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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高粱

 景也图书馆 2012-10-16

飛落的高粱米粒在奶奶臉上彈跳著,有一粒竟蹦到她微微翕開的雙唇間,擱在她清白的牙齒上。父親看著奶奶紅暈漸褪的雙唇,哽咽一聲娘,雙淚落胸前。在高粱織成的珍珠雨裡,奶奶睜開了眼,奶奶的眼睛裡射出珍珠般的虹彩。她說:「孩子——你爹呢——」父親說:「他在打仗,我爹。」「他就是你的親爹——」奶奶說。父親點了點頭。

奶奶掙扎著要坐起來,她的身體一動,那兩股血就洶湧地躥出來。

「娘,我去叫他來。」父親說。

奶奶搖搖手,突然折坐起來,說:「豆官——我的兒——扶著娘——咱回家、回家啦——」

父親跪下,讓奶奶的胳膊攬住自己的脖頸,然後用力站起,把奶奶也帶了起來。奶奶胸前的血很快就把父親的頭頸弄濕了,父親從奶奶的鮮血裡,依然聞到一股濃烈的高粱酒味。奶奶沉重的身軀,倚在父親身上,父親雙腿打顫,趔趔趄趄,向著高粱深處走,子彈在他們頭上屠戮著高粱。父親分撥著密密匝匝的高粱秸子,一步一步地挪,汗水淚水摻和著奶奶的鮮血,把父親的臉弄得殘缺不全。父親感到奶奶的身體越來越沉重,高粱秸子毫不留情地絆著他,高粱葉子毫不留情地鋸著他,他倒在地上,身上壓著沉重的奶奶。父親從奶奶身下鑽出來,把奶奶擺平,奶奶仰著臉,呼出一口長氣,對著父親微微一笑,這一笑神秘莫測,這一笑像烙鐵一樣,在父親的記憶裡,燙出一個馬蹄狀的烙印。

奶奶躺著,胸脯上的灼燒感逐漸減弱。她恍然覺得兒子解開了自己的衣服,兒子用手摀住她乳房上的一個槍眼,又摀住她乳下的一個槍眼。奶奶的血把父親的手染紅了,又染綠了;奶奶潔白的胸脯被自己的血染綠了,又染紅了。槍彈射穿了奶奶高貴的乳房,暴露出了淡紅色的蜂窩狀組織。父親看著奶奶的乳房,萬分痛苦。父親摀不住奶奶傷口的流血,眼見著隨著鮮血的流失,奶奶的臉愈來愈蒼白,奶奶的身體愈來愈輕飄,好像隨時都會升空飛走。

奶奶幸福地看著在高粱陰影下,她與余司令共同創造出來的,我父親那張精緻的臉,逝去歲月裡那些生動的生活畫面,像奔馳的走馬掠過了她的眼前。

奶奶想起那一年,在傾盆大雨中,像坐船一樣乘著轎,進了單廷秀家住的村莊,街上流水恍恍,水面上漂浮著一層高粱的米殼。花轎抬到單家大門時,出來迎親的只有一個梳著豆角辮的乾老頭子。大雨停後,還有一些零星落雨打在地面上的水汪汪裡。儘管吹鼓手也吹著曲子,但沒有一個人來看熱鬧,奶奶知道大事不妙,扶我奶奶拜天地的是兩個男人,一個五十多歲,一個四十多歲。五十多歲的就是劉羅漢大爺,四十多歲的是燒酒鍋上的一個夥計。

轎夫、吹鼓手們落湯雞般站在水裡,面色嚴肅地看著兩個枯乾男子把一抹酥紅的我奶奶架到了幽暗的堂房裡。奶奶聞到兩個男人身上那股強烈的燒酒氣息,好像他們整個人都在酒裡浸泡過。

奶奶在拜堂時,還是蒙上了那塊臭氣薰天的蓋頭布。在蠟燭燃燒的腥氣中,奶奶接住一根柔軟的綢布,被一個人牽著走。這段路程漆黑憋悶,充滿了恐怖。奶奶被送到炕上坐著。始終沒人來揭罩頭紅布,奶奶自己揭了。她看到在炕下方凳上蜷曲著一個面孔痙攣的男人。那個男人生著一個扁扁的長頭,下眼瞼爛得通紅。他站起來,對著奶奶伸出一隻雞爪狀的手,奶奶大叫一聲,從懷裡摸一把剪刀,立在炕上,怒目逼視著那男人。男人又萎萎縮縮地坐到凳子上。這一夜,奶奶始終未放下手中的剪刀,那個扁頭男人也始終未離開方凳。

