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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与爱----生活儒学简论(下)

 张美珍872 2013-02-27

  三

  儒家的思想博大精深,千头万绪,归根结蒂就是一个字:爱。或者说:仁。这可以表达为:“仁者爱人。”[12] 孔子的学生问他:什么叫仁啊?孔子回答:爱人。[13] 仁就是爱。

  那么,爱是什么?当我这样问的时候,我已经犯了错误。因为:爱不是“什么”。爱不是个东西。(众笑)爱怎么会是个东西呢?怎么会是个实体呢?所以,爱不是什么。我的生活儒学的回答是:爱是生活的情感显现;而生活不是个东西。

  那么,生活又是什么?生活就是存在。存在又是什么?存在是无。所以,生活是无。大家可能会感到奇怪:“生活怎么会是无呢?生活明明是有啊!”其实,这个道理是很简单的:假如生活是有,它就是一种存在者、而非存在本身。而事情本身是:不仅人、而且所有的存在者,都是被生活这样的事情所给出的。这也就是“无中生有”的意思。这就表明:生活不是有,不是存在者。

  曾经有人问我:“生活究竟有什么意义啊?”我回答:“生活本身是没有意义的。”生活本来没有意义。当你认为生活有意义时,你就已经在生活之外设定了一个价值标准,你以此来判定生活的价值;这样一来,你就会问“我为什么生活”或者“我活着是为什么”这样的傻问题。这就意味着:你在生活之外设定了一个目标。可是,生活之外还有什么?生活之外没有东西。生活之外的东西犹如存在之外的东西一样,不可思议。一切都是由生活本身所给出、所生成的。而生活就是存在本身,是无。

  当然,生活还是有意义的,但这里所说的“生活”已经不是作为存在本身的生活,而只是某种存在者的生活,也就是人这样的主体性存在者的存在。然而人本身是何以可能的?人这种主体性存在者是何以可能的?是生活生成了人、生成了人的生活、生成了生活的意义。所以,生活的意义,只不过是生活本身的本源结构的一个展开环节:我们向来“在生活”,并且总是“去生活”,所以,生活的意义是我们“去生活”的一种建构,它同样归属于生活本身。

  而生活本身显现为情感,我称之为“生活情感”。在儒家的观念中,生活本身首先显现为爱。所以,今天我们来阐释儒家的“仁”亦即“爱”,就不是“物”,而是“无”。这是第一点。同时,还要把握第二点:一切物都是由爱所给出的。在《中庸》这个文本中,这个观念就表达为:“不诚无物。”[14] 诚,在这里就是指的那种最真诚、最本真的、最纯真的的生活情感,也就是爱的情感。所以,“不诚无物”的意思,简单来说就是:如果没有爱,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产生。这就是儒家的一个最根本的思想:仁爱的思想。

  当然,我这样讲,可能仍然让大家觉得玄乎。好吧,现在我“不讲道理”了!(众笑)我来举些例子,让大家体会。其实,即使不懂哲学的人,也很能领会这些道理。

  比如,父母对子女的爱,子女对父母的爱、也就是“孝”,都是天然的情感,原本没有任何道德的因素。我们去把它设立为道德标准,恰恰是对我们的本源的生活情感的一种遮蔽,尽管对于道德建构来说,这种遮蔽也是必要的。本来,生活感情嘛,包括“父慈子孝”啊、母爱啊、兄弟之情啊、爱情啊,等等,都是你们非常熟悉的,是你们身处其中、“百姓日用而不知”[15] 的事情。这些情感本身不是什么东西,不是物,不是存在者。用现象学的话来讲,这些都是生活情感的各种各样的显现样式;而爱本身,作为现象,同时就是本质,背后没有任何东西。但是,传统形而上学喜欢用这样的表达:“透过现象看本质。”这也没错,但只是认识论层级上的观念,而不是本源性的观念。现象学的观点就是要指出:现象背后没有东西,现象就是本质。海德格尔在他的著作中引用歌德的诗:“现象背后一无所有,现象就是最好的指南。”[16] 这个观念用在儒家思想中非常到位:爱的背后是一无所有的,爱是最好的指南。

  就拿谈恋爱来说,你们都是有经验的吧?(众笑)当有人问你:“你为什么爱他(她)?”那就不再是真正的爱了,因为,这个时候,爱被看做了一种手段,它背后有一个隐藏的不可告人的目的。这还是爱吗?再比如说,面对你所爱的女孩,你不能追问:“我到底爱她哪里呢?”是啊,你爱她的眼睛?鼻子?还是嘴巴?(众笑)这时候,你对她进行着一种对象化的打量,她就成了一个客体,你也就变成了一个主体,你们双双进入了一个认识论的架构,情感却不在了。你进入了知识论领域,而情感却早已抽身而去。

