想与追求在大观园里出现两极分化,宝黛二人与宝钗湘云袭人她们的仕途经济之路背道而驰。正是这一回,让黛玉与宝玉的感情从猜疑不确定阶段走向了心心相印、默契无间的阶段。
  就在宝玉向黛玉表白后的下午,宝玉被其父毒打。原因是调戏母婢,私交戏子得罪顺王爷,怠慢贾雨村。但这些不过是导火线,根由是贾政透过这些事情看到了宝玉的离经叛道,背离了主流的社会价值观,看到了他不愿走仕途经济的人生理想。面对祖宗传下的家业,贾政王夫人希望有人能担起光宗耀祖的重任。可贾宝玉却处处背离他们和世人的追求,不仅希望落空,只怕还会祸及家人。于是借此笞打宝玉,以使其归入正道,迷途知返。正如宝玉在受笞打后,王夫人痛哭的那样,如果贾珠在,死一百个她也不管了。
  宝玉是如何离经叛道的呢?在第二回里便写了宝玉对人的认识是如何与世人背离的:
  他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这是对男权至上,女人只是男人的财产的颠覆。
  第五回:宝玉抬头看见一幅画贴在上面,画的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图》,……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幅对联,写的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及看了这两句,纵然室宇精美,铺陈华丽,亦断断不肯在这里了,忙说:“快出去!快出去!”
  《燃藜图》的内容取材于《三辅黄图·阁部》所载故事:“刘向于成帝之末,校书天禄阁,专精覃思。夜有老人著黄衣,拄藜杖,叩阁而进,见向暗中独坐诵书,老人乃吹杖端烟然(燃),因以见面。授'五行洪范’之文……至曙而去。请问姓名,云,我是太乙之精。”《燃藜图》乃是神仙劝人勤学苦读的画面,与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相辅相成,实为劝学“仕途经济”的楷模和格言。这是贾宝玉所处的环境,除了黛玉,所有的人(包括宝钗湘云探春李纨袭人等大观园的儿女)都认同的仕途经济之道,希望宝玉飞黄腾达。但宝玉看到后的反应是连叫“快出去!快出去!”
 
古时,人与人之间,伦理与秩序重要到好比穿衣吃饭,宝玉却少有尊卑等级观念,他与小辈的秦钟称兄道弟,对小厮奴仆不肯端主人的架子,种种与世人不合处,举不胜举。因此,宝玉几乎每天都要面对世人对他不遗余力的规劝与改变。袭人作为最贴身的丫环,曾经深得宝玉的喜爱,也因时时规劝,彼此的大不同而渐渐拉开距离。到晴雯之死,宝玉已是深忌袭人。但大观园里的众多女儿与宝黛再不协调,也还能宽容他们的种种不合时宜,不过是规劝而已。大观园外的世界就不同了,贾政沉脸教训,喝斥,甚至大加笞打,以至宝玉一听到父亲叫他便如焦雷轰顶。王夫人则干脆抄捡大观园,凡不对眼的全部赶尽杀绝。抄捡大观园后,那座能暂时宽容宝黛的大观园迅速凋零。  
  
  在大观园住的期间,宝钗的仕途经济学理论是充斥在随时随地的,与之相呼应的是袭人,袭人之所以得到王夫人的倚重,根本的原因在于袭人时时不忘规劝宝玉走仕途经济之路,而这也是宝钗认为这个丫头可敬可爱之处,所谓同类相谋即如是。她们的为人处世之道和人生的理想与追求才符合世人的标准,符合社会的要求。她二人互相敬重,结成联盟,都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同与称赞。宝钗更因为这些认同和肯定,时时不忘对宝玉进行箴规和点醒。就在第三十二回明确写出宝玉给湘云宝钗袭人脸子后,后面多回写到宝钗等对宝玉的不遗余力的点化。第三十七回,宝钗笑道:“你的号早有了,'无事忙’三字恰当的很。”……宝钗道:“天下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的是闲散,这两样再不能兼有,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贵闲人’也罢了。”第五十八回里:宝钗笑道:“你能够像他这苦心就好了,学什么有个不成的。”这话很含蓄,宝玉的诗才与博学并不在宝黛之下,宝玉没学成的是什么呢?宝玉没用苦心学的就是八股科举,经济仕途之道。故而宝玉不答,当作没听到宝钗的劝。而宝钗给的那两个绰号,偏被袭人认同和提起。
  在贾府,贾母是整个贾府的核心,在她的下一辈,以贾政王夫人为核心,再年轻的一辈,则以宝钗和凤姐为核心。她们的人生理想与追求代表着社会的主流。在主流社会,宝钗游刃有余,她得到的亲情和友情及世人的认同是任何一个女儿都难以企及的。正像她的判词那样,她是“艳冠群芳”的牡丹花王,倾倒众生,她“任是无情也动人”,动人的不仅是美艳,也是她的为人处世,学识品格,对世界的观点和她的思维方式得到世人的认可、理解、称赞。她始终居于世界之内。  
  