第二天一早。趁著那男人睡著,奶奶溜下炕,跑出房門,開開大門,剛要飛跑,就被一把拉住。那個梳豆角辮的乾瘦老頭子抓住她的手腕,惡狠狠地看著她。

單廷秀乾咳了兩聲,收起惡容換笑容,說:「孩子,你嫁過來,就像我的親女兒一樣,扁郎不是那病,你別聽人家胡說。咱家大業大,扁郎老實,你來了,這個家就由你當了。」單廷秀把一大串黃銅鑰匙遞給奶奶,奶奶未接。

第二夜,奶奶手持剪刀,坐到天明。

第三天上午,我曾外祖父牽著一匹小毛驢,來接我奶奶回門,新婚三日接閨女,是高密東北鄉的風俗。曾外祖父與單廷秀一直喝到太陽過晌,才動身回家。

奶奶偏坐毛驢,驢背上搭著一條薄被子,晃晃蕩蕩出了村。大雨過後三天,路面依然潮濕,高粱地裡白色蒸氣騰騰升集,綠高粱被白氣繚繞,具有了仙風道骨。曾外祖父褡褳裡銀錢叮噹,人喝得東倒西歪,目光迷離。小毛驢蹙著長額,慢吞吞地走,細小的蹄印清晰地印在潮濕的路上。奶奶坐在驢上,一陣陣頭暈眼花,她眼皮紅腫,頭髮凌亂,三天中又長高了一節的高粱,嘲弄地注視著我奶奶。

奶奶說:「爹呀,我不回他家啦,我死也不去他家啦——」

曾外祖父說:「閨女,你好大的福氣啊!你公公要送我一頭大黑騾子,我把毛驢賣了去——」

毛驢伸出方方正正的頭,啃了一口路邊沾滿細小泥點的綠草。

奶奶哭著說:「爹呀,他是個麻風——」

曾外祖父說:「你公公要給咱家一頭騾子——」

曾外祖父已醉得不成人樣,他不斷地把一口口的酒肉嘔吐到路邊草叢裡。污穢的髒物引逗得奶奶翻腸攪肚。奶奶對他滿心仇恨。

毛驢走到蛤蟆坑,一股扎鼻的惡臭,刺激得毛驢都垂下耳朵。奶奶看到了那個劫路人的屍體。他的肚子鼓起老高,一層翠綠的蒼蠅,蓋住了他的肉皮。毛驢馱著奶奶,從腐屍跟前跑過,蒼蠅憤怒地飛起,像一團綠雲。曾外祖父跟著毛驢,身體似乎比道路還寬,他忽而擦動左邊高粱,忽而踩倒右邊野草。在倒屍面前,曾外祖父呵呵連聲,嘴唇哆嗦著說:「窮鬼——你這個窮鬼——你躺在這裡睡著了嗎——」奶奶一直不能忘記劫路人南瓜般的面孔,在蒼蠅驚起的一瞬間,死劫路人雍容華貴的表情與活動路人凶狠膽怯的表情形成鮮明的對照。走了一里又一里,白日斜射,青天如澗,曾外祖父被毛驢甩在後面,毛驢認識路徑,馱著奶奶,徜徉前行。道路拐了個小彎,毛驢走到彎上,奶奶身體後仰,脫離驢背,一隻有力的胳膊挾著她,向高粱深處走去。

奶奶無力掙扎,也不願掙扎,三天新生活,如同一場大夢驚破,有人在一分鐘內成了偉大領袖,奶奶在三天中參透了人生禪機。她甚至抬起一隻胳膊,攬住了那人的脖子,以便他抱得更輕鬆一些。高粱葉子嚓嚓響著。路上傳來曾外祖父嘶啞的叫聲:「閨女,你去哪兒啦?」

石橋附近傳來大喇叭淒厲的長鳴和機槍分不清點兒的射擊聲。奶奶的血還在隨著她的呼吸,一線一線往外流。父親叫著:「娘啊,你的血別往外流啦,流完了血你就要死啦。」父親從高粱根下抓起黑土,堵在奶奶的傷口上,血很快洇出,父親又抓上一把。奶奶欣慰地微笑著,看著湛藍的、深不可測的天空,看著寬容溫暖的、慈母般的高粱。奶奶的腦海裡,出現了一條綠油油的綴滿小白花的小路。在這條小路上,奶奶騎著小毛驢,悠閒地行走,高粱深處,那個偉岸堅硬的男子,頓喉高歌,聲越高粱。奶奶循聲而去,腳踩高粱梢頭,像騰著一片綠雲——

