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沈园,陆游那尊清癯的雕像座落于竹篱菊圃之中,静静地打量着我。他与我从无一面之雅,我却是他心予魂授的隔世知音。我用湛亮如斧的眼光、变化如虹的灵智,感知着他的那颗搏跳千载依然鲜活的诗心。我沉浸在他空启灵犀的诗韵和词境里了,我的耳边似乎还能清晰地听到那个苍茫的泣吟之声:
红酥手,黄藤酒…… 随着令人惋叹、唏嘘的吟诵之声的响起,我们走进了一个个古老的画面:恃才傲物、落拓不羁的陆游二十岁时与表妹唐琬结为伉俪。二十二岁时休妻。三十一岁时在沈园踏青与唐琬不期而遇…… 那天,阳光灿烂,陆游漫步于沈园。抬头放远之时,只见园林小径上远远地走来了愈加美丽、愈加丰稔的唐琬。她以其卓然不俗之姿进入了我们共同的视野。那份出尘之姿的美丽,纵有丹青,谁又能精细地描画啊。我们面似桃花、腰如柳枝、指若笋芽的唐琬;我们眉弯柳叶、足弓弯月的唐琬,淡抹黛螺,一身素白衣裙在阳光的照射之下闪现出一道耀眼的弧光。不期之中,唐琬和陆游的四目相撞了。惊喜、惊慌、惊叹、惊醒之后,他们惊惶失措了。这个世界原本很大、很大的,就因为他们相逢在这个世界才又变得太小、太小。今日相见,他们欢喜而悲痛、恸情而惊怵。这里,曾是他们的幽期蜜约之所,也曾是他们的互诉浓情之处。此时,他们只能惊鸿一瞥,心中纵有千言万语、万语千言,也无从表达。他们没有说出任何话语,只是目光牵绕着目光、心曲缠绵着心曲。陆游愁肠九转、心如刀割;唐琬颦蹙双眉,微闪泪光,随后蹒跚而去,不一会儿便杳无踪影。我不忍看着这一幕悲情,只把目光转向了远方,那里已是一片秋水长天,落霞孤骛的景象。我打开了心灵深处我记忆的,我知道这里曾经飘舞着漫天的蝴蝶,他们热恋的时候也曾在碧草招摇的花丛中,牵着手追逐、嬉戏、徜徉,那幸福自然而然地抻长了,放大了……他们,一起听过落日的劝说、一起听过草叶的戏语,他们,一起听过轻风,还有细雨的梦吟。此刻,陆游仿佛经历了天塌地裂的人生巨变,只为自己的不可饶恕之罪,痛心着、疾首着。伯劳飞燕,几多离恨!陆游目瞪口呆、捶胸跺脚,继而痛哭失声,悲泪横颐。难诉生离死别之情啊,难表哀怨衷肠之怨啊。陆游触景生情。因情及事,因事及理,胸中块垒,如鲠在喉。一股糅合了沉郁、苍古和清逸的气氛,像柳絮、像游丝,在花间亭台间飘动着、回荡着……那字字迸血、声声淌泪的诗句若积在胸,便也极抒了忧郁哀伤之情。陆游在恍惚迷离之中设想着两颗茕独无依的灵魂如何同游天地四方。不过多时,饱有翰墨、胸有经纬、腹藏韬略的陆游运足的丹田之气,一呼而出,一挥遂成千古绝词《钗头凤》: 红酥手,黄藤酒…… 随后,一股苍凉的意蕴便永远地绕在了梁上、枝头、云间,甚至于我的心中。余音悦耳、久久不散。陆游捉笔而立,仿佛手握旷世无俦的宝剑。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夜幕笼罩了四野,他才怀着离索之痛、断肠之心蹒跚而去。我惆怅地看着他的背影,消隐在蝉鸣吱吱、流萤点点中了。陆游一定知道,青梅和竹马、童谣和牧鞭,自从那日一别,便是关山相隔了。都说年华随风而逝,无异于片羽微尘。我也从旁人的口里知道,唐琬从此身心憔悴,白发增添,晚妆残乱。她的室内常常一灯荧荧,暗香浮动。她引颈屏息,步履跄踉。她愁恨连绵,销魂无限,只能以酒浇愁,苍凉别梦。