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七真人传（并序）
海上七真人者，以关中王重阳为师，并生於金元之世，民到於今称之；然微意所在，人莫能窥，至列仙传所载，多炫奇迹怪，未论其世也。余守莱逾年，移任东牟，屡於岑岩石壁间，多闻其语，绝不为呼吸黄白之言，皆根极性命，警愚醒昧，引之大道，粹然一出於正，乃知数君子固远浊世而自藏者！孟子不云乎，伯夷不视恶色，不听恶声，於世若将免焉，故居北海之滨，以待天下之清也，彼师与弟子，庶几近之；蝉脱秽浊之中，浮游尘埃之外，皭然涅而不淄，飘飘乎伯夷宗风也。欲核其实，将以言徵焉。重阳佯狂，讬之乎遇吕，丹阳遗荣，藉言於守一。长春翩翻词翰，壮志烟高，长生潇洒临池，惊才风逸，玉阳微示祸福，标放言之致，处端分形出入，著云水之书，恬然遁迹於赵州，则潜龙之无用也，清净返真於洛水，非彩凤之高骞乎。比腥膻满世，达人志士徒怀冠履倒置之悲；此数君子者，制芰荷以为衣，集芙蓉以为裳，饮木兰之坠露，而餐秋菊之落英，以为非仙乎？吾不得而知也。明兴，开辟天地，云龙风虎，即岩穴之儒，法守宪章俱在，当置数子於勿道；然清风高节，为羽人丹客所掩，余故表而出之，并重阳为传者八，谓於风教有裨云。称七真人者，以海上所习闻也。噫！仙凡之辨，微乎微乎！具只眼者，当自得之。万历戊申，整饬登州海防兼管登莱兵巡屯田道山东按察司副使广陵阎士选撰。
王重阳传
王重阳陕西咸阳人，为海上七真人师。金大定间，自以为遇吕纯阳於醴泉，授以口诀，并密语五篇，且曰：“速去东海，投谭捉马，”已而失吕所在，故自号曰重阳，自遇吕后，捐妻子，委家去，人又号曰王害风，歌曰：“忽而一朝便心破，变成风害任风狂，不顾世人常耻笑，一心恐昧三光照，”此师悟道之始也。至登州，果遇谭处端马丹阳，后又得邱长春刘长生，结为物外亲眷，为诗曰：“一姪二子一山童，连予五个一心雄，六明齐伴天边月，七爽复邀海上风。”所谓一姪者，系丹阳，二子则长春与长生也，山童则指处端尔。最后又得王处一郝大通孙不二为七子，修真於宁海大昆嵛山之烟霞洞。师初至，谓大姓于氏曰：“我先世尝修炼此山烟霞洞中，想当时所用器物，应必有存者，与汝往观焉。”于笑曰：“我世居此，未闻有洞。”乃相与求之，但於荆棘中见石壁而已；师指其处，令众垦壤，不移时，洞门辟，石室空虚，果有铁罐磁碗在焉，木杓虽朽，形质犹存，壁间复有烟霞洞三字。于惊疑，矢心愿从。师曰：“汝亦有夙缘，但尘心未断，在家积善可矣。”师接人点化多端，人不能测，初遇马丹阳，迎而谓之曰：“不远千里，来扶醉人。”盖丹阳有诗曰：“抱元守一是工夫，懒汉於今一也无，终日陶陶畅神思，醉中却有那人扶。”师已先识之矣。至遇刘长生，即呼之曰：“颇忆壁间语乎？”先是长生忽见壁间书云：“武官养性真仙地，内有长生不死人。”墨迹犹新，不知所自来，得师一语提醒，始恍然悟。师之分身变化，接引初机，皆此类也。后有题烟霞洞于樵诗曰：“石上晴烟洞口霞，居民云是祖仙家，谁知丹灶藏铅火，炼出金莲七朵花。”盖颂师之功不衰。或又谓师於甘河，有遇一勺而悟，目见金莲七朵，入东方谆谆以仁孝为训，聚子弟为五会，在宁海为金莲，登州玉华，莱州平等，文登七宝，福山三元，皆会名也。邱长春有曰五会轩，轩立五名，盖指此尔。
论曰：时当金元之时，愤世嫉俗，不事人家产，遁迹远游，乃至海上成就真者甚众，七子其最著也。师所谓“忽而一朝便心破”者，非一彻永彻超等而上乎。七子以夙缘契合，望而知之，不在言语间也。
马丹阳传
