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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字虎头的前世今生 上篇

 bazatu 2012-09-23
王字虎头的前世今生 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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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曾为日本兰寿起源于中国蛋金还是王字虎头在网间与人论战,但我对王字虎头却是生疏的。初次听到“王字虎”的称谓,迟至1999年去北京锦什坊街拜访李福利师傅,在他家屋顶上看到几条虎头,形如擀面杖。李师傅说:“这王字虎也走样儿了。”哦,王字虎?!细观瞧,脑顶难觅“王”字,周身亦无可取之处,不知为啥他还当宝贝养着。

 

之前淘鱼多年,也曾听鱼贩说起哪的虎头脑顶上起“王”字,但我不以为意,只当是卖家的炒作,噱头而已。直至兰寿盛行,一日和一老辈鱼人聊起日寿,他说:“这东西咱中国早有啊,王字虎头见过吗,那鱼小时候和兰寿真叫一模一样,都是高头薄鳃,长脸的(也即日寿品评中所谓“目先”长),小日本这鱼应该是从王字虎改出来的。”

 

我恍悟,在鱼市、网间遍搜王字虎,零星见过几条,发现其形态与兰寿确有承继的影迹。加之我一直对日本从蛋金(原始蛋种,不起头瘤,日本称“丸子”)改良出兰寿的说法抱有疑问——中国虎头诞生更早,且中日金鱼交流频繁,日人何必舍近求远,从蛋金做起呢?在《寿辩》(载于《魅力兰寿》)一文中,我提出从“丸子”到“兰寿”的演进中当有中国蛋种高头鱼的引入,而日寿,应属于“王字虎头”的一支。无独有偶,远在东瀛的令鱼冲兄也为论证兰寿起源于中国狮子头鱼而在日本史籍中钩沉索引。在历史的浩渺烟波中,我们一时难以找到确凿的证据,但此番“打捞”,却让我们发现“蛋金起源说”在论据上同样可怜兮兮,绝非什么不容置疑的“真理”。

 

说日寿源自王字虎,无关民族情结,不过是想在鱼的演化上曲径通幽。其实,在提出“王字虎起源说”之前之后,我对王字虎都算不上“感冒”。在《寿辩》中我曾写到:“王字虎头有方头,但方不出日寿的庄重;王字虎头有梳子背,但梳不出日寿的力道;王字虎头有展尾,但展不出日寿的灵动……”回头看,写这番话的原因大致有三:其一,“进化论”的观念作祟,觉得兰寿既是对王字虎的演进,其价值必高于后者——既有兰寿,何需王字虎;其二,痴迷兰寿,一时眼中别无他鱼;其三,我当时所见王字虎,都是江河日下的物件,而正宗的王字虎,我还未曾见到——既使见过,也没对上号。

 

真正“感冒”要推至2008年,我对鹅头红兴趣日浓,并撰写《鹅、鹅、鹅》之《寻鹅》、《品鹅》、《做鹅》三篇发表在《水族世界》上。其中提到,改良鹅头红的途径之一是拿王字虎与鹅头红杂交,盖因两者皆为蛋种高(鹅)头型。之后,我于不经意间得到两只王字虎。母鱼得自北京鳞隐阁,据称是一鱼场起池时淘出的小“垃圾”。我看鱼骨架尚好,拿回去养养看。公鱼得自北京张家湾,在一堆杂鱼里灵光乍现,场主不识,近乎白拿。旁边有老鱼人窃语:“小林这条鱼,顶一池子了。”此二鱼皆有退化迹像,母鱼出蛤蟆眼,公鱼鳃肉略厚,我权当是做鹅的“材料鱼”,往缸里一扔便随它去了。

 

经冬历春,两条虎由三寸长至五寸,越养越爱,越看越有味道。此鱼虽不似兰寿那般雄劲周严,却别有洒脱俊朗的风致;虽不似鹅头红有银鳞丹顶夺人心眼,但周身金鳞浑朴,隐隐透出风雨经年的王家气韵。究竟是什么味道,我一时还说不清,品不透。而我所面对的,不过是王字虎家族的没落子孙,想其运势盛隆之时,定然有睨睥群雄的超迈之姿。好吧,在追寻过绿柳长堤间的曼妙鹅影后,让我再去侦探一番历史丛林中的斑斓虎踪。

