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故乡远,乡心近》——读文学大家王鼎钧散文有感

 放歌渔者 2012-07-02
 
《故乡远,乡心近》——读文学大家王鼎钧散文有感
 
文/刘星元
 
        旅居海外、享誉华人文坛的文学大师王鼎钧先生,居然是我的老乡,这是我最近几年才知道的。此前也曾读过鼎公的一些作品,最初是一篇哲理小故事《六字箴言》,然后是《红头绳儿》、《那树》……陆陆续续,读了也有几十篇,但始终没有读过鼎公一本完整的集子。与各位研究王鼎钧作品的方家相比,我只是一个普通读者,即便是说有些感悟都不免有些惭愧,更别说研究了,那必会让人贻笑大方。但这几十篇或长或短、或抒情或叙事的文章,的确也让我有了一点小心得。
        或许是因为和鼎公是同乡,占有地理上的优势,我最先关注的,自然是他关于故乡的文章。
        鼎公在《吾乡》中写了故乡兰陵,这大概是鼎公对故土最为详实的一次叙述了,他笔下古镇的风景依稀可辩;笔下的古镇的历史,厚重而深情;笔下的这片土地上的风云人物,又让人向往。最让人难忘的却是写时任临沂县县长的范筑先将军的那一节。其实是早就知道将军大名的,为官清正、捐躯国难,史书上是有记载的,但鼎公选的小细节依然让我为这片土地上的父母官感动。范筑先县长去聊城赴任之前,到兰陵和父老辞别。兰陵大街上摆满了送别的香案。“香案上并不烧香,摆着清水一碗,镜子一面,青葱几棵,用以象征范县长的'清似水、明似镜’,'一清二白’。还有清酒两杯,主人的名片一张,表示饯别。”“范氏的路线是进北门,出西门。西门内外,香案还在不断增加。四乡农民,闻风而至,带着他们刚刚摘下的新鲜果菜。”鼎公的叙述是缓缓的,仿佛只是单纯的回忆一件往事,可在鼎公深情的笔下,范县长的高风亮节比历史上的空洞宣讲更有魅力,而这样的范筑先也正是史料上看不见得。显然在鼎公的眼中,这样的父母官才符合老百姓的标准,也正因为如此,鼎公才单独为民众眼中的父母官写了一篇民众心中的文章。
        《一方阳光》是写母亲的。在七十余年前鲁南典型的四合房里,在天井下的那一方小小的阳光里,做针线活的年轻的母亲和陪着她的年幼的孩子。这该当是一副多么经典、多么温馨的鲁南生活照。可是鼎公写到了母亲冻伤的脚。“尽管在那一方阳光里,暖流洋溢,母亲仍然不时皱起眉头,咬一咬牙 ”,可是即便如此,“在那一方阳光里,母亲是侧坐的,她为了让一半阳光给我,才把自己的半个身子放在阴影里”。母亲有时候会问,“如果你长大了,如果你到很远的地方去,不能回家,你会不会想念我?”这个答案其实母亲比年幼的儿子更明白,所以母亲说 “只要你争气,成器,即使在外面忘了我,我也不怪你。” 这是典型的鲁南母亲,也是典型的中国母亲,那样普通,普通得随处可寻;那样伟大,伟大得让所有人都感动、落泪,让鼎公在已为人父、为人祖之后仍念念不忘。文章写得那样细腻,让人在苦难中读出了一种温暖。这种温暖不是热,不是闷,也不是单纯的春风拂面的春暖。它是自内心深处油然而升的如棉絮般柔柔、轻轻、淡淡的温馨的感受。
