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夯歌

 璇玑璀璨 2012-09-30
 

吴翼民

  我寻寻觅觅,在寻觅着一个声音,这声音是那么古老,那么遥远,是人声之元音,是百分之百的天籁!如今的人声要么是越来越刻意,刻意的精致,要么是越来越放荡,放荡的浮躁。正因为此,我才分外想念古老遥远的人声之天籁。偶然打开电视,放的是川江号子,哦哦,这难道不正是我要寻觅的人声么?是的,这川江号子如川江一般不事修饰而自然流淌,是人本能的声息。这种我心目中向往的人声,除了川江号子,还有少年时代经常听到的江南夯歌。

  时光倒流50年,上世纪50年代,是解放后城市建设的第一个高潮,造桥筑路、拆旧树新,那时极少机械操作,偶有一辆压路机隆隆而过,路人会引为稀罕,与看到坦克行街一样的兴奋。于是就多人工操作,到处是沉沉的打夯声,还有此起彼伏的夯歌。

  打夯是一项集体劳动,七八人与十数人不等,通常是两人把夯,数人或十数人拉夯,我曾见到过二十余人合作的“大夯”,也是两人把夯,拉夯的有二十余人,密匝匝围成一圈,夯绳拉起,那夯跳到半空,落下时闷闷地叩击地上,地皮为之震动,与此同时,夯歌也是起起伏伏,声震四方,蔚为壮观。

  印象中,夯歌由主歌和副歌两部分组成,主歌由把夯者唱,多为叙事类者,即兴编排,现编现唱,副歌是拉夯者齐声和唱,主歌以俏皮有趣流畅为佳,副歌要求唱得整齐雄浑,声能裂帛,响遏云天。

  少年的我,对筑路工地的打夯非常感兴趣,凡哪里有打夯,必钻头觅缝前去观看,挤进人堆里,挤到前排去看,不为夯起夯落的好看,而是为的夯歌的有趣好听,有趣的是主歌,好听的是副歌,久之,居然能记得许多有趣的歌子,这些歌子倒颇能反映当时的民风民俗的———

  一条马路二条边,

  马路旁边有爿扇子店。

  扇子店卖的纸团扇,

  一把扇子五分钱。

  扇面上面的大美人,

  抱回家去放床前。

  天热扇来风也香,

  困起觉来梦也甜。

  当时江南城里人度夏都爱买纸团扇,便宜实惠,并且印的画也好看。把夯的每唱一句主歌,拉夯的就和一声“嗨哟”,一段主歌唱罢,领唱者突然提高声调,示意接上副歌,于是拉夯的也拉高了声调唱———

  嗨———

  一夯,一夯,

  一夯又一夯哎———

  扇子上画的大美人,

  抱回家去放床前哎———

  又如———

  一位小朋友鼻涕长,

  缩进缩出弄白相。

  不化本钱不出力,

  开了一爿线粉厂。

  天气一冷忙生产,

  过年正好派用场。

  叫一声,小朋友,

  不讲卫生出洋相。

  “哎呀不好,这不是编唱的我么?”我大吃一惊,想到自己正拖着鼻涕,脸就刷地红了下来,不过那时拖鼻涕的孩子真多,冬天穿得单薄,易感冒,又不讲卫生,让打夯的逮个正着。也就从那时起,我讲起了卫生,再不让自己拖鼻涕———做“线粉厂厂长”了。

(晓健/编制)

  


吴翼民

  我寻寻觅觅,在寻觅着一个声音,这声音是那么古老,那么遥远,是人声之元音,是百分之百的天籁!如今的人声要么是越来越刻意,刻意的精致,要么是越来越放荡,放荡的浮躁。正因为此,我才分外想念古老遥远的人声之天籁。偶然打开电视,放的是川江号子,哦哦,这难道不正是我要寻觅的人声么?是的,这川江号子如川江一般不事修饰而自然流淌,是人本能的声息。这种我心目中向往的人声,除了川江号子,还有少年时代经常听到的江南夯歌。

  时光倒流50年,上世纪50年代,是解放后城市建设的第一个高潮,造桥筑路、拆旧树新,那时极少机械操作,偶有一辆压路机隆隆而过,路人会引为稀罕,与看到坦克行街一样的兴奋。于是就多人工操作,到处是沉沉的打夯声,还有此起彼伏的夯歌。

  打夯是一项集体劳动,七八人与十数人不等,通常是两人把夯,数人或十数人拉夯,我曾见到过二十余人合作的“大夯”,也是两人把夯,拉夯的有二十余人,密匝匝围成一圈,夯绳拉起,那夯跳到半空,落下时闷闷地叩击地上,地皮为之震动,与此同时,夯歌也是起起伏伏,声震四方,蔚为壮观。