那人把奶奶放到地上,奶奶軟得像麵條一樣,瞇著羊羔般的眼睛。那人撕掉蒙面黑布,顯出了真相。是他!奶奶暗呼蒼天,一陣類似幸福的強烈震顫沖激得奶奶熱淚盈眶。

余占鰲把大蓑衣脫下來,用腳踩斷了數十棵高粱,在高粱的屍體上舖上了蓑衣。他把我奶奶抱到蓑衣上。奶奶神魂出舍,望著他脫裸的胸膛,彷彿看到強勁懍悍的血液在他黝黑的皮膚下川流不息。高粱梢頭,薄氣裊裊,四面八方響著高粱生長的聲音。風平,浪靜,一道道熾目的潮濕陽光,在高粱縫隙裡交叉掃射。奶奶心頭撞鹿,潛藏了十六年的情欲,迸然炸裂。奶奶在蓑衣上扭動著。余占鰲一截截地矮,雙膝啪嗒落下,他跪在奶奶身邊,奶奶渾身發抖,一團黃色的、濃香的火苗,在她面上嗶嗶剝剝地燃燒。余占鰲粗魯地撕開我奶奶的胸衣。讓直瀉下來的光束照耀著奶奶寒冷緊張,密密麻麻起了一層小白疙瘩的雙乳上。在他的剛勁動作下,尖刻銳利的痛楚和幸福磨礪著奶奶的神經,奶奶低沉瘖啞地叫了一聲:「天哪——」就暈了過去。

奶奶和爺爺在生機勃勃的高粱地裡相親相愛,兩顆蔑視人間法規的不羈心靈,比他們彼此愉悅的肉體貼得還要緊。他們在高粱地裡耕雲播雨,為我們高密東北鄉豐富多彩的歷史上,抹了一道酥紅。我父親可以說是秉領天地精華而孕育,是痛苫與狂歡的結晶。毛驢高亢的叫聲,鑽進高粱地裡來,奶奶從迷蕩的天國回到了殘酷的人世。她坐起來,六神無主,淚水流到腮邊。她說:「他真是麻風。」爺爺跪著,不知從什麼地方抽出一柄二尺多長的小劍,噌一聲拔出鞘,劍刃渾圓,像一片韭葉。爺爺手一揮,劍已從高粱秸稈間滑過,兩棵高粱倒地,從整齊傾斜的茬口裡,滲出墨綠的汁液。爺爺說:「三天之後,你只管回來!」奶奶大惑不解地看著他。爺爺穿好衣。奶奶整好容。奶奶不知爺爺又把那柄小劍藏到什麼地方去了。爺爺把奶奶送到路邊,一閃身便無影無蹤。

三天後,小毛驢又把奶奶馱回來。一進村就聽說,單家父子已經被人殺死。屍體橫陳在村西頭的灣子裡。

奶奶躺著,沐浴著高粱地裡清麗的溫暖,她感到自己輕捷如燕,貼著高粱穗子瀟灑地滑行。那些走馬轉蓬般的圖像運動減緩,單扁郎、單廷秀、曾外祖父、曾外祖母、羅漢大爺——多少仇視的、感激的、凶殘的、敦厚的面容都已經出現過又都消逝了。奶奶三十年的歷史,正由她自己寫著最後的一筆,過去的一切,像一顆顆香氣馥郁的果子。箭矢般墜落在地,而未來的一切,奶奶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些稍縱即逝的光圈。只有短暫的又粘又滑的現在,奶奶還拚命抓住不放。奶奶感到我父親那兩隻獸爪般的小手正在撫摸著她,父親膽怯的叫娘聲,讓奶奶恨愛漶滅、恩仇並泯的意識裡,又濺出幾束眷戀人生的火花。奶奶極力想抬起手臂,愛撫一下我父親的臉,手臂卻怎麼也抬不起來了。奶奶正向上飛奔,她看到了從天國射下來的一束五彩的強光,她聽到了來自天國的,用嗩吶、大喇叭、小喇叭合奏出的莊嚴的音樂。

奶奶感到疲乏極了,那個滑溜溜的現在的把柄,一生世界的把柄,就要從她手裡滑脫。這就是死嗎?我就要死了嗎?再也見不到這天,這地,這高粱,這兒子,這正在帶兵打仗的情人?槍聲響的那麼遙遠,一切都隔著一詹厚重的煙霧。豆官!豆官!我的兒,你來幫娘一把,你拉住娘,娘不想死,天哪!天——天賜我情人,天賜我兒子,天賜我財富,天賜我三十年紅高粱般充實的生活。天,你既然給了我,就不要再收回,你寬恕了我吧,你放了我吧!天,你認為我有罪嗎?你認為我跟一個麻風病人同枕交頸,生出一窩癩皮爛肉的魔鬼,便這個美麗的世界污穢不堪是對還是錯?天,什麼叫貞節?什麼叫正道?什麼是善良?什麼是邪惡?你一直沒有告訴過我,我只有按著我自己的想法去辦,我愛幸福,我愛力量,我愛美,我的身體是我的,我為自己做主,我不怕罪,不怕罰,我不怕進你的十八層地獄。我該做的都做了,該幹的都幹了,我什麼不怕。但我不想死,我要活,我要多看幾眼這個世界,我的天哪——

