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多年前;笔者在江苏南通狼山脚下插队,隐隐约约听说过有沈寿这个人,在黄泥山一制找过她的墓地。“文革”扫墓四旧”,狼山顶上的大佛像烧得火光冲天,南通家喻户晓的张状元张謇的墓也给铲了,哪里去寻一位绣花小女子的遗迹。然而,上个世纪初,沈寿却有“绣圣”之称,其精美的绣品,名震京华,载誉世界。 沈寿,1874年出生地江苏吴县阊门,原名雪芝,字雪君,号雪宦、别号天香阁主人。象里开老古董店,以书画为大宗。沈寿从小便随父亲识字读书。家藏的文物字画,给了她丰富的艺术熏陶,盾学刺绣,技艺渐进。 沈寿的丈夫余觉,本名余兆熊,浙江山阴人,后居苏州。余觉少聪慧,16岁应县试,一举即得,少年得志,自命不凡。一天,路过沈氏店门,见雪君皓齿明眸,靓丽动人,好生着迷。一打听,女子尚待字闺中,于是托人说媒。谁知沈母嫌他是个秀才,便发话说,吾家门地虽薄,但小女要嫁,那是非孝廉公不可。余觉听后,发愤苦读,果然中举。沈家也就同意了这门婚事。成婚后,夫妻恩爱,乐融融过日子。余觉才气过人,书画皆遁,夫妻俩一个以笔代针,一个以针代笔,画绣相辅,相得益彰。天长日久,沈寿绣技遂压群芳,声誉鹊起。 1904年,慈禧?0寿辰。几年前,八国联军侵入北京,慈禧逃到西安。经历一场灾难后的老佛爷总要做做样子,于是懿旨做寿要力戒铺张,臣子们不得献寿。臣子们明白这是障眼法,还是拼命搜集珍宝进献,以讨贪得无厌的老佛爷的欢心。余觉的一位朋友叫单束笙,在清廷工商部供职,见沈寿作品,赞不绝口,提议余觉让沈寿呈绣晶献寿。在其怂恿下,沈寿花功夫绣了《八仙上寿图》八幅景屏进献。慈禧大为喜悦,召见赐坐,并特赐“寿”字,沈遂按丈夫意愿,更名为寿。1907年,清廷设女子绣工科,沈寿为总教习。 1911年,意大利都灵开世博会,沈寿绣意大利皇后像“爱丽娜像”,作为国礼送意大利宫室,皇后欣喜之余,颁赠嵌有皇家徽章的钻石金表一块,还酬谢 2呖意币。1915年,沈寿携所绣“耶稣头像”到旧金山,获巴拿马世博会—等奖。 沈寿第一个把西方绘画艺术融入了东方绣艺。她能f巴画幅的章法线条,,虚实明暗,如实地在缣帛上表现出来,被赞誉为:“能惰象物之真,能辩阴阳之妙。”她说广我针法非有所授‘也,少而学焉,长而习焉,旧法而已。见欧人油画本于摄影,影生于光。光有阴影,当辨阴阳,潜针疑虑,以新意运旧法,渐有得。又游日本,观其美术之绣,千形万态,尽入我目,无不可入我针,即无不可入我绣。”这段话使我们联想到徐悲鸿‘、林风眠、吴冠中等大师,他们的超群画艺也是得益于学习西方绘画。清末著名学者俞樾喻沈寿为“针神”。据行家说,几十年来,我国的刺绣艺术在题材和产品数量上,以及在风景山水花鸟的技艺方面都已超出了沈寿,但在人物的绣像来说,我们不能不说还没有达到和超过沈寿的水平。她的精美绣品长留人间,至今仍熠熠生辉。在北京、南京、上海、苏州、南通等地的博物馆都收藏有沈寿的绣品。当人们看她绣的《八仙上寿图》、《耶稣像》、《倍克像》、《无量寿佛》、《万年青》、《花鸟册页》、《生肖锄、《观音像》、《文蛤图》、《柳燕图》时,无不为之倾倒,惊叹这位苏绣大师以超人的智慧,爽巧的绣手把传统的苏绣工艺提高到了绚丽神奇的艺术境界。 沈寿与张,春的初识是在 197啤。张謇,字季直,清状元。咸丰三年(1853)出生于长江北岸通州。少年有志,因应试名落孙山,先生怒斥:你已无望,如十千人考试,取九百九十九人,不取的那一名一定是你!张謇羞愧无比,于床头、案头大书“九百九十九”五字,发奋苦读,到光绪二 +年(1的4),40多岁的张謇终于大魁天下,夺得状元。 进入官场后,一次,他同女武百官迎候慈禧从颐和园回城。适逢大雨,许多花白胡子的耄耋大臣亦跪在地上接驾,弄得满身泥污,宛若落汤鸡,坐在龙凤大轿上的太后却连眼皮也不抬一下。此事大大刺激了张謇,做大官如此下贱,这不是胸怀大志的人所能忍受的。