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你一个拥抱 (2009-12-22 11:50:00)
要不是母亲节，也许我想不起这些，我宁愿用幸福的假象将童年覆盖，涂上一层蜜与乳，留到彻底老去的那一天来慢慢咀嚼。可今天天气如此灰蒙蒙，记忆如此不安分，非要跑出来骗人。 我想伸手抱抱母亲，对她说，妈妈，我爱你，节日快乐。 设计好的情节没有如期上演，手僵在裙兜里，掏出来的只有钱，没有拥抱。原来我坚硬的壳还是没法打开，有些东西被捂出了芽，但不具备破壳而出的力量。 时光的走廊并不长，母亲就站在另一头，俨然地看着我。光射下来，从她头顶，从身后，虚的。事实上我根本看不到这些光线的源头，正如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有一个坚毅的轮廓，我就站在这一头，看着她身后那道门，我生命的源头和来路。 她还在说那句话，同样的话她说了一辈子，以前是对我说，现在是对她小孙女儿说：爱要爱在心里，不要爱在嘴上。 这是母亲独特的亲情观。她反对一切华而不实的爱，在她眼里，一切用言语说出来的，用肢体展示出来的爱都不叫爱，叫煽情，叫轻薄。要是我喜怒形之于色，她就不高兴了，过来狠狠训我：你看看你狂三诈四的样子。 她用行动坚定地兑现她的教育观——她可以拼了命去保护我们，不让我们在外面受一丁点委屈，但她从不说爱我，从不抱我，哪怕是亲昵地摸摸我的头，拍拍我的小屁股。 对于她，我有一种奇怪的疏离，既畏且敬，横竖亲近不了。如果需要用撒娇来达到一些目的，就指派弟弟去。逢她生气或生病，外婆总催我去她房中：去叫声妈妈，去呀，去呀。我磨蹭着，忸怩地走向那幽暗的房中，小心得像见陌生的远房亲戚。 小孩子受了委屈，心中首先想到的，肯定是自己最愿与之亲近的人。常见的情形是，许多孩子受欺负了，边抹眼泪边去找自己的保护伞——妈妈！妈妈！而定格在我记忆中的是，有次天色骤变，恶风暴雨中我嚎淘大哭，声嘶力竭地叫，嗲……嗲…… 嗲嗲是我的外公。我没叫妈妈。 她总是轻蔑地说，哭啥？没出息的人才哭！然后开始罗列她童年的事例，作为她这句话有力的佐证。我知道，命运早已将她打磨成一个坚强的战士。她跟困苦的生活斗，也跟她自己的自尊心斗。她恨不得将她的斗志像电脑芯片一样植入我的主机中。 她大约没想到，她过高地估计了她的女儿，我的羽毛还很柔软，还没坚硬到不需要爱抚。我敏感得像一只小老鼠，随时竖起耳朵，贪婪地捕捉一些亲昵的信息，哪怕是一声柔和的呼唤，一次小小的夸赞，都会让我的快乐加倍膨胀。让人失望的是，这样的时光总是不多。 印象中，母亲提供给我亲近的机会，是她帮我掏耳朵。我坐在小凳上，头一偏伏在她腿上，她先用一只手摩裟几下我的头发，把它们归置耳后，然后轻轻牵着我的小耳朵，另一只手取下她头上的钢夹，在我里面挠来挠去——许久许久，我赖在她身上不起来，嚷道，还有还有，痒得很。 直到现在，我还是迷恋这种感觉。老公早摸透了我这嗜好，狡黠地把它作为收服我的法宝。每次跟他赌气，他就诞着脸来拉我，来来来，小乖乖，我帮你掏耳朵。然后不由分说地按下我的头，过不了几秒钟，我准在他的怀里安静下来。 记忆一旦变得宝贵，就总是希望被反复唤醒。 还有一次，在院子里乘凉，我起身时心里发紧，身子突然摇摇欲坠，站不住，像失去支撑的瓜藤。母亲刚好站在我身边，她一把抓住我，语无伦次地问，怎么啦怎么啦？我瞬间找到可以攀附的篱笆，往她怀里一倒，她身上所有的气息围过来，将我对她一贯的复杂感觉清洗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温暖与妥贴。好一阵恍惚，我分不清置身何处，轻声告诉自己，唔，这是天堂。 后来，我老盼望生病，而且祈祷生病时，母亲刚好站在身边。可惜，这样的事再没发生过。生病时，她会用手探探我发烫的额头，给我刮莎，亲自给我打针，往我脚底和手心抹鸡血——这是我们仅有的肌肤相亲的方式。 没有拥抱。 母亲肯定想不到，她用心培育出的，是一种变异了的苦果子，我现在没有她所期待的坚强，稳重，刚毅，而是沉默，闪躲，遮掩，扭曲，执拗，和言不由衷……我很脆弱，但不会在人前抹泪；我渴望爱，但逃避爱。我想好好爱，但不晓得如何去爱；我在乎朋友，但人情世故是一门我永远毕不了业的功课…… 不知这是不是母亲所愿意看到的，有一次我听她对旁人说起我，是这样形容的：她对人是好的，心软，只是不善于表达，好只好在心里头。 我鼻子一酸，有个声音在脑子里嗡嗡直响，只有我听见了。这不是我想要的，肯定不是——我不想成为一朵荷花，让人只能远观。也不想成为小溪对面的蜻蜓，让人只能遥望。你也不想，是吧？ 妈妈，其实我只想要你一个拥抱，然后，再还你一个更热烈的拥抱。 我想要很多的拥抱，想要这肉体的安慰，情感的交欢，尘世的奖赏。 【2009-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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