 

迄今,对“王字虎”撰述最丰的当属北京玩家刘景春先生。其在《北京金鱼文化概述》中,将“王”字虎头鱼列为“蛋种”之首,“金鱼之冠”。文中对王字虎的品相优劣、品种演化如数家珍,篇幅亦数倍于他种,字里行间溢出钟爱之情,推崇之意。此文我前后读了数遍,尚有一处百思不解:刘先生说王字虎“良种传遍全国”,“这一批鱼子顺利孵化成苗,由鄙人精心喂养,获得数十尾成样的小虎头鱼。上海、南京、东北等地闻讯而来求种者络绎不绝,由是鱼种传至外地。”既如此,为何大江南北、特别是南方鱼人对王字虎所知者寥寥,而在我收藏的十余种金鱼书籍中,竟无一本有“王字虎头”这一特定称谓,只有一两本中提及:虎头脑顶纹路有呈王字的,为上品。

 

不仅如此,在中国传世的金鱼古典文献中,我也未发现有“王字虎头”的记载,只在明末张谦德(1577-1643)《朱砂鱼谱》中,读到一句“有白身头顶朱砂王字者”,是否为王字虎的先祖,不好断言。值得注意的是,该书还列有“金管者、银管者”,据清句曲山农《金鱼图谱》注释:“凡有管者脊如虾无鬐”,可知中国蛋种——“蛋金”至少诞生于1596年也即《朱砂鱼谱》成文之前。

 

进而的问题是,“蛋金”从什么年代起了头?清康熙年间(1662-1723),蒋在雍在其《朱鱼谱》中记有“佛顶珠”鱼:通体银白,“独于脑上透红一点,圆如珠而高厚者方是。”证明其时蛋金顶瘤已然生成。另“间有两鳃红点园(圆)而厚高者,名曰点鳃红”,或可知蛋金生鳃瘤者亦已问世。乾隆三十(1765年),清代名医赵学敏(约1719-1805)撰《本草纲目拾遗》,《卷十》“鳞部”金鱼条,记有“此鱼自宋南渡始有,一名朱砂鱼,乃人家蓄玩于盆盎中者,有三尾、四尾、品尾、金管、银管之分。有蛋鱼,名龙蛋、文蛋、虎头及鳞诸品。”“虎头”一词,赫然出现。至姚元之((1773——1852)编撰《竹叶亭杂记》,收录宝使奎《金鱼饲育法》一文,对蛋种发头鱼有了更为详尽的描述:“又有一种于头上生肉,指余厚,致两眼内陷者,尤为玩家为尚,此种纯白而红其首者为上品,名之曰狮子头鱼,愈老其首肉愈高大。”

 

宝使奎这几句,每每读之,都觉兴味盎然而弥足珍贵——简直是一支打开地宫宝库的金钥匙。

其一,就我所知,这是中国古文献中第一次出现“狮子头鱼”的称谓。而据令鱼冲兄查证,日本《鱼虫谱》一书(作者栗本丹州,本名:昌臧,1756年~1834年,医学家,博物学家),内有关于“金鳖”鱼的介绍,称其亦名兰虫,并画出了它的各种形态。其中,人们把略有头瘤、背光滑的、比较好看的“金鳖”称作“狮子头”鱼。“金鳖”者,在曲句山农《金鱼图谱》中亦可找到,“用小鳖鱼者,其子脊无翅,身扁而短润,名曰金鳖”,可知是原始蛋鱼的总称。“金鳖”本为汉语词汇,日语中原是找不到的;而在同一时代,隔海相望的中日两国竟然都有了“狮子头”鱼的叫法,如果说两者间毫无关联、承继,其机率怕是比异床同梦还要小吧。

 

