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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虎丘

 苏迷 2013-04-04

 

 

初见苏州

  “姑苏城的阊门,最是红尘中一二等的风流富贵之地。”这是《红楼梦》叙事的开头。如果这部小说是一袭华美巨锦,那么锦心绣口的曹雪芹像一只春蚕,第一缕丝就吐出半个苏州。曹公似乎还嫌不够,又慷慨地把才情绝代的林黛玉安排在苏州出生。于是越发想知道苏州是什么模样。中国的风景就是这样,本来是自然风光,被写进了不朽的作品,添了人文色彩,在你看到实物之前,已经有抽象的印象,而旅行的好处就在这里——把预想和真实对比,亲眼观看二者撞击下的惊艳火花。

在火车上颠簸了十几个小时,早就乏了,一下车,下着小雨,我高兴极了,跑进雨中和淡烟疏雨的苏州拥抱。我兴奋地编微博:“苏州,小雨,天不但不热,居然很冷。心目中的苏州火热性感,没想到一下车和清新出浴、小家碧玉打扮的苏州撞个满怀。”

出站口对着一面白墙,上面写“聽雨”两字,像唐寅风格。是谁曾经在这里听雨啊,还有雅兴题壁留念?公交车上,苏州妹子吴侬软语,调调可人,可惜我一个字都听不懂。雨还淅淅沥沥地下着,从留园路上走,一路大树敧侧多姿,路旁的建筑粉墙黛瓦,颇似古典园林风格。公交车上有传媒宣传片,苏州人请出市民熟悉的才子祝枝山,戴着眼镜为大家解说乘坐地铁须知,如果祝枝山得知几百年后老乡给他配了眼镜,一定眉开眼笑。古典,时尚,幽默,温婉,这就是我印象中的苏州。苏州像一个身着古典服装的时尚少女,漫步在摩登会场。很少有城市能把现代文明和古典审美结合得举足轻重,很显然,苏州做到了。

 

雨中虎丘

清晨,满天雨花,天潮潮,地湿湿。虎埠禅寺山门前有河,两岸都是人家。据说早年有做生意的,船载货物,沿河漂流,笃笃橹声就是叫卖,人家有需要买东西的,就打开窗,用篮子把钱系下去,再把货拉上来。我想象着这样枕河而居,在夜里,航船驶过窗下,会不会有哗然浆声入耳?穿长衫的唐伯虎和朋友游虎丘,是不是也会坐着乌篷船,在山门上岸呢?山门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卖小兰花,花被放置在草篾编的笼子里,小巧精致,用红线系着,凑过去闻一闻,真香呵。

穿过山门,右手边走廊是历代碑刻。念一念名字:王羲之,颜真卿,苏轼,黄庭坚,赵孟頫,沈周,文徵明从石碑旁走过,碑文历历入目,石头上的刻字和剥痕,携着千年的风霜,给你带来远古的问候。前面是导游服务站。导游是年轻漂亮的姑娘,她们清清爽爽,一身荷花绿,翩翩然如穿梭在花木之间的绿蝴蝶。她们在认真诠释风景,一不小心,把自己也变成了风景。

导游如妙手的魔术师,寥寥数语,原本清澈简单的自然风景,变成悠远迷离的动人传说。湿漉漉的憨泉遗梦,潮乎乎的试剑石风波,陆羽亲点的“天下第三泉”,吕洞宾和陈抟对弈的二仙亭,都能触发怀古的意念。

虎丘山原本是吴王阖闾的行宫,虎丘见识过这位国君的风云霸业,也默默地为他提供了最后的归宿。传说当年阖闾命干将莫邪铸剑。为得到天下利器,阖闾想用三百童男童女祭剑,干将夫妇请辞,阖闾应允,但条件是剑必须成,否则诛杀干将夫妇。事情进展不顺利,眼看剑不成,吴王就要降罪,莫邪救夫心切,纵身一跃跳入见炉,霎时青光迸射,蓝火游离,铸成雌雄双剑,名之以“干将”、“莫邪”。干将携莫邪剑来到虎丘山,献给阖闾。阖闾试剑,劈石成二,怕干将再为别人铸剑,想杀干将,干将赶紧拔出雄剑,剑化青龙,干将骑龙升天。我凝望那一道凌厉的剑痕,仿佛看见一个女子死前的幽怨眼神,一代霸主的杀伐残暴。“千百年过去了,事实变成了传说,传说变成了神话。”千年后,人们还会因为这些故事来到虎丘山,站在神话和现实的交汇点,触摸遗迹,思索人世。 