喟然长叹后,他决心弃官回南通老家从事实业。当然,此举的根本原因,还在于清末中国民族资本主义开始发展,办实业成了当时不少士子的人生选择。 张謇是中国近代史上首屈一指的实业家。他办的大生纱厂是我国最早一家规模较大的纺织厂。毛泽东在20世纪 50年代谈到中国民族工业时,曾说有4个人不能忘记:讲重工业,不能忘记张之洞;讲轻工业,不能忘记张謇;讲化工业不能忘记范旭东s讲交通运输,不能忘记卢作孚,这是对张謇的高度评价。也有不少历史学家认为,他是“中国第一个实业大王”。不但如此,在中国“建设文化产业”方面,他的成绩也是数—数二的。他创办了我国第广所师范学校——南通师范学校、第—所纺织学校——南通纺织专科学校、\第一家博物馆——南通“博物苑”。他热心文化事业,创办了伶工学社,建立了当时闻名的更俗剧场,请梅兰芳、欧阳予倩演戏,把南北两大艺术家汇合在一起,共同切蹉戏曲艺术。为纪念这次艺术盛会,还建了一座“梅欧阁”,并刊印《梅欧阁诗录》。梅兰芳说:“他有意用这种方法来鼓励盾辈,要我们为艺术而奋斗。”张謇热心文化事业,丰富了地方文化,也培养了艺术人才。少年赵丹,就是常常在更俗剧场蹭戏,开始喜欢表演,走上艺术之路的。张謇曾说:“天之生人也,与草木无异。若遗留一二有用事业;与草木同生,却不与草木同腐。”他做到了这一点。 张謇也是清末民初政治风云人物。虽然,他—生当官时间很短,只在民国初年做过一段时间实业总长和农商总长。但可以说,如果没有张謇,中国近代政治史的不少章节将改写。比如,由于他的举荐,袁世凯才得以脱颖而出,建立军功,从而走上霸业;戊戌变法后,慈禧最初想将光绪置于死地,张謇积极参与营救光绪活动,他鼓动当肘的两江总督刘坤一上奏保驾,并起草奏折《太盾训政保护圣躬疏》,使慈禧不敢对光绪下毒手。1900年,义和团起 事,八国联军侵入北京,张謇奔走于沪宁汉,串联总督张之洞、刘坤一等,倡议和促成了“东南互保”,有效地制止了中国进—步走向混乱和分裂。 1910年,清政府在南京举办南洋劝业会,时任江苏咨议局议长的张謇被任命为审查长。当时有一幅顾绣董其昌书。大屏需要鉴定。顾绣是明代上海露香园颇名世家的女眷所绣作品,很有名望;张謇听说沈寿的绣艺高人一筹,特地请她来鉴定真假。绣品刚展开,沈寿即断定为真品,问其何以断定,她说:“一看针法,便不难辨出。”张春,隙其才识,决定于南通女子师范学校设绣工科,即女红传习所,请沈寿来主持……, 几经周折,沈寿夫妇来到南通。张謇安排余觉在自己办的平民工厂任经理。女红传习所起初附设在南通女子师范学校,后另辟校舍,在南通潦阳路上。传习所第一期招生20余人,以后逐年增加,学制也逐渐完善。所内设有速成班、普通班、美术班和研究班。 沈寿在南通讲艺8年,孜孜不倦,身心交瘁。在教学中,她主张“外师造化”,培养学生仔细观察事物的能力。绣花卉,她就摘一朵鲜花插在绷架上,一面看—面绣。绣人物,她则要求把人的眼睛绣活,绣出人的精神。在沈寿的精心教诲下,培养出一大批刺绣人才,后几十年,江南的刺绣高手,大多出自沈寿门下。 令人遗憾的是,在沈寿的艺术生涯走向顶峰的时候,她也到了生命的尽头。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张謇给了她无微不至的关心。沈寿生病,张謇延请名医为沈寿治病,并以自己的豪宅“谦亭”供沈寿休养。更可贵的是,在张謇帮助下,她的艺术实践得到了理性的升华。张謇深恐她的绝艺失传,便请她讲述绣技,自己落笔。那时张謇已是60多岁老翁。一病妇倚床口授,一衰翁榻前笔录,此情此景,殊可动人。半年下来,撰成《雪宦绣谱》,张謇作序说:“无一字不自謇出,实无一语不自寿出也。”全书分绣备、绣引、绣针、绣要、绣品、绣德、绣节、绣通八项。从线与色的运用,刺绣的要点到艺人应有的品德修养,以至保健卫生,都有比较完整的阐述,堪为我国第一部系统的刺绣工艺理论著作。可喜的是,沈寿生前,《雪宦绣谱》得以出版。 1921隼6月18日,沈寿病殁于南通,终年48岁。