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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读《浮生六记》

 鹤翔九天 2012-12-21
  他们曾经像一朵莲花开在心的深处。那代表了少年时的爱情理想。

               再读《浮生六记》

                  有些书有些事有些人,禁不起追问。   文/东方小四

                                    

                                           

      15岁,与一个相互深深欣赏的人,通着频繁的信件,被一个政治老师说成早恋。那时的,正处于孤绝的烦恼中。一天在离学校不远处的小书店里,淘下了《浮生六记》,一位晚清潦倒文人记述生平的文字。薄薄的书,精美的插图。第一回读,对沈复(字三白)与芸娘有着惊为天人的讶异。相互间的深爱,被朴素的文字印记,让我遇上-----年少的狂妄令我觉得自己就是解人-----觉得真是天赐的机缘。而矛盾重重的我,从中得到梦想与安慰。

     在被窝里、课堂中、书桌下,不知读了多少遍。沈三白与芸娘的倾心相知相恋,童年的芸娘藏了粥偷偷给三白吃被人撞破嘲笑,新婚后两人再食粥时说起从前总是会心一笑;芸娘扮成男子与三白去与朋友诗歌唱和,不小心碰到别家小姐被斥轻薄,她便摘下帽子露出女儿真身,对方转恼为喜邀他们夫妻同饮;芸娘在三白穷愁末路之时,总能时时用各种曼妙的细节分担生活的重担,也能用最简单的佐料做出最有味道的佳肴……最重要的是,他们一直心心相印;无论周遭环境如何,总是不离不弃。彼时一边细读,一边憧憬着这一生,能遇见这样的人,这样的爱情,才算无憾。

     带着心中的“有色眼镜”,没能从书中看见生活的艰辛,以及文字里透露出的人性的不完美。我一意相信,芸娘是美好、温婉、多才多艺的,三百是慷慨、体贴、深情厚义的。他们的多愁多病,是因为向往自由爱恋的心,不容于规矩繁多的封建大家庭。记得那时,还曾与人争论《浮生六记》中的后两记是否如人所言,是他人假托之作。老实说,只看见三白与芸娘的爱情,后两记关于游历与养生的内容并没有太细看。但不容别人说不好,一个劲不接受后两记是伪作的说法。彼时无争的我竟至于要与人吵架。

     大学时,又在一个师兄的推荐下再读《浮生六记》。那时候已经有了生活的经历,翻看时才知,哦,这是少年时读过的书呢。依然被感动,依然觉得它是一块璞玉,依然非常喜欢和欣赏芸娘----甚至觉得自己的性情有点像她----总要在最不起眼的细节里将生活过得有趣味。不过年少的梦,显然已逐渐褪色。对沈复,也逐渐觉得他不过一介书生,其抱怨多过自身的努力。的微微欣喜与些许失望,都渐渐不再分明。

 

                                

 

     前些天,因为睡前找书翻,机缘巧合第三回读《浮生六记》。通读至深夜,却是充满对自己的震惊与讶异。那些文字,忽然间失去了往日的魔力。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沈三白和陈芸自身的薄弱与苍白,甚至是偶尔的丑陋。譬如说,芸娘失欢于公婆主要有两件事,其中之一为公公在外地任官时托三白为他在家乡找个小妾,三白便信告芸娘;芸娘找了一个姚家女子,对婆婆谎称是姚家有亲戚在公公上任的地方想走动一下,芸娘再将姑娘送了过去。过了些日子,芸娘觉得对婆婆无法交待,便说姚家女子是公公早就心仪的。婆婆对此有些不满,说不是走走亲戚吗,怎么就变成了早看中了的?芸娘便又写信给三白,让他赶紧将姚姑娘送回其娘家,以免婆婆不高兴。糟糕的是,此信落到了公公手里,芸娘两处“善意的谎言”被戳破,且芸娘在信里称呼公公为“老人”,称婆婆为“令堂”,此中失礼与机巧令公公震怒不已,竟写下逐芸娘出户的信。后来芸娘和三白因此事被迫离家。这仅仅是他们的第一次被逐。