千人石平坦开阔,似乎是个巨大斜坡,有“地陷东南”的感觉。史料记载,孙武在这里大练兵勇,为吴国的强盛打下根基。后来吴王阖闾兵败负伤,不久辞世,葬于虎丘山。然而死亡没能给这位霸主的残忍画上句号——国君需要陪葬。据说埋葬阖闾的时候,千人石上尸横如山,剑池池水尽赤。夫差为孔武尚兵的阖闾陪葬了三千宝剑,其中有著名的有扁剑、鱼肠剑,我只想知道那些宝剑中有没有那把传说中的莫邪剑。千人石北有二仙亭,传说一个老农看见吕纯阳和陈抟在亭中下棋,只看了一会儿,发现锄头木把都腐烂了,回到家里,没人认识他,世上不知过了几世几劫。神仙都流连这里的美景。

听着故事,看见二仙亭旁边有两块篆书碑刻,一块是“千人坐”,另一块是李阳冰写的“生公講臺”,赵州李阳冰,是大诗人李白的祖叔,篆法婉曲流动,摇曳多姿,抒情气息颇浓。东北角是莲花池,池中有一方石头上刻“点头石”,传说梁代高僧竺道生对流行的佛学教义有不同看法,在此讲经说法,徒众被人驱散,生公满心愤懑,独坐说法,看见顽石似点头作回应状。后来从印度传来新的佛经,印证了生公的远见卓识,点头石以此名扬天下。

我看见千人石上游人如织,伞花一片,好热闹。历史上,这里也从来没有消停过:一会儿将军练兵,剑戟林立。一会儿杀人如麻,血流漂橹。一会儿又是讲经说法,超度亡灵。这似乎还不够,等到明朝,真正的热闹才拉开帷幕。发源于昆山的地方戏曲——昆曲,一度成为千人石上的主角,每到中秋曲会,环绕虎丘的溪塘楼船横陈,名流才子,裙钗佳丽,倾城阖户,观者如云。曲会是全民活动,这千人石上站满了人,听众,又都是内行。余秋雨甚至相信,虎丘曲会的火爆程度,只有远在欧洲的古罗马的圆形剧场,上演古希腊悲剧,差可比拟。这么盛大的中秋曲会,一唱就是两百年。我们已经没办法身临其境了,幸亏袁宏道当年也在千人石上痴迷过昆曲,就借用一段他的精彩文字:

“布席之初,唱者千百,声若聚蚊,不可辨识。分曹部署,竞以歌喉相斗;雅俗既陈,妍媸自别。未几而摇头顿足者,得数十人而已。已而明月浮空,石光如练,一切瓦釜,寂然停声,属而和者,才三四辈。一箫,一寸管,一人缓板而歌,竹肉相发,清声亮彻,听者魂销。比至夜深,月影横斜,荇藻凌乱,则箫板亦不复用;一夫登场,四座屏息,音若细发,响彻云际,每度一字,几尽一刻,飞鸟为之徘徊,壮士听而下泪矣。”

宏道做过吴县县令,听政敏决,公庭鲜事。阁老申时行赞叹道“二百年来无此令!”某个月夜,袁宏道站在千人石上,山月徘徊,莲池明净,想到官场的蝇营狗苟,他对月起誓:“他日有不听曲此石上者,如月。”辞官后重游虎丘,他又问月:虎丘之月,不知尚识余言否耶?以问做答,一派名士风流。我一回头,看千人石上两蹲经幢东西对峙,仿佛两个和尚,搬演着袁宏道的一问一答。

穿过千人石西北侧的“别有洞天”圆门,眼前景象迥然于平坦的千人石:狭长山涧,飞岩如削,插天而立,如巨手捧住一池绿水。苔藓铺石,藤萝挂壁,石壁上零零散散好多刻字,篆书“剑池”两字古秀醒目。剑池状如平放的宝剑,深不可测。传说这水下面是阖闾墓的入口。这天气本来凉爽,站在池边更觉凉森森的。一泓秋水照人寒?这剑池也是剑冢,不会是宝剑的寒气作怪把?俯看剑池,我心里想着那些神秘的传说,看见池水中映着一座石桥的影子,一抬头,有桥如虹飞跨山涧,据势险绝。对面的大石壁上苍苔斑斑,为石桥画出绿油油的背景。明代唐伯虎也对剑池阖闾墓发生兴趣,听说剑池池水干涸,约了朋友实地考察,还兴致勃勃地刻石记述这件事。