其二,证明中国的蛋种发头鱼至迟出现在19世纪中叶。这里又有一个吊诡的数字:1893。就像当初我纳闷《中国金鱼》(徐金生等著)能像列家谱一般,把那只“朱砂王字虎”出现的年份精确地定格在1596年,我也一度困惑于为什么傅毅远先生在其《中国金鱼品种名录》中将“红寿星头”的诞生年份定于1893年。在古籍中寻找蛛丝马迹,我偶然发现1893年正是《竹叶亭杂记》光绪版的出版时间。莫非傅先生是以此为据?如是,则真是被小石子绊了个大趔趄。因为出版时间并非成书时间,至1893年,姚元之老先生早已骑鹤仙去了。云破月来,一时真如读福尔摩斯小说,连呼过瘾。历史就是这般喜欢捉弄人,让后来者如入雾阵,其实呢——子非鱼安知鱼之变。

 

其三,此句抓住了狮子头鱼的典型特征。“头上生肉,指余厚,致两眼内陷者”,证明其目下有肉,以今鱼观之,目下丰满者鳃上也多半有肉;而“愈老其首肉愈高大”一句,则证明此鱼的审美重点在顶冠,与刘景春先生所说的“此种鱼额头突起之堆肉,出棱露角”、“随其时日年龄之增长,体躯愈益大;特点愈益发展;头上与两鳃之堆肉隆起愈高,雄伟之姿,愈益可爱,给蓄养者以无穷之希望”,如出一辙。因此,我推断王字虎头就是彼时“狮子头鱼”的后裔,其头型特征,一是有鳃瘤,故刘先生说王字虎“鳃肿”,而鹅头红是“平鳃”;二是鳃瘤薄,以顶冠高隆取胜,刘先生说普通虎头鱼“唇与鳃更肿厚,唯头顶堆肉较扁平,无法与“王”字虎头相比”,盖缘于此。

 

高头薄鳃,说奇特也不奇特。奇特,在于其在蛋种里已难遇见;不奇特,在于其在龙种里仍是寻常之物,不信你去黑庄户的坑池里翻翻,鱼贩们所称的“狮子头(今称,文种)”都是这一路。而刘先生在《概述》中,对“红狮子头(同上)”鱼也有这般描述:“脑像之发育高大者,状若雄狮之头,髻鬣高耸,包袱重叠,正可谓不是雄狮,胜似雄狮也,夺人心魄。”又云:“脑像之发展非红狮子头鱼之所独擅,举凡高头者皆然也,以红虎头鱼之丰额为尤甚。”不难推断,在刘先生的观念中,王字虎头和红狮子头本就是一类头型,即“高头型”。而在我少时的记忆中,北京鱼起头的向以“高头”为正宗,故才有一个更形象的旧称——“帽子”。二十多年前,北京市面上“普遍虎头鱼”常见,但品相多平平,价格亦中等;高头虎印象中也有,价格可为前者的两至三倍。至于鳃瘤发达超过顶瘤的虎头鱼,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才陆续从南方传至北京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刘先生独独把“高头虎”称为“王字虎”呢?我想,多半是玩家兴味所致:“堆肉面上有凹陷窄细之线纹,联而读之,状若汉语之‘王’,亦老虎前额之‘王’字纹,故美其纹曰‘虎头鱼’”。“美其纹曰”四个字,正露端倪。因此,我认为“王字虎头”可能只是刘先生以及他的北京玩家圈子里的叫法,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在古今中外的金鱼文献中都没有“王字虎头”这一称谓,而北京以外的业者,对“王字虎头”也多不知所云。进而言之,是“高头薄鳃”而非“王”字构成了王字虎头的本质特征,因“王”字,在鼓鳃不鼓鳃、光背不光背的发头鱼中都可见到,而据老辈人说,“王字虎”中也出菊花顶、蘑菇头,其与“王”字无缘,唯“高”而已矣。

 

