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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作家的思想和作品的思想的关系 2003年，我在长篇小说《四十一炮》的后记里边写道：我以没有思想为荣。这句话被很多人断章取义，受到了很猛烈的批评。我当然知道一个人不可能没有思想，一个写作者也不可能没有思想，一部小说也不可能没有思想。我之所以说这样极端的话，就是要反对那种人云亦云的思想，就是要反对那种故作深刻、哗众取宠的思想，就是要反对那种坐在豪华轿车里边呼唤质朴的田园生活的虚伪思想，就是要反对那种貌似深刻、实则拾人牙慧的思想。你这个作家的思想哪怕是再简单、再朴素，但是只要是你自己的，而我想就是有价值的。假如不是你自己的，而是别人的思想，是虚伪的思想，是人云亦云的思想，那我想，还不如没有思想好。所以，我就呼吁这样的反动心理：我以没有思想为荣。还有一个意思，就是说，这个作家，他在创作的过程当中，究竟应该是先有了一个所谓的思想，然后去编制表现这个思想的故事；还是应该先从生活中发现了某个思想的萌芽之后，加以综合提炼出有故事情节、人物形象？毫无疑问，后者是正确的。因为主题先行的作品肯定不是好作品。主题先行，统治了我们的文学创作几十年之久，耗费了好几代作家的才华，产生了一大批没有任何文学价值的垃圾。到了今天，我想我们绝对不应该再主题先行。作家应该先被生活所感染，先被人物形象所感染，然后从老百姓的这种丰富的日常生活当中发现了某些新的思想苗头，然后加以提炼，加以提高。很多的小说，很多的艺术作品，里面所包含的思想大于作家本身的思想，实际上超越了它的时代。我们还是以《红楼梦》为例子：曹雪芹在写作的时候，绝对没有想到要去表现什么四大家族之间的阶级斗争、政治斗争；也绝对没有想到要用自己的小说为封建主义唱挽歌；更没有想到像贾宝玉这样的人物身上还表现出了很多资产阶级民主思想的萌芽。但是，这些都被后来的批评家给“读”出来、加上去了。我想，曹雪芹写《红楼梦》，更多的是一种对过去的富贵生活的留恋和惋惜，是在为它唱挽歌。他真正的目的、他心里的话绝对不是要诅咒封建社会，而“兰桂齐芳”我想才是他心里面真正的期盼，他想有一天他们家族能够再复兴。从这一点来讲，我认为高鹗的叙述实际上是符合曹雪芹想法的。不能把曹雪芹塑造成一个民主主义者，更不是共产主义者。他受时代的局限，肯定是为他家族荣华富贵的消失，感觉到非常痛惜。像蒲松龄，他是一个科举考试的失败者。他在他的很多小说里边，对科举制度进行了嘲讽。有很多读书的人，也进行了这样的讽刺。我想蒲松龄在骨子里边还是对科举、功名非常热衷的。他很多的小说里面，到了结尾的时候，主人公?过了磨难，最后终于高中进士，轻裘肥马、妻妾成群。我想这是蒲松龄先生内心深处真正向往的生活。他一方面怀才不遇，对科举制度的黑暗的弊病深恶痛绝；另一方面，他又无法摆脱时代的局限。对那些科举制度的幸运儿充满了羡慕的目光。正是这种深刻的矛盾，使他的作品具有了二重性，也使他的作品具有了永恒的价值。假如他是一个彻底的科举制度的批判者，我想他的作品的艺术价值反而是受损的；同样，如果他是科举制度的一个坚决的拥护者，他的作品也是没有什么价值。所以，作家这种思想的矛盾，作家的思想水平、境界，跟这个作家作品的艺术表现力、跟艺术价值之间，并不是一种正相关的关系。并不是说作家的思想水平越高，他的作品的艺术价值就越高；作家的思想水平越低，他的作品的艺术水平越低下。其实，会出现很多很复杂的现象。 当然，伟大的小说，都是思想大于形象的——一是思想大于小说里面人物的形象，二是小说里的思想大于作者的思想。我想一部具有两个“大于”的小说，肯定是一部很好的作品。我们可以从小说里面的人物思想上，看到新时代的曙光，看到新思想的苗头；我们可以从小说的整体思想上，看出了它超越了作家思想的一些东西。现在很多人在批评作家没有思想。这个批评当然不能说它没有道理，但我觉得值得怀疑。一个作家未必要先成为一个哲学家、思想家，才可以写作。鲁迅的思想非常深刻，鲁迅也是一个伟大的思想家，但是鲁迅这种伟大的思想和他的小说之间，我认为是不太相配的。因为鲁迅后期并没有写出和他思想相匹配的文学小说。反过来，很多落后的作家，思想并不是特别进步的作家，他的作品反而是很有价值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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