  印象中,夯歌由主歌和副歌两部分组成,主歌由把夯者唱,多为叙事类者,即兴编排,现编现唱,副歌是拉夯者齐声和唱,主歌以俏皮有趣流畅为佳,副歌要求唱得整齐雄浑,声能裂帛,响遏云天。

  少年的我,对筑路工地的打夯非常感兴趣,凡哪里有打夯,必钻头觅缝前去观看,挤进人堆里,挤到前排去看,不为夯起夯落的好看,而是为的夯歌的有趣好听,有趣的是主歌,好听的是副歌,久之,居然能记得许多有趣的歌子,这些歌子倒颇能反映当时的民风民俗的———

  一条马路二条边,

  马路旁边有爿扇子店。

  扇子店卖的纸团扇,

  一把扇子五分钱。

  扇面上面的大美人,

  抱回家去放床前。

  天热扇来风也香,

  困起觉来梦也甜。

  当时江南城里人度夏都爱买纸团扇,便宜实惠,并且印的画也好看。把夯的每唱一句主歌,拉夯的就和一声“嗨哟”,一段主歌唱罢,领唱者突然提高声调,示意接上副歌,于是拉夯的也拉高了声调唱———

  嗨———

  一夯,一夯,

  一夯又一夯哎———

  扇子上画的大美人,

  抱回家去放床前哎———

  又如———

  一位小朋友鼻涕长,

  缩进缩出弄白相。

  不化本钱不出力,

  开了一爿线粉厂。

  天气一冷忙生产,

  过年正好派用场。

  叫一声,小朋友,

  不讲卫生出洋相。

  “哎呀不好,这不是编唱的我么?”我大吃一惊,想到自己正拖着鼻涕,脸就刷地红了下来,不过那时拖鼻涕的孩子真多,冬天穿得单薄,易感冒,又不讲卫生,让打夯的逮个正着。也就从那时起,我讲起了卫生,再不让自己拖鼻涕———做“线粉厂厂长”了。

 



 

现在,无论在城里还是在乡下,都很少听到打夯的号子了。

记得小时候,像现在春夏之交的季节,雨水少,正是盖房子的好时候。春风习习的晚上,打夯就是农家盖新房的“开幕式”。

在农村,盖一座像样的房子,是一个人操持家务能力的标志,也是家底是否殷实的象征。在我们家乡九户一带的风俗中,男女相亲的一个重要程序是“相宅子”,因为宅子不过关亲事搁浅的不在少数。因此,在物质相对贫乏的年代,乡亲们为了给孩子找个称心的媳妇,为了安置越来越多的人口,为了在乡邻面前扬眉吐气,勒紧了裤腰带,说什么也要盖起一座像模像样的屋来。

盖屋的决心一下,这一年的日子就不素静了。老百姓的钱来得不容易,大部分是嘴里不吃肚子里省,打油称盐的时候都得掂量掂量;见了村干部也笑得格外灿烂,好让大队里给批一块好“埝子”;一开春,趁老天爷的空,扎呼一家一块或者关系好的,到河堐上脱坯。因为土和麦穰是就地取材,人工也不用搭钱,大大降低了盖屋的成本,并且它的个头巨大,因此盖出来的房子墙壁的厚度是现在的砖墙的两三倍,冬暖夏凉。现在的房子砖瓦到顶,好看倒是好看了,却不保温,不知那些扒了坯屋盖砖房的做何感想。

架子砍好了,檩条备足了,石灰也淋了一池子。请风水先生看了日子,不是麦前就是秋后,反正都是农活闲下来的时候。“高楼万丈平地起。”打地基、插碱脚是盖屋进入实质性进展的第一步,所以,打夯就等于向全村人宣布:我某某人要盖新屋了!