对一个“王字虎”的耙梳,便费了这般周折,而今中国大江南北对发头鱼的叫法五花八门:虎头、狮头、猫狮、寿星……要想梳理一遍,只能望洋兴叹了。而在我看来,与其为哪个品种是什么头型争个你死我活,不如对头型发展持有动态观。所谓头型,无非是“顶瘤、鳃瘤、吻瘤、腮瘤(日本人称“下鬓”,我觉得其实就是鱼的腮帮子,故戏称为“腮瘤”)等几个构件的组合”;而所谓变化,无非是头型向长、宽、高不同方向发展的选择。往高,则出王字虎(与日寿之“兜巾”相对);往宽,则出猫狮(与日本之“女假面”相对);往长,则中国没想到,日本会在“吻瘤”上打主意,出“龙头”,但日本也没想到,中国会出鳃上一丝不挂的“鹅头”,算打个平手。

 

有趣的是,金鱼头型的长、宽、高也是动态变化的,就如同让你用一块橡皮泥捏出不同的长方体,在体量一定的前提下,你只有在长、宽、高中做出取舍。故龙头不能出兜巾,猫狮亦不能出高头,若想长、宽、高兼顾,则出“狮子头”、出“寿星”,但你若嫌它们目先短,也没折儿。在头型的基础上,或取圆取方,取松绒取紧绒,不一而足。今天日本兰寿以薄鳃为标榜,而中国虎头则是厚鳃为主流,其间变化,与气候水土、地域文化、审美性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网上网下转悠日久,我的感触是,兰寿也好,虎头好罢,不过是“狮子头鱼”的变形记。我辈大可不必拘泥于派系之争,而当以兼容并蓄的心态,按各自所好追求之,塑造之。

 

话说至此,皆纸上谈兵。顶尖的王字虎是何等模样,我只能怪自己眼福浅薄。而刘景春先生仙去后,竟未留下一张王字虎鼎盛期的写真图片,着实令人扼腕。如此,我的探虎之旅恐怕也要半途而废了。但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踟蹰之际,我的视界里忽然冒出一位不速之客。他因“寻鹅”寻到了我的博客,又用一支妙笔将我领入京城老鱼迷们的悠悠往事。此人网名“梦鱼”,实名“宋鹏远”,年龄与我相仿,然家学深厚,博闻强识,习中医,练太极,古文功底卓然于同辈。其父早年爱鱼,曾到刘景春老先生家拜访过多次,并请回了刘氏盆中的鹅头红与王字虎。老人退休后,重操鱼事,鹏远兄因此以“梦鱼”开博,书《金鱼梦忆》十篇。第七篇《惊魂摄魄》,便是记他随父到刘家观鱼之事,写木海中鹅头红与王字虎一段,尤为精彩:

 

第三“海”刚一靠近,未见其鱼先觉银光耀眼、红艳夺心。这便是刘景春先生的至宝额头红与红虎头了!(彼时刘先生口中只唤曰“红虎头”,论其特点时,方增“王字”。)不知有多少人见过那时的景象,真称得上是“鱼家之胜境也!”这都是他老人家十余年乃至数十年精心选育的成果。脊背平直光润,绝无臌钉(读:gudiu)。颜色如出手绘,规整净洁。看那额头红鱼,通体鳞片白如积雪,亮赛纹银,光鲜明快,毫无杂错。头顶之上一团红妙,色比朱樱,质同玛瑙,高翻四溢,遮掩口鼻。胸前腹后,六叶单开,形如炙饼,纯素无黄。尾四开,妙在平展;肚腹肥,必要端方。居然绿水之间,使人见而俗忘。市井寻常隐迹,偶逢疑自仙遗。再看那王字虎头,丝毫不逊。体型状态,更似浑圆。金鳞闪烁,想是峨嵋峰头初升之日。叠纹见虎,赞其胸含坦荡雄傲天东。此时,刘爷爷拿起一支大号脸盆,于木海之中从容一擓,一尾大鱼即入其内。立即满盆赤遍,水若施丹。鱼则撑拄其间,不得尽展……

 

奇文共赏。只记得当初读着,真如醍醐灌顶,心摇神荡。但静坐下来,又总觉缺了点什么?半晌儿,顿悟,原来这古汉语虽字字玑珠,但往往诗意有余,而精确不足。虽然文中有肚端方、尾平展等定性描述,但王字虎究竟是什么样子,于我仍是镜花水月。情急这下,趁梦鱼兄到家坐客之机,我“强按”着他手绘了一张王字虎图。但见他几笔勾勒,线条虽稚拙,却把王字虎的典型特征把握得丝丝入扣。“侧视,虎肚到尾柄处是往回兜的,”哦,我脑中一比划,对,只有“往回兜”才能俯视出“方墩”。“不好意思,俯视这条尾巴画长了。”是啊,拖着这么长的尾甩来甩去,哪见虎头的沉猛刚健?