  真正的孤独形而上,不断拷问存在的意义,不断拷问生命的真义,不断拷问个体生命独立的价值,不断把目光投向茫茫宇宙。这是有尊严的生命的大自由和大觉醒。这样的人若在尘世间,就体现在灵魂的无所依伴和无所理解之上。因此宝钗的孤独不是孤独,只是爱情的寂寞。而友情和亲情她并不缺乏,知己和理解也不缺乏,她的灵与肉能整个的被世界认同,她始终在世界之内。 
  
  那个世界之外的人只有宝玉和黛玉,他二人才是真正不被世人认同和理解的人,大观园的人尽力要改变他们两个,大观园外的人更是。他俩面对的社会何其强大?这才是真正的遗世而独立。诗人是孤独的,诗人是敏感的。阮籍会“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返”。而真正具有诗人气质的林黛玉则唱出令宝玉哭恸在山坡之上的《葬花吟》。这诗最能见出黛玉精神上的孤独。因这首诗吟在她与贾宝玉发生误会之后,一般把这诗当作她吃醋时的情绪压抑之作,对“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也理解为一个弱质孤女在亲戚家受到轻视或虐待。其实,在生活上,黛玉是不可能受到这样的对待的:一,荣府毕竟是诗书礼仪之家,黛玉又有贾母的无限宠爱。她到荣府长住时,书上也明写了,起居饮食等皆如宝玉,三春倒还靠后。  
  
  二,黛玉得到贾宝玉的无比关照,下人在她面前争宠还来不及。芳官不过是个小丫头,因为在宝玉面前走红,下人们争着讨好芳官,何况宝玉最为关心的黛玉。
  
  三,贾家再不如从前,还不会养不起多病的她,正如宝钗所说,将来不过多一副嫁妆罢了。
  
  黛玉感到的“风刀霜剑”是一种精神上的重压,感到自己在人性和人生追求上与世人的格格不入,那些无形的力量每天每时每地都从四面八方逼压过来,她和宝玉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且这种逼迫之感只会与日俱增,有宝玉作为同道,这种逼迫可暂缓解,一旦失去这个知己,“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感觉立刻飓风般呼啸而来,将其彻底掩没。这是有尊严的生命,人性觉醒的生命感到的压力。“天尽头,何处有香丘”这是诘问世道之艰难,是精神无所归处的悲观。换作别人听到黛玉的哭诉,多会觉得也太多愁善感了,不过是人家不开门,值得这么大架势写这么长的诗吗。然而,只有心心相印的知己,只有宝玉听后泪水滚落。因为只有他才能在这表面惜春的桃花诗下面,闻到另一种气息,在心中由花及人,将花,人,永恒与短暂在心里咀嚼个遍。因而更比黛玉悲伤,以致恸倒在花丘之上。“风刀霜剑”在黛玉是无形的精神压力,有形的“刀”和“剑”则逼向宝玉。第三十三回里宝玉被痛打,黛玉哭得两眼成了桃子,违心地劝宝玉“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心有灵犀的情人哪能不知道这劝是真劝还是假劝呢?宝玉回答黛玉“死都值得”,又送她一对丝帕以作定情信物。不久,黛玉的“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之句又横空出世。绝不妥协的傲骨已在二人身上生根。至此,她和宝玉才真正相契,结为真正的同道,知己,精神上的盟友,相互扶持和相依,彼此温暖在人世孤独的灵魂。
    
  宝钗只是不被宝玉一个人认同,而宝黛二人面对的是整个世界的不认同。存在主义认为,人的存在是孤独的存在。这才是真正的孤独,不仅是诗人性质的,亦带着哲人的悲剧性质。所以宝玉黛玉谁失去了对方都是致命的,都会不可避免的走向虚无,他们除了在爱情里能互相支持和滋润外,他们找不到任何的出路,世人不可能理解他们,而他们不可能与这世界达成和解。 
  
  黛玉不会有爱的寂寞,虽然她缺乏父母兄妹之爱,但她有贾母的疼爱,众姐妹虽然不能骨子里理解她,但她的身世和美丽才情一样赢得了友谊,虽然不及宝钗。更重要的是,她有宝玉这个知己,宝玉也视她为惟一的知己。但他们是孤独的,这“孤独是永恒的”,这孤独感虽可借着爱情得到消解,却是永恒的存在,绝不会消失。宝钗始终是寂寞的,因为没有渡船可以载她到宝玉的心河。亲情友情填补不了爱的伤痛。没有真正爱过,也就不能真正体味到生命的尊严、丰富和深刻。她也不会去追问,追问世界和宇宙,也不会去追问独立个体生命的价值,她始终与她的那个世界融为一体。
  
  在现代社会,人可以走很多条路,孤独成了很多人无可逃脱的宿命,但在这孤独后面,是社会允许我们选择孤独,然而,宝黛所处的社会却绝不允许他们有其它选择。这是终极的孤独,两颗有价值的灵魂不被世人理解和接受,并最终无可避免地被抑制和走向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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