丹阳子为汉伏波将军后，名钰。生时，母梦麻姑以丹一丸吞之，为儿时，诵乘云驾鹤诗，李无梦见而奇之，曰：“额有三山，手垂过膝，真仙才也。”弱冠举进士，娶孙氏，生三子，庭瑞庭珍庭珪，后孙亦弃家学道，为孙不二云。真人虽登第，不乐仕进，雅志抱元守一，又忽忽若一之原无也。冀有所遇，每浪饮，曰：“醉中却有那人扶，”后遇重阳师，迎而谓之曰：“不远千里，来扶醉人，”真人於言下大悟，师随机诱引，遂抛家修炼於昆嵛山中。后从师游於西秦，会师殁，庐墓三年，还止昆嵛山之紫金峰，建庵名曰契遇，在山游行间，忽见虚妙真人，馀人莫之见也。乃为赞曰：“虚妙真人云水，顷刻三千馀里，赴会到长安，回首昆嵛山里，山里山里，敕赐观曰显异。”又尝作归山操曰：“能无为兮无不为，能无知兮无不知，知此道兮谁不为，为此道兮谁复知。”语多飘逸，人传诵之，鲜有解者，惟邱长春赞真人为“手握灵珠常奋笔，心通天籁不吹箫，”非徒事铅椠者比也。真人每咏歌谈笑，欣然自适，一日忽谓门人曰：“今日当有非常喜。”俄闻空中仙乐仪仗甚都，已而大雷震动，真人逝矣。是夜叩酒监郭复中门，索笔书颂曰：“长年六十一，在世无人识，烈雷吼一声，浩浩随风逸。”又书刘锡屋壁云：“三阳会里行功圆，风马乘空已作仙，劝降伏龙与虎，自然有分已登仙。”次日，两人闻真人夜逝，惊叹，谓昨所覩乃阳神也。
论曰：丹阳应进士举，娶妻生子，扰扰皆俗缘也。一旦契悟，飘然世外，倏然登仙，英雄决烈，何若此猛哉！自其未遇重阳时，从事抱元守一，根器固已不凡矣，惟仙有才，信哉！按真人所晤虚妙真人，即麻姑仙，（姑在唐玄宗时，曾赴会长安，玄宗诘之，谓从昆嵛山来，卯兴而辰至云。）其时重阳师已殁矣，或故变幻现形，以成就之也。
邱长春传
长春子名处机，字通密。在七真中向道为独蚤，而留形在世，其寿为最高，著作甚富，有磻溪鸣道集行於世。按真人生於栖霞县，幼多颖悟，有相者谓其异日当为神仙宗伯。年十九，抛家至昆嵛山，潜身幽谷，闻重阳在宁海，即往师之，偕至昆嵛，辟烟霞洞，恍然悟师为真仙。故其诗云：“麻姑不自蔡经传，只是东方后学仙，”彼真人智足以知师，独言之亲切如此也。师得真人亦喜甚，赠以诗，有“被余缓缓收纶线，拽入蓬莱永自由，”其师弟之契可知已。后与马丹阳谭长真刘长生随师入秦，师脱化於梁，四人护丧，归殡终南，庐於墓三年，各议所之；真人乐秦陇之风，居磻溪庙六年，凿长春洞以居，勤於修炼，每尽夜参差，饥寒逼迫，群魔迭旺，不为退转。常自恐福薄障重，奋然曰：“吾须凭一志撞开心月”云。忽有觉，发为诗词，超逸绝尘，最为人所传诵者，有青天歌。至其拈出示人者，有词云：“般般放下，头头是道，甚花街与柳市，”又云：“空虚体本来，一物无凝滞，”皆直指家风。他如妙言粹语，警世悯俗，令人发深省者甚多，然不假思索成之，真人自谓“任间懒纵笔□狂写诗篇”者是也。居龙门山，声名藉甚；金世宗召见，待之甚厚，赐钱不受，元太祖遣侍臣刘申迎之，设幄访道，世俗多借为艳谈，不知在真人固泊如也。至于瓶桃结实，杖槐复生，与祷雨退荧，载之列仙传中者，俱真人游戏处云。晚年复居栖霞太虚观，羽流迎主醮坛，亦辄应之，每有奇徵。常栖县之公山，后隐劳山最久，意每忻然，间咏至四十首，潇洒浩瀚，与山海争胜。至元六年、东湖水涸，北海山摧，真人曰：“其为我乎！”九日、登宝玄堂，留偈而逝，是年八十矣。
论曰：真人早从童稚即慕仙宗，若天植其根者，又得真人指示，然磨炼之功，亦甚不易，岂积习旷剏，虽夙根上智，犹自苦难者乎？真悟乃能真修，真修乃能真悟；抑当金元之时，天厌腥膻，特表高洁为世宗师欤？夫古之得道者，或乘风而仙，或解形而去，其现伏去来，皆有时会，以故山摧水涸，而真人脱去，非偶然也。
刘长生传