        其实故乡一些对鼎公仰慕已久的乡贤,都在期盼离家近七十载的老先生能够回家看看。我极为敬佩的穆振昂老师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我们恭请先生:您应在有生之年扶妻携子,回故乡走一走,看一看。亲族邻里在呼唤,家乡学子在期盼,还乡之路不再遥远,人生之旅在于梦圆,吾乡吾土永远是您梦中向往的精神田园。硝烟风雨过后,家园早已重建,旧貌换新颜。”可先生却在《臣心如水》中写到,“你说还乡,是的,还乡,为了努力画成一个圆。还乡,我在梦中作过一千次,我在金黄色的麦浪上滑行而归,不折断一根芒尖。”“不要瞒我,我知道,我早已知道,故乡已没有一间老屋,没有一棵老树,没有一座老坟。老成凋谢,访旧为鬼。如环如带的城墙,容得下一群孩子在上面追逐玩耍的,也早已夷为平地。光天化日,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村庄,是我从未见过的地方。故乡只在传说里,只在心上纸上。”这些被思乡泪打湿的文字,让我突然想起了丁令威的故事。近乡情更怯,想是鼎公怕重回故里,他担心如果真的回去,怕真会有“城郭如故人民非”的感慨吧。如此相见,不如不见,只将这陈年旧事,在心中珍藏,足矣。
        鼎公的一生是漂泊的。自少小离家开始,近七十载时光中,辗转、流浪、漂泊,多少年他乡作故乡,而故乡却在空间的距离上越来越远。故乡越来越远,而对故乡的感情却如家乡的兰陵美酒,越来越香,越来越醇,越来越深,越来越浓。也正因为如此,见过大风大浪的鼎公写到故乡总是让人惆怅、潸然泪下。鼎公的笔是沉痛的,尽管他说,已没有故乡,可他分明是在欺骗自己的那颗怀乡心,他依旧深深牵挂着故乡。在鼎公笔下,我一遍遍读着我们共同的故乡,显然,鼎公的少年时代不同于我的少年时代,可故乡是相同的,乡心是相同的,那文章中一闪而过的某个细节是相同的。一草一木总关情,而我总能读出沧海桑田之后的那份赤子之心。
        曾看过鼎公的一段关于回忆录《关山夺路》的视频,是在其作品发布会上的演讲,说往事,说文学,说人生,自然也说到故乡,随处而至、博学多才,加之幽默,场下笑声不断。让我感到尤为亲切的是,鼎公一直乡音未改,而乡音正是对故乡最朴实最深情的敬重。我年少,不谙世事,但也去过几个地方,总有朋友问我故乡,我说苍山,很多人都摇头,但说到让太白醉到“不知何处是他乡”的兰陵,大家就都明白了。兰陵显然是一个名片,它让我感到荣耀
        我曾在网上贴过一篇有关鲁南农村的散文,请鼎公指教,不想鼎公真的看到了,更不想鼎公会给我这样高的评价:“语言平易中有清新,一洗遗风,比余秋雨、木心还要自然一些,康庄大道,足以致远。延长中国文学吊古伤今的传统,小中见大,含蓄中有深沉,如果作者真的是后生,将来人生经验有了厚度和高度,有成为'大师’的可能。吾鲁有才,感到亲切和光采。”这样的评价让我感到惭愧,但他对家乡一个无名作者的鼓励,却让我感到了温暖。
2010.6.15
 