     在此事中,芸娘的公公婆婆当然有不是的地方。但芸娘得过且过地两面说谎,未免也太过不智。期间还有一个细节,即姚家女若真被送回,在当时那样的社会环境下,她还有何颜面存世?芸娘为了自保,竟然不顾姚家女的未来出此下策,更是不智中的不智了。糊涂的还有三白,真的爱妻子就不应让她卷入这样的纠纷,托他人找一个女子,然后亲自向母亲禀明父亲的用意即可。母亲即便不高兴,也不会对自己的儿子如何。但对媳妇,就不一样了,她会一直记得媳妇的“暗箱操作”及因此说谎。尽管芸娘其实也是她的外甥女,总归是隔了一层。三白让妻子办此事,本就陷她于不利境地;芸娘的自作聪明,又让事情更难处置。其实,任何人的聪明,在谎言面前都是不足够的。真不如说出事实,或许能取得谅解。三白夫妻,只信自己,不信他人,哪怕对方是自己的父母,故终难免尴尬。

    此事过后没多长时间,芸娘和三白获得父亲谅解,后来却又各闯了一个祸。芸娘“为”三白看上了一个叫做憨园的“美而韵”的少女,欲替三白纳为妾(说是这么说,其实从书中的细节看,应是三白自己更有心),可惜的是憨园的母亲是青楼女子,后来憨园便被更有权势的人家聘为妾(沈复在书中用的词是“夺”)。恰在此时,三白卷入一桩经济纠纷,对方天天上门来吵,三白的父亲再次发火,且迁怒于芸娘与妓家交游,遂再次将他们夫妻逐了出去。此后不久,芸娘因念念不忘憨园的背弃而旧病复发,后又遇见诸多不如意事,终客死他乡;三白此后说是要出家,但友人劝了两句便作罢,接受了某位朋友送的一个妾,“从此扰扰攘攘,又不知梦醒何时耳”。

 

                             

 

     一对相爱甚笃的夫妻,妻子真的会主动为丈夫寻妾?即便在男人三妻四妾的“旧社会”,这也不合常理。一般来说,正妻总是百般无奈才会接受小妾的,更有强硬者如梅兰芳的妻子福芝芳------其实她自己本就是二房,只是结婚时说明要与大房并列-----拼了命也不肯承认梅兰芳在北京自娶的“小三”孟小冬,甚至孟来为梅母服丧,福也硬生生不让人家进门,后来梅孟两分也与此间接相关。你可以说福芝芳不合旧时“贤惠”的要求,但她显示了女人对待感情的一种天然状态。因此,芸娘对于憨园的主动,以及此事不遂她居然含恨以终,实在太过不可思议。文字中的沈复,却一派“与我无关”的超然,更是令人生疑。我想,此中一定另有玄机,只是沈复不能或不便言明。譬如说,芸娘可能有同性恋倾向;或者是沈复一意要娶憨园为妾,但自身经济能力不够,于是利用了芸娘的善良,而芸娘在此事中其实“很受伤”却又不能说出来,终引发心病;还有一种可能,他们夫妻本就意见相歧,芸娘只得敷衍,只是一意拖延,譬如说用玉镯定情后却不向憨园家提亲,使得憨园终嫁他人。也许这三种猜测均不准确,均有漏洞,但比起沈三白难以自圆其说的言辞来,还是有可取处。

     沈三白多番在经济问题上,老是因“好心”给人作保而陷入困境,这类事可谓“层出不穷”。沈再三言说自己的慷慨好义,然而仔细思量,会觉得他不是太笨就是太狡猾,坏了事需要找托辞。而他在“浪游记快”中一段长长的携妓的纪录,居然也写得清纯无比。起因是与人合伙做生意去了外地,应酬间发生此事,而期间有一妓喜儿颇似芸娘,故三白情不自禁与之缠绵。当然,他在那里待了多久,便在那里与之过从多久。且,深情款款、“从一而终”,即从不要别的妓女。当然花费也是巨大的。一旦老鸨要他为喜儿赎身,他便赶紧逃之夭夭。喜儿却差点为他自杀,他在行文中却带一点沾沾自喜的自矜。做嫖客,多情确实不如无情啊。三白不愿懂,只想做个虚幻的逃避现实的“好人”。他此次大半年做“生意”,自然又是赔钱的。下回又想出来时,其父便不允。