刘长生名处玄字通妙，世居掖县武官社。先世积德，常施田拯荒，宋太平兴国间，旌其门。母梦金蝉飞於口中，乃生，是夜紫气从太基山直贯其家。真人弱冠不乐婚娶，有访道志，大定已丑春、忽於邻壁间，人所不及处，见题诗墨迹犹新，不知所自来，末句云：“武官养性真仙地，内有长生不死人。”真人异之。适值重阳师，偕邱长春谭长真马丹阳来访，师笑曰：“忆壁间诗乎？”三子亦相视而笑，真人惊悟。师异其风神，叹曰：“松之月，竹之雪，自不落尘埃。”赠以诗曰：“钓罢归来又见鳌，也知有分列仙曹，鸣榔相笑知余意，跃出红波万丈高。”玩诗之意，是师以顿教，而真人以顿承者。已而从师游梁入秦，师示寂，真人庐墓。归，居梁，混于市井，默然修真。乃还居云溪，门人为穿洞石，得古井，寒泉泠泠，真人曰：“不远数步，更有二井，乃我宿生修炼之所经营也。”凿之，果然。复归见母，於太基山下构灵虚祖堂。会有诬真人杀人，欣然就狱，重阳师来，阴以笔法授之，他人莫之见也；后事白出狱，翰墨精妙，所书“蓬莱”二字，在莱州清罗观中，又书“遇仙园”与王风仙挂金塔词，石刻俱存灵虚宫，笔势飞舞，如鸾凤之腾空也。大定戊申，主昌阳醮坛，有白鹤舞庭，祷雨遂应，徒众云集。安定二年，章宗遣使往徵之，待以上宾，为留数月，辞归山。所著有道德经注阴符经解。逾岁，倏曲肱而逝。
论曰：余守莱、至武官社谒真人祠，陟太基山，其地幽间僻静，松风鸟语，迥隔尘凡，说者谓山乃太山所基，曰太基山云。真人遇重阳师为最晚，而师鉴赏之独至，与长春并谓其视犹子也，岂所谓地灵人杰者乎？夫父子之道天性也，如磁石引针，自然而契，不谋而合；观真人居洛阳，凿云溪洞，预知有二井，亦曰是我前世修炼之所，其事与重阳师凿烟霞洞事颇相类，胞里一脉，不在今生矣。
谭长真传
长真子名处端字通正，初名玉，宁海人。生而骨相不凡，为儿时、坠井，则安坐井上，又所居失火，栋折於榻，寝不为惊。十岁、咏葡萄架云：“一朝行上青龙架，见者人人仰面看，”人固己奇之矣；长以孝义称，博学，尤工草隶，有闻於时。邱长春诗云：“马氏谭君达圣朝，”则真人与马丹阳，皆当时知名士也。然落魄不为士人态，因醉卧雪中，感风痹，乃痛自悔悟，暗诵北斗经以求济，忽梦大席横空，欲取之，见众星坐其上，恍然而觉，自是归道之心遂决。金世宗大定七年，闻王重阳在马丹阳家，因往谒之。师忆纯阳嘱以投谭捉马，今其人耶！遂留同宿。时值大寒，师展足令抱，少顷汗出如置身甑中，明日以盥水涤其面，痹疾顿愈。真人亦悟大席横空之梦，盖为师也。皈依心切，随师之昆嵛，日有精进，能分形出入自如；后寓新乡府君庙，寻别庙官温六，曰：“余往卫州矣，”数日，温六忽夜见庵中灯火荧然，窥视，真人向火独坐，温拜於前，真人微答，不言而出，已失所在，急呼道众白其事，众令朱四者诣卫质之，主人曰：“先生自来卫，未尝少出，”朱回告於众，始知真人阳神也。后乞食磁州，遭狂徒遽以拳击其口，血流齿折，而容色不变，但云：“谢慈悲教诲，”时重阳在关中，闻而赞之曰：“一拳消尽平生业，”真人自是超尽凡情。过高唐，书“龟蛇”二字，赠茶肆人吴六，吴悬之於肆，时邻舍失火，多所延及，而吴肆独存，人以二字比吕纯阳辟火符。东游至阳武，夜见北斗交换，星如车轮，语石孔目：“今年此地当有水灾，”是年果河决。后寓华阳，梦遇重阳丹阳报以飞仙之期，乃作长短句一首，书毕，曲肱而逝。有云水前后二集行世。
论曰：所称真人，固一病夫耳，倏遇重阳，抱足疗痹，遂跻仙品，何若此之灵且异也？吾观世间诸得道者，多因苦恼，苦恼之极，则呼天神，即真人暗诵北斗经，一念诚笃，梦寐为通矣，一见真师，信为希有，既而乞食遭辱，夙业尽消，岂呵棒之遗意耶？人固不得而知之。