打夯一般选在晚上。白天,主家已经叫人挖好了地槽;一擦黑,工地上就掌起了汽灯,把工地的角角落落都照得通亮;一溜小桌上摆上了烟、糖、瓜子,几把壶子沏好了茶叶,村里的青壮年吃过了晚饭,开始陆陆续续地往那里凑,主家忙不迭地让座、递烟。

打夯的晚上像是村子里的节日。孩子们比大人来得还早,除了能像平时一样撒着欢儿地玩闹之外,还能趁机抓一把瓜子,甚至仗着自己的父亲在场蹭一杯茶喝。

夯是用碌碡摽的。一根长柄是掌握夯的“方向盘”,七八根短绳呈放射状分布。“叫夯人”负责掌握方向,其实不用使劲,但他掌握着夯的落点,使地基均匀受力,因此是个技术活。

莱芜爷爷是叫夯的高手,我们村东头的人家盖屋都是请他叫夯。

叫夯难,难在喊号子上。调子是现成的,词是现编的,虽然也有一些常用的词,不是有心人也记不住,因此能叫夯的人就少之又少。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脑海里只能影影绰绰地记着一些基本的内容。

一般开头都是这样喊的:

紧起咱那硪(读wo,打夯也叫‘打硪’)连,幺――夯啊!

打起咱那夯啊,幺――夯啊!

齐心协力咱就(那个)往前走啊,幺依夯连幺――夯!”

夯歌的特点是节奏鲜明,声调高亢,随着夯歌的节奏,笨重的碌碡被高高地举起,又重重地落下,沿着地槽一圈一圈地砸下去,房屋的轮廓也一点一点地显现出来。

写到这里,我真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学好音乐,在乡亲们的生活里那么生动、那么鲜活、在我的脑海中萦绕了三十多年的夯歌,被我写得这样干干巴巴!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随着打夯的进行,夯歌里的内容也加进了对工作质量的要求:

同志们加把劲连,幺――夯啊!

一夯挨一夯连,幺――夯啊!

万丈高楼它就(那个)平地起呀,幺依夯连幺――夯!”

夯歌中有时也插播一段广告,赞美一下主人家的忠厚或者勤劳的品质。

“某某老大哥连,幺――夯啊!

是个老实人啊,幺――夯啊!

老少爷们都来(那个)帮帮忙连,幺依夯连幺――夯!”

夯歌的词中有时说当天的天气、今年的收成,有时候顺便说说计划生育等大政方针,还可能根据现场的情形马上编出词来,挪揄一下某个偷懒的夯手,现场的观众发出一阵阵轰笑。

艺术起源于劳动,我毫不怀疑家乡的夯歌是能走向世界的民间艺术。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一个爱好文艺的张成民老师,用夯歌的形式为我们编排了一个节目,到挖河的工地上去慰问本村的河工--相当于今天的“心连心艺术团”。我是演员之一,当然能记得一两句词:

“二队的妇女们呀,幺――夯啊!

下栏挖大粪呀,幺――夯啊!

瞒着院墙呼呼地往外拽呀,干劲可真不赖――呀!”

歌词土得掉渣,但因为“贴近生活、贴近群众、贴近基层”,所有的观众都笑得肚子疼,演出取得了巨大成功。

夯歌还有一种曲调,比较悠扬的,比信天游还要好听,词比较少,都是在打夯人“哎嗨哟呼嗨哟嗨”的吟唱中完成的。我家乡的男人,念书的不多,几乎没有接受音乐教育的机会,但他们对夯歌的曲调把握得那样准确、那样娴熟,到现在我还是感到惊讶,难道这个曲调世世代代在一个地方流传,已经内化成了一方水土一方人那般的遗传基因?

打夯的场面感人,还在于它是融洽乡邻关系的最合适场所。如果平时两家因为狗撕猫咬的小事有个什么过结,其中一家要盖新屋了,另一家的男主人到打夯的现场一站,主家就赶紧拿一支香烟递上去,问一声“来了?”,于是两家便冰释前嫌,和好如初。

 

现在条件好了,盖屋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复杂了。农村成立了很多建筑队,谁家盖屋要么包工包料,要么包清工,一个瓦匠一天要80元,一个小工一天要50元,乡邻之间相互帮忙那样的事情也少了。打夯已经改成了用电夯,一个人牵着一台机器,“扑哧扑哧”一天便可以搞定一座新房的地基。但在我看来,缺少了打夯的号子,盖屋成了一件很没有意思的事情。

莱芜爷爷已经近八十岁了,会唱夯歌的人不知道还有几个,九户夯歌已经成了急待抢救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值得欣慰的是,在现在的一些婚礼上,常常看到一些人拽着新媳妇或喜婆婆的腿“蹲夯”,算是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这一古老劳动形式的文化信息,只是恶作剧般的哄笑代替了古老的夯歌,也使在西方代表神圣纯洁的婚纱在中国变得灰头土脸。

每每看到塔吊林立的基建工地,我的脑海中还是翻来覆去地响着那悠扬的夯歌,那是家乡人民追求幸福生活的艺术宣言。工业文明创造出了精美绝伦的建筑,却无法再复制出田园牧歌式的诗意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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