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芾的书法艺术观 米芾为北宋著名书法家,他天真外溢,任性使事,性格怪诞,在中国书法史上留下了诸多逸事。米芾是北宋继苏轼之后将尚“意”书风发扬广大的重要书家,其书法艺术观同个性紧密相关。 一 米芾生性率真,言行举止有异常人,甚至得到了“米颠”的称号。米芾的行为乖张,性格怪异,他冠服唐人,拜石为兄,有洁癖等等举止,是其独特个性的强烈外溢。(米芾拜石等逸事见宋·叶梦得《石林燕语》卷十、宋·费衮《梁谿漫志》卷六《米元章拜石》、元·脱脱《宋史》卷四四四《文苑六》、《京口耆旧传》卷二、[光绪]《丹徒县志》卷三三《文苑》、[民国]《襄阳县志》卷六《人物·耆旧》等。)米芾的母亲阎氏曾为英宗高皇后接生过,也就是凭着这样的关系,他才得以踏入仕途。但因为这样的出身,米芾一直为时人所鄙视,说其出身“冗浊”。直至米芾做了礼部员外郎,御史还弹劾他说:“倾邪险怪,诡诈不情,敢为奇言异行以欺惑愚众,怪诞之事,天下传以为笑,人皆目之以颠。仪曹、春官之属,士人观望则效之地。今芾出身冗浊,冒玷兹选,无以训示四方”(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二《目米元章以颠》,本文所引古籍未标版本者均为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米芾因此被下放淮阳军,可以想见当时其心情是何等郁闷! 对于米芾的怪异举止,黄庭坚倒是非常理解,他在《书赠俞清老》中云:“米黻元章在扬州,游戏翰墨,声名籍甚。其冠带衣襦,多不用世法,起居语默,略以意行,人往往谓之狂生。然观其诗句,合处殊不狂。斯人盖既不偶与俗,遂故为此无町畦之行以惊俗尔。”[1]不偶与俗”是米芾怪异性格形成的一个方面,所以他要做出怪诞的言行举止,“以惊俗尔”,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 有的时候米芾也和普通人一样,难以保持住这些迥异常人的举止,显露出自己的真面目来。据宋·庄绰《鸡肋编》卷上记载:“其知涟水军日,先公为漕使,每传观公椟,未尝涤手。余昆弟访之,方授刺则已须盥矣。以是知其伪也。宗室华源郡王仲御家多声妓,尝欲验之,大会宾客,独设一榻待之,使数卒鲜衣袒臂奉其酒馔,姬侍环于他客。杯盘狼籍,久之亦自迁坐于众宾之间,乃知其洁疾非天性也。”从此则材料可知米芾伪装洁癖,乃是有意为之。但也不能全盘否定其“颠”名,有时候米芾的一些怪诞行径又出自天性,是其多重性格形成的,如宋·周煇《清波杂志》卷十一载:“又一日,米回人书,亲旧有密于窗隙窥,其写至‘芾再拜’,即放笔于案,整襟下两拜。”所以说米芾性格中确有一些“痴颠”的成份。展现在他的书法乃至书法艺术观中的,既有矫饰的成份,也有真性情的流露,不可一概而论。 米芾认为书法就应该抒写真性情,不要矫揉造作。他在《答绍彭书来论晋帖误字》诗中写道:“何必识难字,辛苦笑扬雄。自古写字人,用字或不通。要之皆一戏,不当问拙工。意足我自足,放笔一戏空。” [2]米芾这种观点,是苏轼等人尚“意”书风的延续。为了达到“放笔一戏空”的状态,米芾希望在执笔姿势等方面都要做到自由无障碍,这样才能有利于书家抒发主体感情。他云:“学书贵弄翰墨。谓把笔轻,自然手心虚,振迅天真出于意外。所以古人书各各不同。若一一相似,则奴书也。” 因为米芾作书是出自真性情,所以他对流俗的做法深恶痛绝,对那些出于功利目的学书的人不屑一顾。他在《书史》中云: 本朝太宗,挺生五代文物已尽之间,天纵好古之性,真造八法,草入三味,行书无对,飞白入神。一时公卿以上之所好,遂悉学钟、王。至李宗谔,主文既久,士子始皆学其书,肥褊朴拙,是时不腾录,以投其好,用取科第。自此惟趣时贵书矣。宋宣献公绶作参政,倾朝学之,号曰“朝体”;韩忠献公琦好颜书,士俗皆学颜书;及蔡襄贵,士庶又皆学之;王文公安石作相,士俗亦皆学其体。自此古法不讲。 像这样媚上的流俗、“趣时贵书”以求晋身的做法,同米芾主张的任真自然是截然相反的,所以他非常反感。米芾的字被称作“集古字”,他是追慕晋人,集古出新,不蹈流俗,不学权贵,乃是其真性情的一种反映。 因米芾过于注重在书法中展现个性,所以他虽追慕晋人的萧散平淡,但自己的字中却恰恰缺乏“平淡”。黄庭坚在《跋米元章书》中评道:“余尝评米元章书如快剑斫阵,强弩射千里,所当穿彻。书家笔势,亦穷于此。然似仲由未见孔子时风气耳。”从山谷的评价中可以看出米芾书的鲜明个性,甚至无以复加,“书家笔势,亦穷于此”,米芾真正把书法当作了渲泻情感的工具,一任感情流淌,不受丝毫世俗束缚。“似仲由未见孔子时风气耳”,甚至有点儿猛冲猛打、莽撞的意味,这就是真实的、任性而为的米芾。 二 那么怎样才能不“安排费工”呢?