  而且,你一旦进入知识论的打量,就必定伴随着一种不可逃避的现象,就是俗话说的:“有比较才有鉴别。”你一定会不自觉地将你的爱人跟其他人进行比较。比如,你就会想:她的眼睛长得怎么样?还行,是双眼皮;可惜小了点,要是跟人家小王的眼睛一样大就好了!(众笑)然后就是鼻子的比较、嘴巴的比较,等等。这实在太危险了!你越比较,就离爱情越远。这样,你就远离了大本大源。

  总之,当你对你的爱人进行对象化打量时,她成为了一个对象、客体,成为了一物、一个东西;同时,你也成为一个东西。你们都成为物:当你把她物化时,你自己同时也被物化了。你们都远离了爱本身。所以,我经常讲,真正的爱,就叫做:“目中无人”、“目中无物”。

  举个例子,我记得是在《参考消息》上看到的一则,说是美国一对年轻夫妇,结婚三年了,感情很好,爱得很深。但有一天,女方突然提出离婚,其理由是:她和丈夫已经共同生活了三年了,丈夫居然还说不出她的眼睛的颜色来!(众笑)要是中国人,那就简单了,看都不用看,就是黑色,不就得了?(众笑)但西方人不一样,眼睛的颜色很不一样,往往难以准确地说出来。其实,这个女孩子不明白:这样的爱才是真爱。试想,假如那个小伙子一天到晚琢磨她的眼球颜色怎么样,长得怎么样,那可就麻烦了。所以“目中无人”、“视而不见”才是真爱。

  还有一次,我在一个会议上做主题发言,也是谈儒学,之后是答问。有人站起来说:“黄教授,我非常理解你。”呵呵!理解万岁!但他接着说:“你这是‘儿不嫌母丑’啊。”他这是打比方,意思是:儒学是我的母亲(这样比还不错),但她很丑,只不过我不嫌弃她。呜呼!他这样的理解,真让我大失所望。我当时反问他:“古今中外,母亲怎么会是丑的呢?”不是吗?你们想想?母亲绝不可能是丑的!那么,这么说来,母亲就是美的了?也不是。母亲怎么会是美的呢?问题在于:如果你真的爱你的母亲,你怎么会没事老是去琢磨她长得是美还是丑呢?所以我说:“目中无人”、“视而不见”才是真爱!这就是“孝”的本源意义。

  这使我想起一句俗话:“情人眼里出西施。”这话对吗?错!其实,情人眼里既不出西施、也不出东施。情人眼里“目中无人”、“视而不见”:这里没有对象化的打量,根本没有美与丑的问题。这种真诚的情感,就是本源情感,用佛教的话来说,叫做“无分别相”,用庄子的话来说,叫做“浑沌”。庄子讲的一个寓言故事“浑沌之死”,大家是知道的吧?“浑沌”本来无分别相,活得好好的,可是,“儵”与“忽”两个家伙非要为他凿七窍,搞出个人模狗样来,结果把他搞死了。[17]

  四

  还有一个问题:本源性的语言,本源性的言说方式,“言之无物”。比如说,爱情中的语言,就是“言之无物”的。今天讲座之前,我在你们校园里转了一圈,看到一对一对的恋人谈情说爱。你观察一下,就不难发现:爱人之间的话语,只有两种情境:

  第一种情境是:通常是那个男孩,在那里长篇大论,叽叽呱呱,滔滔不绝、喋喋不休。(众笑)回头那女孩问他:“你刚才说什么来着?”男孩也愣愣地说:“是啊,我刚才说什么来着?”(众笑)热恋中的言说,听起来不知所云。这就是爱的语言:“言之无物”。爱的语言是“无所指”的,并不象索绪尔所说的语言符号,有一个能指,有一个所指。[18] 这里无所指,并没有弗雷格所说的那种对象性的“指称”,[19] 只有爱在显现。所以我说:本真的言说方式乃是“言之无物”的。你们试想,在热恋中的说话,如果真有所指,谋划、策划某个具体的事务,那就大煞风景、大败胃口了,就太破坏情调了。

  另一种情境:两人“相顾无言”。当然,不一定“惟有泪千行”。[20](众笑)这里什么也没有说,但“此时无声胜有声”,[21] 却在传达着信息。(姑且称之为“信息”吧,这当然是不太好的表达。)其实,朋友之间也是一样的,“相视而笑,莫逆于心”。[22] 这种无声的言说,海德格尔所谓“无声的宁静”、“大道的言说”,就是“天命”。孔子说:“天何言哉?”是啊,天不说话;但他在“命”着,“命”就是口令,就是在传达消息。所以孔子说:“四时行焉,百物生焉”,[23] 万物、一切存在者都由此生成。