 

就这般,读着刘先生的文,瞧着梦鱼兄的图,我姑且画饼充饥着。半饥半饱之时,便去看看“巨龙”里的虎。或而兴奋,或而愁闷——我等鱼疯子,不见梦中之虎,总是心有不甘的。别说,想是我一片痴心真地打动了上天的鱼灵,未过半月,我竟亲眼见到了刘先生王字虎的后代。有道是:众里寻它千百度,蓦然回首,那鱼却在闹市小楼处。2009年7月18日,清晨一边打理鱼,一边试探着发条短信:“黄先生,今天得空吗,想拜访您一下。”片刻,短信回复:“欢迎,蓬筚生辉……”我心里陡然一振。朝思暮想的北京老版王字虎、鹅头红,就能一睹真容了!

 

初见黄兄,还是去年初春那会儿。鱼店进鱼,我赶过去“抢头包”,和鱼友挤着空运泡沫箱“混战”一通,抽身而退,没瞧上眼的。见一瘦小的哥们儿立在旁边一缸前挑五花蛋球,便凑过去攀谈:“这球是咱北京流到福州那边的,福州繁殖了两代,形儿还是太柳了。”“嗯,每次进鱼我必到,挑了几回,没挑上两合意的。”一听说话,便知是老北京。语速不快,有腔有韵,有板有眼。我问你不玩兰寿吗,他摇头:“瞅那两探出嘴的吻突就够了,不对味儿啊。”真叫各花入各眼,在众人对龙吻趋之若鹜之时,竟有人如此不屑。之后,又聊了会儿鹅头红、王字虎、窝眼珠子——北京玩珠子讲究鼠头、圆身、小尾,眼不可外突,以凹陷者为佳。听他谈起刘景春,一口一个儿“刘老爷子”,觉得有点摆谱。其时,我正对兰寿疯痴,竟没心思与他多聊,临了说声“再会”,连个电话号码也未留下。

 

直至对王字虎兴趣日浓,忽而记起这位北京玩主,便请鱼店老板见到这位仁兄时,帮我问下电话。也没抱太大奢望。一日早起赶公交,手机响,“您是林海吗?我是您要找的买花蛋球的那哥们儿……”交谈中,知道他姓黄,长我两岁,为玩鱼在虎坊桥租了间房。听我说想了解王字虎的始末,他如数家珍般列了一堆刘先生的故友亲朋、街坊四邻的名号,我支着耳朵,无奈公交车上众声嘈杂,干着急。“这样吧,黄先生,有空我去拜访您,向您当面请教。”便有了今日之约。好友岷江驱车,在虎坊街一胡同口接头。一眼认出。看他趿着拖拉板、柴火身子支着短衫短裤的那股慵懒而自适的劲儿,知道和鄙人是一路的。“你租的是小院的吧。”多年苦于无处养鱼,我对平房小院越发着了魔障。料定他也会寻一处四合院,辟出一方鱼园,像刘先生那般摆出几只大木海、两排虎头盆。“哪啊,这年头儿,在南城哪找四合院去。有院也是大杂院,太乱,没法养。”说话间,他手指路口一栋破旧的小灰楼:“喏,就是这儿,楼上的一间小房,一月租金六百五。”

 

