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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本华与尼采》

 云中漫步者也 2013-04-28
叔本华与尼采 作者:格奥尔格?西美尔
这部关于叔本华与尼采的论述遭到了一些彼此对立的疑虑。叔本华是一个十分清晰的作家。他的思维和表达方式,使得人们在理解他的学说时,不可能产生什么“独到见解”,而这种“独到见解”在理解柏拉图和斯宾洛莎、康德和黑格尔时,还一直是可能的。于是,这种论述如果不是一种单纯报告的话,也就务必超越学说的内容本身,并将其置于更宽泛的、同文化事实和精神关系、认识标准和伦理价值的批判性联系中去。因此,对叔本华进行纯逻辑上的阐释是不必要的;相反,对尼采而言,这却是不可能的。如果我在此试图把尼采那种已经诗化或情绪化的语言,降格为科学的冷静,那将不仅是形式上的转换,而且也意味着将他那些表述抽象化,这是它们自身所未曾做过的,从而会不可避免地导致各种分歧的方向。对自己的学说进行简明的、描述性的哲学解释——这种工作尼采本人亲自做得太少,而叔本华却已亲自做得太多。然而,以上这些相互对立的理由,却产生了对两者都相同的结论:更深层的任务,必须面向一种关于思想家的哲学,而非对思想家的哲学的单纯阐述。
我这部讲稿由于其论述对象的缘故而带有的特征,符合其根本意图:试图对一般的精神文化史,对理解两位哲人的思想的永恒意义有所贡献。在此方面重要的东西,同构成他们人格的本质与核心的东西是完全一致的。可这一点却绝非自明的,尤其是对于叔本华和尼采而言。关于这两个人,我们已占有最为丰富多样的评论材料,可这些评论涉及的往往是一些同他们的思想没有必然联系,甚至常常毫不相干的问题。或许也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就在这些材料当中,恰好可以找到他们在哲学中或生平中最重要的东西——正如发生在许多名人身上的实际情形一样:他们主观上认为不重要的成果,在客观上反倒是最显著或最有成就的贡献。我之所以可能、并有理由进行以下论述,正是因为,对于叔本华和尼采而言,情况却迥然不同。我的论述的出发点恰好是:为数很少的一些主导性动机,即叔本华和尼采学说的最内在的中心,同时也构成了他们客观上最具价值和真正永久的部分。我的描述就将仅仅针对种种思想关联的这个最终内核,从而让所有轰动一时或似是而非的东西,都灰飞烟灭——那些东西本以相同的程度附着于叔本华和尼采这两位思想家身上,不过在前者那里,时间和习惯已使之弱化。实际上,那类逻辑或伦理上的反叛或边缘化,无非是次要和臃赘之物的特征;因为一切看似富于思想的论争伎俩、令人惊诧的反题和悖论,都不过是远远地凸出在思想大厦之外的饰物,或者唬人的攻势和防御,它们所涉及的,只不过是真正的思想同其他外在之物间的各种关系;因为它们从未触及从中体现的、作为人类精神特定类型之表达的最深本质。
而真正积极有益的东西,如上所述,只能存在于某种学说自身的内核与其主观上的中心、及客观上的含义之中心的交会之处。这个判断必定也适用于每一个富有创造力的哲学家;因为他——正如歌德有一次谈及叔本华时所言——“是发自他的内心,甚至是发自人类之内心地”,在回答那个关于“对象”的问题。此外,下述情况也决定着我所作的阐述工作:假如有人出于文化史的兴趣想描述一个人物,那绝不意味着要对此人所经历的全部人生盖棺定论,而应根据此种兴趣的特点剔除许多方面,以突出其他方面,并将保留下来的一切本质性的东西,组成一个整体形象;这一形象在现实中甚至没有与之直接对应的实体,它犹如一幅艺术肖像,并非要表现某个对象真实的全体,而主要是从特定的表现目的出发,塑造该对象的一种理想形象,以传达它的含义及意义。针对哲学家,我们的任务是,从其全部论述中择取那些能形成一条简洁、统一而重要的,反映其思想脉络的言论,至于其全部论述中是否含有矛盾、偏差和分裂之处,则是无关紧要的。