 
附:王鼎钧著名散文《臣心如水》
 
你为什么说,人是一个月亮,每天尽心竭力想画成一个圆,无奈天不由人,立即又缺了一个边儿?
你能说出这句话来,除了智慧,必定还得加上了不起的沧桑阅历。我敢预料这句话将要流传下去,成为格言。
多年以来,我完全不知道你经历了一些什么样的境况,从你这句话里,我有一些感触和领悟。我从水成岩的皱折里想见千百年惊涛拍岸。
哦,皱折,年轮;年轮,画不圆的圈圈;带缺的圆,月亮;月亮,磨损了的古币;古币,模糊而又沉重的往事。三十九年往事知多少,有多少是可与人言的呢,中天明月,万古千秋,被流星陨石撞出多少伤痕,人们还不是只看见她的从容光洁?我们只有默诵自己用血写成的经文,天知地知,不求任何人的了解。
你提起故乡。你问我归期。这个问题教我怎样答复你呢?你怎能了解我念的经文呢。没有故乡,哪有归期,三十九年前在祖国大地上流亡,一路唱“哪里有我们的家乡”,唱“我们再也无从流浪也无处逃亡”,唱得浪浪漫漫雄雄壮壮,竟唱出源源不竭的勇气来。那时候,我们都知道,祖国的幅员和青天同其辽阔,我们的草鞋势不能踏遍,我们也知道,青山老屋高堂白发也都在那儿等待游子。但是而今,我这样的人竟是真的没有家乡也没有流浪的余地了,旧曲重听,竟是只有悲伤,不免恐惧!
你说还乡,是的,还乡,为了努力画成一个圆。还乡,我在梦中作过一千次,我在金黄色的麦浪上滑行而归,不折断一根芒尖。月光下,危楼蹒跚迎我,一路上洒着碎砖。柳林全飘着黑亮的细丝,有似秀发……
但是,后来,作梦回家,梦中找不到回家的巷路,一进城门就陷入迷宫,任你流泪流汗也不能脱身。梦醒了,仔细想想,也果然紊乱了巷弄。我知道我离家太久了、太久了。
不要瞒我,我知道,我早已知道,故乡已没有一间老屋,(可是为什么?)没有一棵老树(为什么?)没有一座老坟。(为什么?)老树凋谢,访旧为鬼。如环如带的城墙,容得下一群孩子在上面追逐玩耍的,也早已夷为平地。光天化日,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村庄,是我从未见过的地方。故乡只在传说里,只在心上纸上。故乡要你离它越远它才越真实,你闭目不看见最清楚。……光天化日,只要我走近她,睁开眼,轰的一声,我的故乡就粉碎了,那称为记忆的底片,就曝光成为白版,麻醉消褪,新的痛楚占领神经,那时,我才是真的成为没有故乡的人了。
“还乡”对我能有什么意义呢?……对我来说,那还不是由这一个异乡到另一个异乡?还不是由一个已被人接受的异乡到一个不熟悉不适应的异乡?我离乡已经四十四年,世上有什么东西,在你放弃了它失落了它四十四年之后,还能真正再属于你?回去,还不是一个仓皇失措张口结舌的异乡人?
昨夜,我唤着故乡的名字,像呼唤一个失踪的孩子:你在哪里?故乡啊,使我刻骨铭心的故乡,使我捶胸顿足的故乡啊!故乡,我要跪下去亲吻的圣地,我用大半生想象和乡愁装饰过雕琢过的艺术品,你是我对大地的初恋,注定了终生要为你魂牵梦绕,但是不能希望再有结局。
我已经为了身在异乡、思念故乡而饱受责难,不能为了回到故乡、怀念异乡再受责难。那夜,我反复诵念多年前读过的两句诗:月魄在天终不死,涧溪赴海料无还!好沉重的诗句,我费尽全身力气才把它字字读完,只要读一遍,就是用尽我毕生的岁月,也不能把它忘记。
中秋之夜,我们一群中国人聚集了,看美国月亮,谈自己的老家,我说,我们只有国,没有家,我们只有居所,只有通信地址!举座愀然,猛灌茅台。
月色如水,再默念几遍“月魄在天终不死,涧溪赴海料无还”,任月光伐毛洗髓,想我那喜欢在新铺的水泥地上踩一个脚印的少年,我那决心把一棵树修剪成某种姿容的青年,我那坐在教堂里构思无神论讲义的中年,以及坐待后院长满野草的老年。
想我看过的瀑布河源。想那山势无情,流水无主,推挤着践踏着急忙行去,那进了河流的,就是河水了,那进了湖泊的,就是湖水了,那进了大江的,就是江水了,那蒸发成气的,就是雨水露水了。我只是天地间的一瓢水!
我是异乡养大的孤儿,我怀念故乡,但是感激我居过住过的每一个地方。啊,故乡,故乡是什么,所有的故乡都从异乡演变而来,故乡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涧溪赴海料无还!可是月魄在天终不死,如果我们能在异乡创造价值,则形灭神存,功不可捐,故乡有一天也会分享的吧。
啊,故乡!
(选自《读者》2008年第10期。作者王鼎钧,当代著名散文家。1925年生于山东临沂,1949年去台湾,1978年后移居美国纽约。)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