奶奶的真誠感動上天,她的乾涸的眼睛裡,又滋出了新鮮的津液,奇異的來自天國的光輝在她的眼裡閃爍,奶奶又看到了父親金黃的臉蛋和酷似爺爺的那兩隻眼睛。奶奶嘴唇微動,叫一聲豆官,父親興奮地大叫:「娘你好了!你不要死。我已經把你的血堵住了,它已經不流了!我就去叫俺爹,叫他來看看你,娘,你可不能死,你等著我爹!」

父親跑走了。父親的腳步聲變成了輕柔的低語,變成了方才聽到過的來自天國的音樂。奶奶聽到了宇宙的聲音,那聲音來自一株株紅高粱。奶奶注視著紅高粱,在她朦朧的眼睛裡,高粱們奇譎瑰麗,奇形怪狀,它們呻吟著,扭曲著,呼號著,纏繞著,時而像魔鬼,時而像親人。它們在奶奶的眼裡結成蛇樣的一團,又呼喇喇地伸展開來,奶奶無法說出它們的光彩了。它們紅紅綠綠,白白黑黑,藍藍綠綠,他們哈哈大笑,它們嚎啕大哭,哭出的眼淚像雨點一樣打在奶奶心中那一片蒼涼的沙灘上高粱縫隙裡,鑲著一塊塊的藍天,天是那麼高又是那麼低。奶奶覺得天與地、與人、與高粱交織在一起,一切都在一個碩大無朋的罩子裡罩著。天上的白雲擦著高粱滑動,也擦著奶奶的臉。白雲堅硬的邊角擦得奶玩的臉嚓嚓作響。白雲的陰影和白雲一前一後相跟著,閒散地轉動。一群雪白的野鴿子,從高空中撲下來,落在了高粱梢頭。鴿子們的咕咕鳴叫,喚醒了奶奶,奶奶非常真切地看清了鴿子的模樣。鴿子也用高粱米粒那麼大的、通紅的小眼珠來看奶奶。奶奶真誠地對著鴿子微笑,鴿子用寬大的笑容回報著奶奶彌留之際對生命的留戀和熱愛。奶奶高喊:我的親人,我捨不得離開你們!鴿子們啄下一串串的高粱米粒,回答著奶奶無聲的呼喚。鴿子一邊啄,一邊吞嚥高粱,它們的胸前漸漸隆起來,它們的羽毛在緊張的啄食中迭起,那扇狀的尾羽,像風雨中翻動著的花序。我家的房簷下,曾經養過一大群鴿子。秋天,奶奶在院子裡擺一個盛滿清水的大木盆,鴿子從田野裡飛回來,整齊地蹲在盆沿上,面對著清水中自己的倒影,把嗉子裡的高粱吐嚕吐嚕吐出來。鴿子們大搖大擺地在院子裡走著。鴿子!和平的沉甸甸的高粱頭上,站著一群被戰爭的狂風暴雨趕出家園的鴿子,牠們注視著奶奶,像對奶奶進行沉痛的哀悼。

奶奶的眼睛又朦朧起來,鴿子們撲稜稜一起飛起,合著一首相當熟悉的歌曲的節拍,在海一樣的藍天裡翱翔,鴿翅與空氣相接,發出颼颼的風響。奶奶飄然而起,跟著鴿子,划動新生的羽翼,輕盈地旋轉。黑土在身下。高粱在身上。奶奶眷戀地看著破破爛爛的村莊,彎彎曲曲的河流,交叉縱橫的道路;看著被灼熱的槍彈劃破的混沌的空間和在死與生的十字路口猶豫不決的芸芸眾生。奶奶最後一次嗅著高粱酒的味道,嗅著腥甜的熱血味道,奶奶的腦海裡忽然閃過了一個從未見過的場面:在幾萬發子彈的鑽擊下,幾百個衣衫襤褸的鄉親,手舞足蹈躺在高粱地裡——

最後一絲與人世間的聯繫即將掙斷,所有的憂慮、痛苦、緊張、沮喪都落在了高粱地裡,都冰雹般打在高粱梢頭,在黑土上扎根開花,結出酸澀的果實,讓下一代又一代承受。奶奶完成了自己的解放,她跟著鴿子飛著,她的縮得只如一隻拳頭那麼大的思維空間裡,盛著滿溢的快樂、寧靜、溫暖、舒適、和諧。奶奶心滿意足,她虔誠地說:

「天哪!我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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