在精神史的发展过程中,处处都在对具有内在整体性的思想群落,进行着这样的筛选、淘洗与组合;并且精神史也只认可按此方式产生的哲学家形象,而不认同各种所谓纯心理活动,也不认可那些思想波动,它们绕过了思想的融贯序列,甚至与之相矛盾。阐释者只能以方法论上的自觉意识,去推定无论如何是在哲学家的历史影响中进行着的这一过程。作为哲学史的方法——只要阐述动机是出于真正哲学和精神史的、而非传记上的兴趣——这种在一切历史学中被运用的方法,具有尤其重要的意义,因为它使那些“矛盾之处”,亦即同思想家的主要思想过程相抵牾的某些表述,可以被忽略不计。思想家在彼此对立的观念之间徘徊不定,他甚至令这些观念汇集到一个思想过程之中,虽然这同他的心理人格或自我剖析可能有些矛盾;但是尽管这些彼此矛盾的思想系列中有一个是正确或至少是重要的,它却不能提供任何哪怕是最微小的对立面。人们或许可以从尼采的著作中找出一些地方,它们跟我对他的某些解释具有?可调和的矛盾;但只要我所讲的其他内容能自证具有内在的完整性,并且我对它们的客观解释,能使它们作为真正具有独创性的、对于精神文化十分重要的尼采学说之核心的意义得到彰显,那就足够了。
第一讲
叔本华和尼采在精神史中的地位1
我们人类的一切较高级文化,都悖论般地基于以下事实:随着文化的不断成长,为达到某个目的,我们必须经过越来越漫长、越来越复杂、充满坎坷和曲折的道路。人的文明程度愈高,他实现其目的的间接性就愈甚。动物和某些尚未开化的人群,如果他们要实现自己意志,其前进方向可以说是笔直的,因为他们只需直接采取相应的行动,或是借助为数极少的简单手段即可:其目的和手段在结构上完全是一目了然的。可是较高级的生活模式,其不断增长的多环节性或复杂性,却再也不允许这种简单的“愿望-手段-目的”三段式存在,而是把手段环节极大地复杂化了,致使真正直接有效的那一手段须由另一手段产生,而这后一手段又得通过别的手段产生,如此循环衍生,直到最终形成我们实际行为的那种令人无法看透的交织关系和环环相扣的链式特征,而成熟文化中的人们,就生活在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之中。只要想想获取食物的过程就够了:在原始文化中人们对获取食品的活动的满足(坦白说常常也满足不了)是很简单的,而现代人需要复杂的、不计其数的劳作、机器和交通工具,才能把面包弄到餐桌上来。就是这样漫长的目标链,将生活变成了一个技术问题,致使我们绝对不可能每时每刻都清楚地知道,我们的行动的最终环节是什么。这一方面是由于我们不能把每一环节都一览无余;另一方面是由于每一当下环节、每一暂时步骤,都要求我们全神贯注地投入全部精力。于是,我们的意识就被牢牢地束缚在那些手段上,而赋予我们的全部行动和发展以意义和内涵的终极目的,却逐渐退出我们心灵的视域,并最终沉没。技术,亦即构筑文明生活的各种手段,疯长成一切努力和价值的根本内容,直至人们在一切方面都被无数行动和机构——它们都缺乏具有终极确定价值的目标——所形成的纵横交错的网络包围起来。正是在此背景之下,出现了寻求生活之最终目标的需要。其实,只要这种需求在简短而自足的目标链中能获得满足,人们就不会有寻觅的不安,之所以有这种不安是因为担心自己可能会陷入纯粹手段、迂回往复和暂时性之网络。只有在各种活动和利益令我们深深地投入其中,犹如投入最终目的一般,而同时我们又清醒地意识到其不过为手段之际,才会产生那个令人恐惧的、追问整体的意义和目标的问题。于是,在诸多并非是最后的,而只不过是前一个或再前一个的目标之上,升腾起一个追求真正完满的统一性的问题。在此统一性中,所有那些尚非终极性的追求,都会找到能将精神从一切暂时性之纷乱中拯救出来的成熟与安宁。