楼道逼仄,拾级而上,至三层,进楼道,不是大杂院,胜似大杂院。左右皆单间小屋,天热,有的挂着门帘,有的门帘也撩开着,一家三口躺在地铺上,男人袒胸露体,妇人扇着破扇,孩子夹在中间,眸子黑亮。见有生人过,并无尴尬神色。猜得不错的话,该是北京排得上号的老旧筒子楼了。老黄的屋正对楼道口,推门第一眼,心下有点凉。别说木海、虎头盆,连个气派点的“巨龙”也没有。家徒四壁。外屋两桌,各摆一玻璃缸,二尺有余,缸上架小过滤盒,水色算不上清亮。两缸里各有游鱼八九尾,体色皆黯淡。如果逛鱼市的话,这样的缸我恐怕扫一眼就过了。“这是我今年的种鱼。”黄兄指着右手缸里的一鹅一虎说:“可惜,虎,公的死了,品相比这母的要好得多,鹅是母的死了,品相也比这公的好。出趟长差,水坏了,折两最好的,心疼……”走近观瞧,别说,有点看头儿了。至少,顶瘤要高出市面上所见,细品品,似乎透着与众不同的味道。

 

“这是今年分的小王字虎。”才发现,缸边还摆着一只小石槽子,游着几尾小虎,有青有红。“今年的春籽甩得太少,扛枪的多,就留了这么几条。有长得周正的。”黄兄顺手捞出一条,果然精致可人,头、背、尾,瞧不出明显缺陷。转身,黄兄引我看左手缸:“这是去年的秋仔,长到现在,头瘤能发到这个程度,王字能出得这么清楚,我还算知足。你看这条,背形算达标了。脑后要平,腰后微微下弯。”

 

说到王字虎的背,刘先生在《北京金鱼文化概述》里有详尽论述:“背平:红虎头鱼,多有弓背者。若其背弓弯超过25度,则有鱼体倒悬之虞。筛选鱼苗时,见弓背者即除去之,避免日后之患。红虎头鱼之尾根宜选长而憨者,始能保证体态平衡。有人择苗时,喜其体形宽短背弯如弓者。当鱼苗长大,多不能维持其自身之平衡,只好弃之。故选苗时,择其腰背倾斜度在15度左右者为宜。鄙人蓄养之红虎头鱼,已由弓背演化到平背长身,今已改进为平背短身。可谓十全十美,理想之鱼种也。”

 

初读此段文字,我还颇有腹诽:日寿之梳子背不正是活生生的反证吗?之后与玩日寿玩得深的朋友交流,才知日寿的种用标准也是偏近平背型的,故有“角胴”优于“丸胴”、“丸胴”优于“小判胴”之说。其间道理,简而深:兰寿,作为人工烙印最深的品种,自以远离鲫鱼原始型者为佳,梳子背近乎鲫鱼背,而平背则是对梳子背的演进。就观赏而言,两者各有千秋,但站在育种角度,因金鱼繁殖时天然带有返祖倾向,则平背亲鱼“返祖”一步,易出梳子背;弓背亲鱼再返祖,反而易出畸变,最典型的便是背弓超高的“罗锅”。以背弧圆润为傲的国寿,其子代中“罗锅”者层出不穷,怕是正中了这个道儿。

 

而从平衡力学上讲,平背亦比弓背趋于平稳。日寿偏长,取梳子背尚能平衡;国寿偏短,弓背难以舒展,一不留神便会在水中翻转。即如背弧特高的“元宝寿”,侧视玲珑可人,但倒栽率偏高仍是其挥之不去的梦魇。若想保持不栽,则一要牺牲发达之头瘤,二要牺牲畅快之游姿,三要牺牲俊挺之尾展……孰轻孰重,看官自个儿惦量吧。

 

回到王字虎,刘先生以“脑像”雄伟而身型短壮为追求,自然舍弓背而留平背。待兰寿自东瀛传入,玩者皆以其“头、身、尾”三段协调、制衡为高明,而鄙夷中国以“头”为重心的审美传统。如此,则中国之寿星、猫狮等看家品种,自然沦入愚昧者流、畸型者流、落伍者流。为这,网间也曾剑拔弩张,唾沫横飞。而读中日论鱼文献,我的体会是,两国顶级玩家在何为好鱼的认知上是相通的,其基本原理每有契合而互为生发。原理之上,则是审美趣味的不同选择。自古趣味无高下,偏执以求,易失平正之心。何况我辈中人,多半刚在鱼盆上照出个小影儿,所论或流于皮相,或囿于名利,难免贻笑大方。