米芾在《论书格》中载:“王荆文公尝谓此书:‘意之所至,笔之所止则已,不曳以就长、促以就短。’信斯言也。”这里所说的“意”是指主体的感情、性情。王安石说出了米芾的心声,作书要以“意”为主,“意”到笔到,“意”止笔止,不要用外在的点画来掩饰、迁就“意”,应任“意”自由抒发。 但米芾绝不是泥古,他学古出新,其书人谓“集古字”,却跳出古人,自成一体。米芾在《海岳名言》中云:“心既贮之,随意落笔,皆得自然,备其古雅。壮岁未能立家,人谓吾书为‘集古字’,盖取诸长处,总而成之。既老始自成家,人见之,不知以何为祖也。” 三 米芾提倡作书天真自然,同时也非常注重书法基础。他在学古人时很注意选择好的范本,主张学真迹,尤其反对学习石刻。米芾曾云:“石刻不可学。但自书使人刻之,已非己书也。故必须真迹观之,乃得趣(《海岳名言》)。即使是书家亲手写在石上,经过刻工的雕凿,必然破坏了原有点画的神韵,而且在石刻中,或多或少会搀杂进刻手工匠的风格。所以石刻已经不是书家原来的面目,不可学,只有学习真迹,才能领略书家真正的精髓,才能得“趣”。 在确定了好的范本之后,米芾对执笔的姿势要求也很严格。米芾执笔用“五指包管法”,即将毛笔的顶端拿在手心,将五指环捏在笔管上,就象撮东西一般。这比苏轼的“单钩”更怪异。蔡絛在《铁围山丛谈》卷五中云:“米芾元章有书名,其投笔能尽管城子,五指撮之,势翩然若飞。”米芾同时强调执笔要轻,这样书写时才自由流畅,不受束缚。他说:“学书贵弄翰墨,谓把笔轻,自然手心虚,振迅天真,出于意外”;“世人多写大字时,用力捉笔,字愈无筋骨神气,作圆笔头如蒸饼,大可鄙笑。要须如小字,锋势备全,都无刻意做作乃佳”(《海岳名言》)。指出如果执笔过于用力,则字“无筋骨神气”,就失去了那种自然飘逸的感觉。只有做大字如小字,“都无刻意作乃佳”,最主要的是保持自然状态。 米芾又提出“得笔”的观点,曾云: 其次要得笔,谓骨、筋、皮、肉、脂泽、风神皆全,犹如一佳士也。又笔笔不同,“三”字三画,异故作异,重轻不同,出于天真自然异。又书非以使毫,使毫行墨而已,其浑然天成,如莼丝是也。又得笔则虽细为髭发亦圆,不得笔虽粗如椽亦褊。此虽心得,亦可学。入学之理,在先写壁,作字必悬手锋抵壁,久之必自得趣也。 从以上材料可以看出,米芾所谓的“笔”指的是书写技法。他强调的得笔之书“骨、筋、皮、肉、脂泽、风神皆全”,更多的指外在的点画肥瘦等。“得笔则虽细为髭发亦圆,不得笔虽粗如椽亦褊”,讲究在行笔中掌握好力道、运笔快慢等技巧,方能产生良好的效果。 米芾批评苏、黄、蔡等人在书写技法上的偏执,这是他真实的意思;他说自己“刷字”,一半真实,一半是自谦,因为毕竟当着皇帝的面,任他再“颠”,也不敢过分张扬。其实米芾认为自己对这些技法是都掌握得很全面的,据[光绪]《丹徒县志》卷三十四《书画》记载:“米芾书学羲之,篆宗史籀,隶法师宜官。晚年出入规矩,自称‘善书者只有一笔,我独有四面’。”这才是米芾的心里话。从这段资料我们可以看出他是多么自负,也可知米芾对书法基本功的要求是很高的。 四 米芾虽个性独特,其书特点鲜明,但在评论他人书法作品时,却要求语言平直明白,反对过分渲染,反对文学色彩过浓的品评。他在《海岳名言》中云:“历观前贤论书,征引迂远,比况奇巧,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阁’,是何等语?或遣词求工,去法逾远,无益学者。故吾所论,要在入人,不为溢辞。”米芾反对前人论书言辞隐晦、不明了,用“迂远”、“奇巧”的语言来表达不甚清晰的态度。其实书法作为一门艺术,在传递书家主体感情时是隐性的、朦胧的,很难直接说得清楚的。书法的品评只能用具象的事物来显示其抽象的性质,因此“比况”实际上已成为传统书评的唯一方法。“龙跳天门,虎卧凤阙”,是梁武帝评王羲之语,但却是抄袭臣子袁昂《古今书评》中评萧思话的赞语。而他评萧思话和王僧虔者,又是照搬袁氏评薄绍之和王羲之的。这种抄袭本身已混淆了视听,几乎是如食鸡肋。“米氏提倡的原则是‘要在入人’,所谓‘入人’,也就是意义明确,使人了然。” 为了表明自己的观点,米芾也写了一篇《书评》,以此作为品评书法的典范,绝大部分是用人或事做喻,离读者的生活稍近一些。语言相对来说要平直明了,形象性更强。但对于这些书家的风格,仍然要靠读者发挥想象,且米芾所举的例子,本身就是有很大的不确定性,读者的想象理解也千差万别。尤其是他评价沈传师“如龙游天表,虎居溪旁,神清自如,骨法清灵”,正是自己所批评的“迂远”和“奇巧”,自己成了自己批评的靶子,这倒是米芾没想到的。 (原载《湖北大学学报·哲社版》2006年第2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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