在我们所知的世界史中,第一次将人的精神逐入这种思想处境的,似乎是我们的纪元之初的希腊-罗马文化。当时,生活的目的系统已经无比繁复,行动和思想的链条已环节重重,生活的利害关系和易变性已充分膨胀并受制于各种条件,以至于无论在芸芸众生麻木的本能中,还是在有意识的哲学反思中,似乎都萌生了对生活的目的与意义的不安的追问。享乐主义者以“享受今天(carpe diem)”为口号拒绝思考这个问题,却也恰好证明了这个问题的实际存在:暂时的感官快乐,固然能在它自身之中找到目的,但是这样,这种享乐就把人生简单地肢解为若干强化的瞬间,从而粗暴地压制了它对绝对统一性的渴求。此外,从东方祭祀中舶来的神秘主义倾向,广为传布的对各种迷信之偏好,以及当时对多神论的斗争,无不表明,在迷惘的生活的旷野中,世界再也找不着意义。就在历史上的人类置身其间的,或许是人的心灵最渴求支点的那个时代,基督教带来了拯救与满足。它为生活注入了一个绝对目的。当生活的多样性和复杂性把人生诱入五花八门的手段和关系构成的谜宫之后,生活的确需要这样的目的。此时,基督教把灵魂的拯救和上帝之国,作为绝对价值,作为生活中各种活动、各种支离破碎和无意义之物在彼岸的确定目标,提供给人们。他们从此就靠这个终极目标为生,直至最近的几百年中,基督教对于无数灵魂逐渐失去它固有的魅力。可是对于生命的终极目标的追求,不仅并未随之失落;正好相反:如同每一种需求长期得到满足,其根须会扎得更牢更深一样——虽然使心灵之存在对那种满足形式产生了适应性的特定内容已被排除,但生命对绝对目标的深深渴求却依然存续着。这种渴求乃是基督教的遗产,它留下的是对生命运动之终极性的需要,作为追寻一个已变得遥不可及的目标的空洞冲动,这种需要依然存在着。叔本华哲学正是对现代人这种内心状态所作的绝对化的哲学表达。我们的意志就是世界和我们自身真正的、形而上的本质之普遍和惟一的表达——这就是他的学说之内核。意志乃是我们的主体生命的实体,正如同并且也正因为存在之绝对完全是一种无休止的冲动,一种永远的自我超越。可是,正由于这种冲动是万物的创造性根据,它便被判罚永不满足。因为意志在其自身之外不能寻获任何能满足自身的东西,这是由于它总是只能抓住它披上了万千外衣的自我,而且又被它无尽旅途上的每一个似是而非的终点所驱使。于是,寻求最终目标的生存意向和这种追求的失败,便投射到一个总体世界观里。正是与生命同一的意志的绝对性,使意志不能从任何外部事物上获得安宁,因为其实并不存在任何外在于它的东西。于是,意志的绝对性由此便表达了目前的文化境况:它感到生活的终极目的总在消逝或虚幻不实,因而对此更加渴求。同样,这个受目的意志驱遣却又被剥夺了目的的世界,也正是尼采的出发点。但是,在叔本华和他之间还有一个达尔文。叔本华执著于对终极目标的否定,因此实际结果是对全部生命意志的否定;而尼采则根据人类进化的事实发现了一个可能让生命重新自我肯定的目标。
对叔本华而言,由于生命本身就是意志,它最终就被判定为无价值和无意义的,它简直就是那种不应当存在的东西。对他而言,出于其天性,在对生命的畏惧中,面对存在之全部事实所感觉到的那种惊骇会愈发强烈;相反,另一类人则把存在本身视为独立于其所提供的内容的形式,并以一种感性的或宗教的迷醉幸福去充实该形式。叔本华完全缺乏在尼采全身迸发的那种感觉:对生命之喜悦的感觉。尼采得益于进化论思想。和叔本华相比,他创造了全新的生命概念:据其最真实、最内在的本质,生命就是不断的升华、扩张,并把周围世界的力量向主体聚集的过程。通过这种直接寓于其内部的本能,以及对自我提高与充实及价值形成的保障,生命本身就能成为生命的目的,从而那个追寻位于生命纯然自然进程之彼岸的终极目的的问题也就随之消解。尼采的这种生命观,其实是对达尔文进化思想的诗性-哲学的绝对化,虽然后期尼采贬低了达尔文对自己的影响。在我看来,这种观念似乎就是对每一种哲学都具有终裁意义的生命感觉在尼采身上的表达,也正是他对叔本华最深刻和必然的偏离。