过剑池,转琼阁,至塔院。云岩塔斜插入云,似老衲禅定。斑驳的塔身诉说着它莫大的年岁。据说这塔基一半是沙地,一半是岩石,经过几次修整,居然奇迹般地屹立千年。几经战乱,塔身至今留有火烧的痕迹。在这里集会的文人,就如这古塔一样命途多舛。明代,文人在这里集会,他们反对权奸宦官,关心民间疾苦,切磋学问,砥砺品格。当“九千岁”魏忠贤横行无忌,天下人都在沉默,五位苏州汉子站出来反对,抛头洒血,染红了这片养育他们的土地。我总是奇怪,貌似柔弱的吴侬软语,如何教出了豪气冲天的壮士?吴地学子平日孜孜著述,苦苦筹谋,一旦在虎丘集会中一鸣惊人,运筹帷幄,遂名重天下,从者如云。吴梅村在虎丘被推为复社盟主,更以诗文独步天下,誉满京华。走下虎丘时他踌躇满志,想做一番大事业。可惜明朝大厦岌岌可危,满人入关,政治迫害乌云翻墨,不允许柔弱的文人挺直腰,吴梅村不得不出仕清廷。而后寻机辞官归隐,这短暂的入仕使他耿耿于怀,也留下遭人诟病的硬伤。他是值得同情的,他和钱谦益的失节大有不同。当历史车轮滚滚碾过,若不适时躲开,除了多出一具死尸,除了陪祭亡国君主,又有何益处?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清末,南社在虎丘集会。南社是辛亥革命的舆论喉舌,柳亚子也如吴梅村,在虎丘雅集时做了南社盟主,连最后的结局都一样——做了点缀太平的笔杆子。吴梅村悔恨失足,遗嘱僧衣入殓,嘱咐墓碑只书“诗人吴梅村之墓”,不署清朝官职或明朝官职,不着满服或汉服。他是下定决心,和绑架过他的政治彻底撇清关系,痛痛快快地做他的逍遥诗人。柳亚子也是诗坛领袖,早年就有政治抱负,经历了辛亥革命,民国风云,解放战争,改造运动。郭沫若评价柳亚子:“一位典型的诗人,有热烈的感情,豪华的才气,卓越的器识,随着时代的进步而进步。”被郭老这样一夸,不知道柳亚子心中是否坦然?晚年闲居北京的柳先生,是不是如吴梅村一样幡然醒悟呢?或许,最可悲的,正是噩梦醒来,黑夜无边。

文人在政治漩涡中被折腾得太累了。幸亏虎丘山有佳风景,可以小憩,可以酣眠,远离是非,尽情陶醉。有此清凉处,何必苦修仙?下山时路过“五贤祠”,进去看,是在苏州做过地方官的五位诗人:白居易,韦应物,刘禹锡,苏东坡,王禹偁。他们是不同时代的大文人,更是不同时代的官场失意者。虎丘山用脉脉温情,把他们久经淬炼的青春和灵魂一一安置在这里,尽享山间美景。

早在东晋,名士王珣看上这里的佳山水,隐居虎丘山。王珣是王羲之的侄子,琅琊王氏家族以书法独步天下。我想象着王珣终日闲居山中,或拾级入山,或径趋禅门,或浊酒言欢,或清茶论道,风壑云泉,心绪萌动,不经意间,就涂抹出朴茂流美的汉字。这就是江南,山水草木都饱含灵性。

别了喧嚷的人群,在湿漉漉的山林深处漫步。突然有鸟儿白翅黑冠,飞而过我,站在高枝上,向绿荫深处撒出一串清脆的音符。我听不懂它在说什么,也是在讲虎丘的故事么?虎丘的故事实在太多,以至于我这个寻常过客一下笔,再难收住。

现在我远离了姑苏城,总有宜人的浓荫,清脆鸟鸣,在梦境里唤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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