    好像他一直很难赚到钱。即便有点小钱,则会遇见更大的花销。故一生萎靡。

    可怜的是他与芸娘的两个孩子,男孩叫逢森,似有异禀;女孩叫青君,乖巧知书。父母被逐出家门时,逢森甚幼,却在半夜大放悲声说“吾母不归矣”。芸娘逝后,三白曾短暂回家,离别时逢森去送他,行至半途又大哭。后来逢森夭亡,三白才知其心中早有感应。沈复对于这一切,甚至在称呼两个孩子时,都说“芸之儿女”,似乎他们只是芸娘的孩子,而不是自己的。对于他们进退两难的遭际,他的笔调也是旁观似的,全无哀伤同情。

     他只爱自己,兼爱芸娘。不爱他人,即便儿女。

 

                         

 

    15岁时的,看不到上文中所有这一切。甚至沈复在书中描述与喜儿的痴缠时,看到的也是他与芸娘的爱情,仍然相信他只爱她。如今方知晓,有一类男人是不能嫁的,譬如沈复这种:貌似深情,却全无担当,一生就这样浮过。芸娘未能留下文字,否则许多事情,恐有另一番说法。

     不可否认的是,他爱她,她也爱他。相互间深深地执着地爱着。只是他们身上也有人性的弱点,沈复除了归于“百无一用是书生”(书生们别急着骂人,真正的书生不会到他这一田地)一类外,还不见得是个好书生-----好逸恶劳、推卸责任、内心寡淡。他担负不起心中的爱情,只要有时机就会去贪欢-----连这也是深情的、纯洁的,你让芸娘,如何去哭?向谁去诉?万千隐衷,居无定所,就这样走完一生。

     沈复虽爱她,却在自己稍稍安定一点的时候,也不曾记挂着要将她从其寄居的好友华夫人家接出来。他不去细想,一个有丈夫有婆家有儿女的中年女人不得不独自寄居在朋友家的诸多不便,即便朋友慷慨,还有一屋子其他人的白眼呢。后来芸娘不得不主动写信要求沈复去接她,但相聚后两夫妻没有固定收入,丈夫无功名也无利禄更无手艺,她便一直愁苦到离世之时。连她最后托付他,一旦有条件便将其棺木带回家乡,也成空。想想,在世之时,他多么爱你,却也不曾想到去朋友家来接你回来,逝后又怎会如此麻烦行事呢?他需要的是手边和身边的温暖,故别人送了一个妾,日子又可以过下去了。但他还是怀念她的。40岁,她离世,他用元稹的诗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表达心念,彼时“两手空拳,寸心欲碎”。此后路过她的墓葬地,会记挂着去探望,会在那里倾诉衷肠。

     芸娘遇见沈复,幸还是不幸?谁知道呢。谁能数清她真的流了多少泪。但比起“封建社会”里的绝大多数妇女,她仍是幸运的。她曾经遇见一生中最甜美的爱情。13岁,同岁的他对她一见倾心,说非她不娶;17岁时,两人成婚。新婚后曾分离三月,他急急回去见她,“握手未通片语,而两人魂魄恍恍然化烟成雾,觉耳中惺然一响,不知更有此身矣”。40岁,她辞世他哀叹不已。从书中前后推算,他们安稳相爱的日子,不会少于五年,或可达十年。为此支付一生,得失在于相互的心中。只是,本来他们可以更好更有尊严地相爱和生活,若不是因有太多其他欲念在。真的,一切本应更好,这包括芸娘和她的孩子逢森和青君。文/东方小四

 

   补说几句:深夜来写这篇文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老实说,有点伤心。对沈复和芸娘,对已经具有“另一双眼睛”的自己。摔碎一些东西,总会如此。或许我可以写小说了。一直在等待时机,等待某一天,可以有写小说的自信。能写好小说的人,内心要有某种程度的冷酷。我一直未能有。现在呢,通过这篇文章,开始疑惑。

          不知是年少有梦好,还是如今自以为能看到真相好----谁知道这种自以为就不会是自以为是啊。希望看书的人信自己的眼睛,不要先信别人所写的,这个“别人”,当然包括

         对任何一本书,都是如此。无论藏否,自己用心看,才是对作者最好的尊重。

         能够稍微予人慰藉的是,谁也不是完人。所以我们也不能苛求他们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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