生命,就其最原则的意义——此意义还未分化成肉体与精神存在的对立——而言,在此处是作为由诸多力量或可能性构成的一种不容忽视的整体出现的。这些力量或可能性从自身出发,旨在对生命进程本身进行升华、强化和增效。然而,假如要通过分析来描述此过程,却是不可能的;因为其统一性形成了我们自身可以把握的最基本现象。由于生命本身所包含的那些希求强化自身存在的因素,或多或少地得到了发展,现实生活在此意义上,也就或多或少地成为一种“发展”过程。于是,某个实际过程是否应被视为发展,从历史与心理学的或者在形而上学的意义上讲,便不再取决于外在于它的某个预设的终极目的——此目的从其自身出发,赋予该过程以一定程度的手段或过渡含义。对尼采来说,这就是要将那个赋予生命以意义的目标——它在生命之外已变成幻影——向后转并置入生命本身。而这只有借助一种极端的生命图景才得以进行:在此图景中,生命自身中所显示的增长,其自身所包含的诸多扩张途径的实现过程,本身就蕴含了生命的一切目标和价值。这时,人类存在的每一阶段,不是在某种绝对和终极性中,而是在下一较高阶段,去追寻其目标。在每一较高阶段,此前的一切都仅仅是为了通向更大的广度和强度而存在的;在这里,生命变得更充实、更丰盈。尼采的“超人”无非就是这样一个发展阶段:他超越于同时代的人类所能达到的每一个阶段之上。但“超人”绝不是赋予发展以意义的那种固定的最终目标;而只是对这样一种观念的表达:生命不需要那类固定不变的东西;生命总是在它自身之中,在征服每一个阶段的过程本身之中,通过一个更加圆满和更加舒展的阶段,获得其独特的价值。于是,生命——其内容在此处只是它那玄妙的统一过程的某些方面或现象——已成为它自己的最终裁判;而因为生命是发展和连续的流动,这又表现为:生命的每一状态都能在它的下一状态中,发现更高级的,产生意义的规则。正是尚被束缚于它自身中的那些力量将发展为这种规则。
此处必须首先开始对尼采的阐释,以便理解他对上述历史性精神处境问题的回答——这也是我本人的出发点。尼采正是从叔本华的意志学说中,发现了他自己对此问题的终极的、决定其道路的结论。当然,尼采并未以抽象的逻辑形式提出和解决那个具有决定意义的问题,所以首先必须将他那些主要针对个别问题的表述予以提炼。
  • 第一讲
    叔本华和尼采在精神史中的地位2
    该种生命概念是否能解决我们的问题,这首先取决于能否确立一种不需要某种终极目标的发展。因为,最初似乎惟有那样一个目标,才能将一系列事件真正地变成“发展”,亦即:惟有一个终极目标,才能把若干等价的生命阶段之间那种简单的先后相继关系,转化为不断攀升的彼此超越关系。因为,一个比前一阶段更加发达的后继阶段,如果不是由于更加接近了该系列的最终价值环节,不是由于含有更多的终将实现的追求之成分,而被确认为更有价值的东西,它又如何能出现呢?于是,事物的纯因果发展所产生的简单的变化,首先便会借助一个以某种方式预设的目标,变成一种字面的价值意义上的发展。结果,那个发展概念本身又要或多或少地被遮蔽,并陷入绝对目的之厄运——而这种灾难却正是发展概念本应当拯救的。但是,或许恰可以借助一个十分简单的理解以逃脱这样的厄运:假设发展仅仅被视为对潜藏于既存现象中的能量的展开,被视为对它以可能性之形式包藏着的事物的实现。于是有人会反驳说,这样一来,因为一切事情都是现有张力的现实化,也就必须把一切事情都看成是发展了。没错,不过在对我们最重要的心理和社会发展领域而论,不是所有的张力都在发展。其中无数仍滞留在束缚之中,另有无数却仿佛被从别的方向偶然袭来的系列事件所吞噬,还有许多则被有缺陷的或者过分苛刻的条件,挤出它们最初或许是按照自己的意图和自身意义毫不犹豫地进入的那条轨道。至于真正意义上的自然的发展,我们只能说它存在于这样的地方:当某种事物身上或者事物整体中,蕴含了有着明显而独特之指向的潜在能量,并且这些能量中的很大一部分或者关键部分,能够达到它们在客观上所倾向的那种现实化。