 

外屋看罢进里屋,靠窗一张大床,墙角立一书柜,柜旁一矮柜,上搁一台电脑。回头,门边立一铁架,架一口小缸,游着数尾小花蛋球:“ 这是去年做的鱼,种是老北京的种,后海请来的。这鱼没杂过,延续十几年,蓝底儿有点留不住了。”要说这花蛋球也是北京的看家鱼种,其他还有蓝望天、蓝丹凤、墨鼓眼帽子……最广为人知的,便是这鹅头红和王字虎。巡视一遍后,岷江坐床沿,我和黄兄各坐一圆凳,中间放一小白槽子,步入正题:谈鹅论虎。

 

黄兄先从外屋捞出两鹅头红秋仔,一手一握,手法之豪放与我如出一辙。两个小家伙刚一入水,我脱口而出:“对,我小时候见到的就这样儿。”此鱼与梦鱼父亲在扇面上所绘玲珑小鹅别无二致。记得梦鱼对我的《鹅》三篇批注时,特地加了一句:“我觉得不光是‘古雅’,其可爱还在于他有些哏拙的样儿。这样才显得‘朴’,那种美是雕琢不出的。”“哏拙”之趣味,便由短壮而出,如今有人拿细柳条子当宝贝,左一个“清秀”,右一个“飘逸”,刘先生若在世,还不气背过去。“没错。”黄兄会心一笑,手作横切状:“刘先生的鱼,甭管鹅还是虎,从尾柄这儿一切,就该是一方墩儿。没这墩实劲儿,就不叫蛋种。”

 

据黄兄讲,刘先生当年从不卖鱼。鱼,只送朋友。能从刘先生家中拿出鱼的,一路,是和刘先生相近的儒雅博学之士——刘景春的本职是大学外语教授——其中,便有人称“京城第一大玩家”的王世襄先生,有享誉海内外的文博专家朱家缙先生;一路,则是与刘先生玩趣相投的引水卖浆之徒。黄兄所知只有三位:一是住在白塔寺后的老杨,也即我在《寻鹅》里写到的胖老头儿,早先做卖鱼虫的营生,给刘先生送过虫;二是住在冰窑胡同的老牛,此人嗜玩蟋蟀,每年去山东逮蟋蟀,都给刘先生捎回几头——刘家的蛐蛐罐也是垒摆满半墙的;第三位人称薛瘸子,爱玩鸽子,不消说,也正对刘先生的癖好。黄兄的鹅和虎,就出自杨家。他和老杨是街坊,黄兄的父亲又是刘先生的学生——文革时,刘景春曾被下放到39中教书——黄兄少时曾去刘家玩过。而刘先生,就住在白塔寺北不远的福绥境小学对过儿,福绥境小学,又在老官园鱼市旁边。这一钩连,便知当年阜城门内的那片平房院落,实是爱鱼人玩兴盎然的乐土。

 

“我是满族人。正白旗,打大清入关就住北京了。”提起旧事,说到一品性不佳的鱼贩子,黄兄不经意吐出一句:“换作我家在势的时候,扫地都不惜要……”想来,他家也是有故事的。八旗子弟,在玩虫放鸽、挈狗捉獾的背后,总还藏着先祖的豪气与傲气。我虽移居京城三十余载,比起黄兄这等人家,仍只算是外来户。至于养鱼,则那胡同小院、老槐瓜架下藏着的道行,怕是够我摸一辈子的。“当年刘先生的鹅,这般大小,红顶起得有这两倍高。”黄兄把小鹅托在手中:“但这鱼种气还在,特别是鳞,在绿水里仍透着发蓝的金属光泽。有人说鹅头红是细鳞,不对,鹅,绝对是大鳞、糙鳞。”看来我的固有概念要修正一下——有位前辈告诉我鹅是细鳞,而上次梦鱼兄到访,也坚持说,鹅是大鳞鱼。