  情感的显现在语言当中的表达,是先行于物、先行于任何存在者的。诗歌就是这样的言说方式。比如你读李白的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24] 诗中出现了很多形象,床啊、明月啊、地啊、霜啊什么的,但这些都不是东西,不是存在者、物,只是情感的显现而已,所以,你不能用对象化的方式、打量物的眼光去看它们。你不能去追问:这是什么床啊?是钢丝床、还是席梦思呢?上铺还是下铺啊?单人床还是双人床啊?(众笑)其实,李白这首诗是“言之无物”的,这里只有情感的显现。什么情感?思乡之情。为什么“思故乡”?因为爱故乡啊!这就是爱嘛。

  大家知道四川的大文豪苏东坡,有一首很棒的词《水龙吟》,咏杨花:“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写得多美!可是,我曾经看到过一个学究的解释。他是怎么解释的呢?他说:春天来了,杨花被吹下来了,三分之二吹到了地面上,三分之一吹到了水面上。(众笑)多么准确啊!多么科学啊!但再也没有诗了。其实,这里并不需要任何解释,我本来读得明明白白的,看了他的解释,我反倒糊涂了。(众笑)其实人家苏东坡下文还写道:“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25] 人家没有写杨花嘛!甚至连“泪”也没有:言之无物,惟有情感的显现。所以,王国维说:词有两种境界,最高的境界就是“无我之境”,就是“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26] 既然无物、无我,也就没有“主-客”架构。

  五

  这是儒家“仁爱”观念的一个方面:爱是存在本身、生活本身的显现,是先行于任何存在者、任何物的。另外一方面的问题是:人总是要作为存在者被给出的。世界总是由存在者构成的,主体性总是要确立的。那么,主体是如何生成的呢?客体对象是如何生成的呢?存在者何以可能?人何以可能?科学如何可能?道德如何可能?形而下学如何可能?形而上学如何可能?这是二十世纪思想的前沿问题。而按照儒家的观念,一切存在者都是被爱给出的。这也就是前面谈到的《中庸》所说的“不诚无物”。诚,就是本源性的爱。《中庸》还说:“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27]“成己”就是成就主体性,成就人;“成物”就是成就对象性,成就物。

  那么,主体和对象究竟是如何被爱给出的呢?孟子说:“先立乎其大者。”[28] 所谓“大者”也叫“大体”,是说的心性本体,也就是绝对主体性;其前提是相对主体性的确立,也就是说是“主-客”架构的确立。我还是给大家举个例子吧。

  这是一种典型情境:一对男女爱人正在互相“目中无人”地、或者“视而不见”地在一起看电视,这是一种“本源情境”。在这种情境中,谁也没有把对方当做一个对象来审视。这时候,女孩子突然打了个喷嚏。于是,情况陡然之间发生了转变:那个男孩马上掉过头来,对那个女孩进行一种对象化的打量。这种转变,我给它一个很准确的说法,叫做“本源情境之被打破”。(众笑)他们立即从本源情境中跌落出来。假如这时候男孩子仍然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我们就可以肯定地说:他对这个女孩子是没有真爱的。而正常的情况却是:他马上回头看。看什么?看那个女孩的脸色:是不是有些绯红?是不是感冒啦?发烧啦?不仅付诸视觉,还要付诸触觉,摸一下额头:是不是发热?此时此刻,那个女孩子立即被对象化了;与此同时,那个男孩子也就被主体化了。于是,“主-客”架构也就由此产生,主体性存在者由此诞生。

  不仅如此,男孩又赶紧找出体温计,量一下,哟!39度!赶紧背下楼、打的、奔医院。干吗呢?找专家,进行更科学的测量。(众笑)这是更加典型的对象性、认知性的行为,科学化、技术化的行为。这就是爱给出存在者的一个例子。这就是儒家所说的“成己-成物”。至于我们怎样在学理上阐明这种“成己-成物”的过程及其机制,那当然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我在这里就不展开了。

  总而言之,生活儒学首先给出这样一个本源情境:第一、存在、生活先行于任何存在者,爱先行于任何物;第二、爱生成物,生成存在者。这就是儒家的最基本的观念。这本来是我们中华文化中的一个很古老的观念,但它恰恰也是最现代的现象学的观念。这也就是我开头说的:“最远的就是最近的。”

  所以,在今天的生活样式下,我们就是要把握住这样的观念,在生活本源上,重新建构儒家的形而上学、形而下学,包括知识规范、社会规范、道德伦理、制度问题等等。简而言之,就是由先行的爱引出一切、建构一切。这就是生活儒学所思考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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