    一种强烈的乐观主义在此已然呼之欲出。这需要预设,蕴含于人身上诸多可能性之中有这样一种属性,单是对此属性的大规模地实现,就足已保障,或者更确切地说,就能形成这种实现的价值。或许有人要指责说:一种应当承载生命价值的发展,就只能包含有价值的可能性,而非也包含我们本能之中的某些糟糕的可能性,并由此把整个理论建立在如下循环论证之上,即:生命的价值在于生命的发展之中,而发展已把根据价值观进行的选择作为前提——这方面的问题我们搁到后面再谈。就此时来看,对发展思想的较宽泛理解遭到了疑虑;但或许正是凭借这种理解,对一切人类思想而言十分典型的、从量变到质变的转化,才赢得它最深刻的、形而上的例证:人们称之为坏的或无价值的生命序列,其实也就是直接地并且在结果中,压制我们大多数本性之张力的那些序列;另一方面,我们称之为好的或者富有价值的东西,在其最终成果中,也就是那些能在我们身上,在人之中,最大化地释放被束缚之能量的那些东西。而在叔本华的悲观主义看来,一切“更多地生活”无论如何都是糟糕的事;总是还有一个被束缚的生活序列要被转化为现实——单单这个数量上的事实,就再次证实了生命事件毫无意义。
    据此,仅凭叔本华和尼采在这个对一切具有决定意义的生命目的论上的根本区别,就已经能完全感觉到,对叔本华而言,人类的存在于其内在节律中就表达为一种牢不可破的单调性。从他对人类生活的描述和评价中,我有时会产生这样的印象,似乎不仅积极的痛苦,而且还有无聊、时日与岁月那令人麻痹的单调性,都是他悲观主义最深刻的实质。发展思想的每一次缺席,都将世界和人类逐入毫无慰藉的千篇一律之中。本来,只要生活还有一个绝对目的,生活与此目的的各种关系就会令生活变得丰富多彩。如今那个目的已经失落,而依旧存续的对它的渴求,又阻碍了对于单调生活的麻木承受;于是,作为与之相应的惟一感觉反应就是无聊的痛苦,对黯淡而缺乏慰藉的生活的怨愤。无聊之事实向人证明了生命的无意义:正因为我们无所事事,生活没有充实的内容,我们才会惟一而纯粹地感觉到生命本身——这就导致了那种不可忍受的状态。从叔本华到尼采的极端转向,在此处较之任何其他地方都表现得更加深刻。对生命过程的最深重贬抑,以及生命过程的最大胜利,都同样依赖于对一个绝对的、外在于它的目标和价值的否定:对前者而言,生活似乎是空洞而无意义地围绕自己旋转,犹如转轮中的松鼠;对后者而言,生活则作为发展过程,把那个被褫夺的、外在于它的目的特征,收回到它固有的内在本质中去。
    从同一根源上产生了两幅图景的差异,这两幅图景都形成于内在于人性的意义差别。在叔本华身上偶尔会爆发出的精神贵族式的高傲,是与其基本信念相矛盾的。生活是单调的,因为生活中本来就缺乏任何可让人据以确定价值差异的标准;这种单调必然蔓延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去。倘若没有任何生存具有积极的价值,而在他看来完美的事物,仅是凭它接近否定性的程度获得其完美性;那么,不仅存在?那些瞬间,而且由它们构成的整个序列,都必定具有可怕的单调性,缺乏应有的等级差别。他至少也在表述道德使命时候,得出了这个结论:道德高尚的人并无人我之别,他在理论上虽然还不是自觉地,却在实践上认识到了一切存在者深刻的形而上的统一性;与统一性相比,个体化差别只是一种迷惑人的假象,是我们的主观认识形式的结果而已。似乎我们人类本源的绝对统一性,不是我们最终的无差别性的根据,恰好相反,绝对统一是对此无差别性的表达或者反映,它的出现正是因为能产生差别的最终生活目标的缺失。相反,像尼采所做的那样,现在必须重新设计那样的目标,以明显的等级差距和高贵性去取代那种形而上的民主。全部生命的发展在其所有载体中并不是匀速进行的;确切地说,其形态乃是:我们人类在每一时刻都是一个由或多或少有所演进的诸多实存者组成的阶段性结果,其中那些最发达者分别显示生命在相应时期业已达到的程度。假如生命的意义在于,发展是趋向无限的,那么各个发展级别之间的差异,也就意味着个体之间确定的价值差别。发展原则令尼采成为贵族,因为它将存在者的每一较低级别的意义移入了高于前者的下一级别中。但较高级别出现的条件是,一定有或曾有一个较低级别。与“上帝面前的平等”和每个人灵魂本身的绝对价值相反——这一切在叔本华看来,显然是仍旧带有消极特征的——对于尼采而言,只要此前没有过较低级别的价值,就绝不会产生任何价值;而且任何一个发展阶段都不可能获得一种绝对价值,除非它已经是一个较低阶段的更完善的发展,同时在此变化过程中它具有其存在的意义,且能成为下一更高阶段产生的条件。如果生命就是发展,那么其形式的贵族式差异,就会被逻辑之夹固定在发展中——而全部目的的缺失,将令这些形式降至不言而喻的同一水平上。