酒杯已空、余欢将尽之时,她空邀明月,面对日薄西山、残霞半天之象,她倚阑悲叹,思绪万千。长此以往,以至悲伤成疾、卧病于床,直到沉疴缠身,未曾再起,最终秦娥梦断、汉家陵阙。多年以后,我踩着那条布满牛粪和马便的土路,向着沈园走去。我只觉得每一脚都踩到了实处。我恍然走在熟悉的往事和记忆里,那残留的马蹄的痕迹,还是陆游那年打马穿过村庄的时候踩踏上去的。我也曾陪伴着陆游多次来到这里。他踽踽独行在池边树下,听着院外传来的机杼之声,似闻着越女的叹息。我们满目放眺,不见了绿草如茵、鸟语花香,不见了桃林马泽、世外桃园。看着落木簌簌、听着鸟鸣啾啾,满心落寞,惟有桥下一池春波,依旧流着、淌着。陆游的耳边又一次依稀传来唐琬的同题和词《钗头凤》: 世情薄,人情恶…… 呵!惋叹唏嘘,他看到的只是残荷…… 呵!涸辙穷途,我看到的也只是败柳…… 唐琬一病沉疴的和声,如泣如诉、音传云天。声声怨怨、让我唇齿皆裂。陆游更是绞肠寸断,清泪纵横,五脏俱焚。不经意间,只好对月仰望,幻觉着什么、又恍惚着什么。他,命定是弱者中的强者,却又是强者中的弱者。他,命定是诗僧、情圣,又是断肠之客、伤心之人。作为他最为真挚的朋友,我不想责备他比我更为软弱。我也无意踹上他一脚以发泄我心中对他的愤恨,我深知他与唐琬的离异不仅仅是契合了今人考证的“屈从母命,悖逆本意,休弃发妻”的说法,我更知道他心中有着太多、太多的无奈和委屈、太多、太多的愁伤和无言。尽管他在我面前什么也不多说,我也知道他早已不习惯于为羁绊所牵、为床笫所困,他的心既在缠绵的情致之中,更在超凡的红尘之外。在那里,有着高山落日、有着大河晨曦,有着沙场点兵、有着刀光剑影。我知道,女人的眼泪阻止不了他行走的脚步、女人的衷情湮没不了他奔向自由的心声。他游历于人世的苦海,耳边犹听临水惊鸿之句、胸中未灭冰河铁马之心。很多的时候,他只能将一腔豪气化作满纸的悲声。他的高傲、狂野、乖戾、阴郁、脆弱、叛逆,在他的诗和词里随着他倜傥疏放的个性表现得淋漓而且尽致。他表现出了人之为人的一切弱点,也表现出了人之为人的全部优秀之处。诗里诗外,词前词后,清风习习、异香阵阵。他的心真正地与唐琬相融了吗。他们同悲共泣、挥泪如雨。一个,在世界的此端大声疾呼:红酥手,黄藤酒……一个,在世界的彼端回应如响:世情薄,人情恶…… 花开、花落的季节,那些孤独绽放的花蕾,开了,又留下了最后一缕忧伤,飘落在我们生生世世所追寻的目光里了。在当时那个“浊水遍地横流、枭枭尽占高枝,清泉为之远避、鸾凤为之低徊”的时代,陆游常常静坐于树荫,目光淡泊,看着花开、花落,日沉、星现,常常展玩着一生的珍藏:一枚心戒、一册诗稿、一片红叶、一朵素花,一张怀念的面孔。沿着一道小径,我走向他的幽居,在华丽的车辙和衣饰渐渐飘远之后,我走向了陆游。只见他双颊虽然苍白,可眼睛里的光焰还在不倦地燃烧。仿佛两个故人久别于重逢之喜,剪烛西窗之时,我们促膝围炉,互诉着衷曲,交融着情愫,我们近乎微醺薄醉了。时逢唐琬辞世四十周年,陆游或歌或泣、吟哦起舞,作了《沈园》二首:……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终年前几年,陆游对唐琬的怀念之情没有因时光的流逝而浅淡,仍旧梦绕着、魂牵着。他以悲苦交煎之心,蒲柳弱质之体,向天涯更远的地方漂泊着。闪霎之间,他的心中倍感惨然、愀然、怃然。眺望着唐琬鸿飞冥冥的身影,他多想再一次倾听她哑寂在岁月喉咙的声音,但是幽明永隔,他既不能上穷碧落,又无法下抵黄泉,他只好将目光投向浩茫的天宇。