 

“这鹅最大的毛病在眼,外突,有点蛤蟆头的意思。这鱼到我手里做了六七年,近亲繁殖,难免退化。文安、天津、石家庄,我也算跑过不少地方,想找个远亲,没戏。”说鹅告一段落,黄兄又把王字虎种鱼捞了出来。“这鱼的优点,是头型对。王字虎的头,讲究方方正正,有吻突,但不像日寿那么夸张,头绒前端与嘴平齐。有腮帮子(笔者注:也即日寿品评里所谓的“下鬓”),但不能外扩,从上往下看,是被顶瘤盖住的。鹅头红小时候是平圆头,成年后嘴两端外前拱,变成方圆头,但鹅没有吻突,这是鹅和虎的区别。再者,王字虎的嘴要阔。当初刘先生挑苗子,只挑三道,第一道挑尾,第二道挑嘴,第三道挑扛枪带刺,苗子三公分大小就齐活了,老爷子眼力真让人佩服。”

 

说罢头型说体形。黄兄说:“这个不用多想,就是一结结实实的方墩儿。刘先生说王字虎上品的头身比是1:1,有点夸张,但1:1.2左右还是有的。尾和头的比例倒是接近1:1,不算短,尾柄要顸,尾骨要撑起开,才能压得住整条鱼。”“您这条是不是尾柄嫌长了?”我问。“对,再短点就漂亮了。”老黄说:“色气也弱了。室内环境,玻璃缸又透光,色稳不住。正宗王字虎是通体浓艳的金红色。”这点我深有体会。张谦德《朱砂鱼谱》有云:“凡辨朱砂鱼,用瓷(磁)州白盏盛看。若水与盏俱映红者,方是真正朱砂色。或红不能映水,纵鲜红犹是二色。”王字虎正得其妙。“不光色。鳞也有讲究。鳞质要反光,亮人眼目。”老黄补充到。“嗯,这就是咱和日本人的不同。日寿讲究俯视时,背的鳞色浑然一体,忌讳反光。可咱偏偏就喜欢这亮鳞(笔者注:亮鳞并非乱鳞,错鳞,而是鳞片上有反光质素,即使排列周严,也会闪射光芒,尤以背线醒目。中国人喜富贵气,正如舞狮子一出场就要吧嗒个金环大眼,神气活现,这鱼往盆里一蹲,也要宝光凝射,摄人心魄)。你记得咱北京早先有鱼,就叫金背、银背吗?”

 

“没错,没错。”老黄兴奋地说:“那鱼不怎么起头,看就看通背的一道亮鳞,红的叫金背,白的叫银背,这鱼现在哪找去啊,早丢了。”(书中暗表,此时岷江正给他的沪上鱼友发短信:知道什么叫老北京的金背银背吗?知道什么叫……)“是啊。就亮鳞的观赏而言,我也认为平背优于弓背。中国金鱼自古以俯视为本。设想夏日清晨,你推门到小院里看鱼,脚步由远及近,视角由平而高,那泥盆木海里的一道道金鳞会是何等悦目……”我又禁不住浮想联翩,“那刘先生的虎究竟是啥样儿的,你比画比画。”

 

“怎么说呢,你看过《夕阳红》采访刘先生的视频吧,那会儿老爷子快玩不动了,虎的品相,也就相当于早先送人的水平。《概述》照片里的那条虎、包括那条鹅,依我看都不是刘先生的鱼,至少不算出色。刘先生鼎盛时的虎我见过,大者在20公分左右,头发得有二至三公分高,真跟小馒头似的。一米五的木海,就养四到六条,那虎往海里一趴,真叫气派,用叹为观止来形容并不为过。”哦,20公分,与我推想的相合。当初,梦鱼兄说刘先生的王字虎入大号脸盆,“撑拄其间,不得尽展”,着实把我吓了一跳。迄今我见过的最壮硕的国寿,不过28公分上下,而照梦鱼兄的比画,怕是一尺有余。为此,我又翻看了一遍《概述》,发现其间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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