沈寿在弥留之际,依然“镜奁粉盝不去手,衾枕依倚之具,未尝乱尺寸,食饮汤药无纤污。……生平性好,兹谓贯彻始终焉。”这位艺术家,留给人们的,始终是一个美字。 根据沈寿生前的愿望,张謇将她安葬于南通黄泥山墓地,墓门石额上镌刻着张謇的楷书“世界美术家吴县沈女士之墓阙”。墓后立碑,碑阳镌刻着张謇撰写的《世界美术家吴县沈女士灵表》,碑阴雕刻着沈寿遗像。 然而,沈寿去世前后,社会上流传了种种关于张謇与沈寿的“绯闻”,沪宁小报推波助澜,遂成了当时一大新闻。 左舜生著《中国现代名人轶事》中谈道: 南通友人告予:当寿与季直之关系,已有风传,余觉曾至南通小住,思一见寿而不得……乃自撰一联,张于门首,以抒积愤。联曰:“佛云不可说不可说;子曰如之何如之何?”翁同和称张季直有霸才,国人亦有讥季直为土皇帝者,是则觉之处境,固亦有可同情处也。惟余觉之身世不详,否则以此史材,结构成一剧本,得一能作内心表演之前人饰沈寿以演出之,当不难赚世间若干儿女之眼泪也。 记得20世纪80年代,江苏地方曾有戏剧电视,演这段情缘。但略相糙,且是地方戏,外人难听懂,所以并来引人注目。, 其实,这些传闻,盖出于其夫余觉。沈寿死后,余觉以“鳣口孤鹣”笔名撰《余觉沈寿夫妇痛史》,把张謇给沈寿的函件,制咸铜版影印出来,指责张謇“纠缠”其妻,并霸占其绣品。 关于沈寿与余觉盾来的关系,从几件事情可以看出大概。在沈寿赴旧金山期间,余觉一下娶了两房姨太太。虽然在那个年代,男人取小无足见怪,但余觉对沈寿的感情如何也由此可见。沈寿病重时,余觉并不在病榻前,只有其姊及其侄女沈粹缜(邹韬奋夫人)在照顾。张謇曾说,沈寿“遇人不淑,幽忧抑郁,感疾而至于死。”《关于为沈雪君哀辞灵表之缘起》记载: 1920年,女士已腹水,余觉自沪来索金钻表押值为用,不予则索其他股东而去。沈寿愤怒地表示:“世有此理乎!……钻表乃吾心结晶所得,持出押钱吾名扫地矣。”至于说张謇霸占其绣品。事实是,余觉曾两次拟在国外出售沈寿的绣品,张謇电示,只准展览,无论什么高价都不要出售。张謇把留存的绣品都交博物馆保存,为后人留下了珍贵艺术财富。与贪财的余觉相比,张謇、余觉两人的高下,世人不难公断。 当然,张謇、沈寿的关系并非一般。查张謇日记,在沈寿去世前后,5个月中,记日记93财,其中有34则记述沈寿的病情及死后悼念主事,并流露了深切的思念之悄,如: 七月十五,6,去年此夕,雪宦坐药王庙外看盂兰会灯船也。 九月。十日,移柩至黄泥山。人生至此,方事都已…… 另外张謇、沈寿之间有不少赠诗,如张謇的《寄雪君》: 一旬小别宁为远, 但觉君西我已东。 留得俐花朝夕伴, 绿梅个子碧桃花。 沈寿的《题画绣呈蔷师》? 虚、堂寂无人,清风动爽籁,几尺青琅歼,一双红绶带;何时到屏幛,午倦目与会。 沈寿病重时,张謇常致函慰问。请看其中一函:“热日易感,切勿俯头绣事,小卧最好。便人去,俯书敬问谦亭主人安否?謇,八月廿六日九时。”一个在中国历史上有大手笔的老人,对一位小女子的关怀竟到如此细节,雪君难免感动。因扶病用自己秀发绣成“谦亭”二字,送张謇留念。张謇也动情,赋诗谢曰: 枉道林塘适病身, 累君仍费绣精神。 美意直应珠论值, 余光犹压黛为尘。 从赠诗看,可见情感交往不寻常。按世俗眼光看,颇为过分。临终之前,沈寿表示死后埋于南通,不过江归籍余家。在封建意识浓厚的那年代,这是需要极大勇气的。一方面说明对余觉的态度,更是对张謇的一种表示。这种热烈的行为使我们看到了这位艺术家的另一面。 沈寿死后5年,张謇也去世了。他们生时相知,死后两人墓相去不远。日夜不息的长江波涛声,伴他们长眠。张謇爱惜人才之志,沈寿艺术成就;将永标青史,至于他们之间的感情纠葛,就不用去细说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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