那年的十二月二日,夜幕垂临,天幕上浇出了一钩银亮的新月,细,而且弯。朦胧的远天里,仿佛真的走来了飞舟归岸的唐琬。她摇碎了星月、温润了清风。陆游夜梦沈园,又作诗:……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临终前一年。也是秋天、还是黄昏,无力的残阳,在沈园的断垣残砖上涂抹着血色。他最后再作《春游》一首:……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在当时那些歌舞迷魅的夜晚,在含哺而熙、鼓腹而游的人们心中,这一声声的叹息往往比一片望秋而陨的落叶还显得轻飘无力。 新芦出水、万竿摇艳。上托浮云,至情至性的诗人心中,有着多少挂碍。唐琬依然是他心中的通天犀、明月珠、和氏璧…… 细雨霏微,沾衣欲湿。下临清流,心怀万有的诗人,一生历尽尘滓,仍然光风霁月。有着多少牵绊的心中仍然盛开着鸡骇犀、夜光璧、方府金的光芒…… 夜晚,是从被月光照亮的时候开始的。一声声熟悉的乡音唤醒了我重逢远古时期的旧梦,风物依旧、往事如烟,带给我竟是一片怆然的意境。我眼前的一切都宁静着、澹远着。踏着那条深不可测的林径通道,我也飘飘一如孤鸿之影,走向惨淡如血的黑暗。此时,我看见陆游内心的那口古井已经生不起微细的波澜了。我不知他还能否记得唐琬最初离开他的时候那一步一回头的样子。在那个尤其失落的日子,唐琬含泪离去了,那一时候,陆游心中绎动的那份清澈的流波也被世俗之流永远、永远地地湮没了。从此,在以后漫漫的时光里,他度日如年,为着失去了信守一份真实情怀的人生准则而永远不再安宁。他无数次默默地呼唤着,充满了痛悔与祈求,然而苍天无言、大地无语。纵观陆游与唐琬一生的爱恨与情愁,只有我能知道他临终之前想对唐琬说出他最后的心语: 热恋你的时候,我的心中有了一种神圣、也有了一丝沉醉,心中唱出深情的诗歌;进入你的时候,我的心中有了一份亵渎、也有了一片茫然,心中唱出忧郁的诗歌;离开你的时候,我的心中有了一番悔痛、也有了一波思念,心中唱出持久的诗歌。这些都是我所有爱与恨、情与愁组合而成的情感诗歌之魂,代表着我希望向着蓝天与白云倾诉我对你的最后的衷曲……注① 陆游形如槁木、心如死灰,他真的是自救不暇了。他闭上了双眼,灵魂泅渡到了永恒的天国。在那里,唐琬含笑着向他款款而来,那飘逸的是其超然的舞姿、净洁的是其澹然的气韵。她的身上、她的心中,依旧音韵绵绵、情波悠悠……那袅袅的余音、绵绵的意韵,仍在漠漠长空中久久地飘荡着,只留给我们对这浩瀚长空、邈漫时光的沉思与冥想。 鉴明千古、光灿百世。沈园因了一首古词的存在而千古闻名。我此时的内心满怀着弦响未绝的感动。无以羁縻的风儿,不时地在我的耳边呢喃着,我闻到了唐琬柔唇边清甜的气息、也闻到了陆游鼻腔里粗重的气息。一座见证着爱情绝唱的园林,既是一段爱情的骨骸和坟墓,也是一段爱情的深情和诗歌。它所留给我的是一株永远长青的相思树、一块刻骨铭心的三生石,留给我的还是一个啸傲之客、缭倒之士、垂暮之人对一个素心之女的一缕爱情的绝唱或词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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