王玉阳传
王处一号玉阳，宁海州人。母周氏孕时，夜梦红霞绕身，惊寤而生。儿时游戏山中，遇一老人，坐大石上，谓曰：“子异日扬名帝阙，为道教宗主。”大定八年、遇重阳师，请为弟子。从师至烟霞洞，授以正法三十有六，据郡志谓俱载显异录中，然今不可考；惟邱长春为真人赞曰：“时时谈祸福，徵验默通神，”可谓崇信之至矣。真人独在文登铁槎山结庵修炼。重阳与丹阳辈，行龙泉道中，是日方炽，重阳执伞，忽腾空去，自辰至晡，其伞坠於真人庵前，伞上有重阳手字，龙泉距铁槎二百里，人咸异之。真人隐於云光洞，常临危岸，翘足驻之，不移者数日，人号为铁脚仙人云。二十七年、金世宗徵赴阙，凡所应对，无不时中，章宗二年、复徵，见於便殿，问曰：“凡有所问而辄知之何也？”对曰：“镜明犹能鉴物，况天地之鉴，无幽不烛，何物可逃，所谓天地之鉴，即自己灵明之妙也。”章宗叹曰：“清明在躬，志气如神，先生之谓也！”明年、施道经一藏，驿送还玉虚观。观之水洞前有大石，斜出数丈俯其下，过者惧怯，众欲凿去，攻之数日，仅去百分之一；真人笑曰：“汝等安能办此，”遂躬诣其旁，运锤三击，声若雷霆，响振岩谷，其石即坠，见者悚然。明年四月、每语门人曰：“群仙已我约矣，”乃沐浴冠带，焚香朝礼而逝。有灵光集行世。
论曰：真人盖重阳传法弟子也，然玩其对金主之言，谓天地之鉴，即自已灵明，岂第以法术显者，其中之空洞可知也。按登郡志载郡有华桥，高峻难登，重阳语人曰：“此桥逢河必败，”人妄意他日必遭水浸没者，已而何邦彦为郡守易之，是遵何法而能先知哉？毋亦空中声响，不期而应者欤。
郝恬然传
真人名大通字太古，宁海州人。少孤，事母备极孝养，常好观周易，苦无师傅，梦神人示以秘义，由是洞晓阴阳律历卜筮之术。有学道志，后闻重阳师至宁海，遂师事之，从至昆嵛山，与邱长春等五人，辟烟霞洞修炼。既而师偕长春等至莱州，点化刘长生与之俱西，真人未之从也。浪迹於岐山，复遇神人授以易义，闲语休咎，无不奇验，然真人固晦迹，不以术显。遁居赵州者六年，和光混俗，常坐赵州桥上，默然不语，时与小儿嬉游，小儿因就其顶，为瓦塔以戏，真人凝然不动，头竟不侧，人亦异之，然莫知其为仙。后归宁海，自营葬事，即仙蜕於先天观。
论曰：真人之通於易也梦解，盖素因云。昔卫玠问梦於乐广，广对以“想”曰：“形神不接而岂想哉？”对曰：“因”也。真人非有素因，於易乌能解乎？及游岐山，复得神授，是寤之所遭，与寐之所遭，无非易者。通书夜之道而知，真人其庶几乎！
孙不二传
孙仙姑名不二，号清净散人，马丹阳妻也。夫妻俱宁海人，母梦鹤入怀，觉而有孕，生而聪慧，好济人，及笄，归马丹阳，生三子。丹阳及师事重阳，延师於家，奉事殷勤，师每与丹阳语，姑窥听之，悟性早开，愿从出家，三子莫能挽，其夫丹阳之志，亦因以决。师赠以诗，改今名，遂授以道要。大定十五年，姑游洛阳，居风仙洞。至二十二年、姑修炼七年馀矣，门人从游者甚众。十二月二十九日，忽沐浴更衣，谓弟子曰：“师真有命，当赴瑶池。”遂援笔书颂曰：“三千功满超三界，跳出阴阳包裹外，隐显纵横得自由，醉魂不复归宁海。”趺坐而化，香气散漫，竟日不散。时丹阳在莱阳游仙宫，忽拂衣起舞，谓门人曰：“今日有非常之喜，”众问其故，丹阳曰：“孙仙姑今日已仙去。”明年春、报者云：“仙姑於是日返真於洛阳矣。”今邑西南隅，有仙姑庵。
论曰：按是时王处一之母周氏，亦弃家从重阳，号为玄静散人，然不得与姑并称者，姑慧性快利，即其夫马丹阳，犹且让之，姑得列为七真，非偶然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