    两位哲学家对待对他们的相同出发点——对绝对的存在目的之否定——的不同态度,最终恰好鲜明地表现在叔本华取消世界的价值后,所趋向的那种价值上。但凡如基督教那样既无绝对目标,并且如尼采的发展理论那样,也无相对目标的地方,而只有瞬间存在,价值重心最终会不可避免地转移到瞬间本身所包含的那些动机上,转移到快乐与痛苦上。谁要是拒绝生命的任何目的,必然成为幸福论者(Eud?monist)[译注:幸福论认为,人的一切活动,最终目的都是为了通过道德行为获得幸福],因为这时在他们看来,快乐与痛苦,就是由无数瞬间组成的生命的那些仅有的亮点,而这些瞬间均不具有超出自身之外的重要性。痛苦的总量巨大,既不可以用可能达到的、一定量的幸福抵消相应数量的痛苦,也不可能通过任何幸福感弥补痛苦。这一切——姑且不论关于痛苦程度的所有问题——对叔本华而言都是经验事实,从而也是证明这个一开始就凭借意志得以确立的世界之无意义性的自为决定性依据。他所提供的作为对世界之谜的实际解答,就是对生命意志的否定。按此价值取向,这种否定无非是对生命痛苦感的解脱。面对瞬间价值的这种绝对化趋势,尼采则显得更有把握,因为他的发展价值的本质,恰好在于对每一个瞬间的克服。在他看来,把生命的价值维系于痛苦与欢乐,无论在程度上还是理由上,都如同对一切生物在道德上等量齐观,必然是反常的:这实际上是将价值感驻留于实存的广泛的暂时性上,然而为了向存在的顶峰发展,这个暂时性注定要被克服。生活可以说每次都伴随着痛苦与快乐撞入了一条所谓“死路”;而人们却每次都把这“死路”视为终极性,这无异于在一个句子中间就画上了句号。因此尼采从其发展理想出发,把痛苦与欢乐正确地称为“伴随状态”。苦与乐纯粹是些返回主体的、对生命之继续运动的反映;因此生命的目标,亦即我们人类的各个更高级的属性,不允许对那些东西有所眷顾。甚至,快乐与痛苦充其量可以被视为生命目标价值的仆从:他曾说道,“驯育巨大的苦难”,能“全面地提高人类”。叔本华的世界与尼采的世界的全部对立,又一次集中于对幸福状态之含义的理解中:对于前者,幸福与苦难是生命价值的确立者,因为它们仅仅根据其心理结构就摆脱了那种“无所谓”,而每一最终目标的丧失都伴随着这种生命的无所谓;对于后者,正是由于这种瞬间特征,真正的无所谓就是生命不值得停留的那些站点。此外,如果苦与乐还有什么价值可言,则不是因为生命在向着它们发展,而是恰好相反,因为且仅当它们向着生命发展时,成为了生命提升自己的手段。
  • 第一讲
    叔本华和尼采在精神史中的地位3
    查拉图斯特拉最后对快乐的神化也与此毫不相悖:
    快乐——更深于心灵的痛苦:
    痛苦说:去吧!
    可一切快乐都想永恒——
    想要深深的、深深的永恒!
      因为他正好抓住了幸福的特征,幸福藉此特征——虽非在其心理事实上,却在其理想意义上,幸福从事实性出发朝向此意义进发——克服了它十分短暂的生命:每一种幸福都含有对自身延续性的渴求;如同一个要求,不能因为未被满足就说它没有权利。与幸福转瞬即逝的现实性紧密伴生的是一种愿望:是的,幸福应该永远驻留。对尼采而言,一抹永恒的光辉从这个特别的范畴洒向幸福,并让它获得尼采赋予此概念的那种重要性——这看似有些神秘,实际上却跟他的基本观念完全一致。可对叔本华而言,一切存在之物的永恒性必然是所有思想中最最可怕的东西;因为这对他意味着绝对的未解脱状态和世界历程的无法结束;此进程的每一瞬间都是毫无意义的痛苦。既然存在的内部没有解脱的可能,那么永恒就是叔本华能够从中看到生存之慰藉与意义的那个惟一思想——对生存的精神否定和形而上学消灭——的逻辑对立物。然而正是这样一个思想——通过它尼采得以克服生命目的之丧失带来的悲观主义,达到无限的生命对每一个还不太完善的现实的胜利——恰好只能以永恒为前提,才可以被思考。它必须可供利用,至少作为理想和对存在之理性形式的象征表达,如同可以容纳世界的解脱过程和目标过程的一个框架。它是一座桥,尼采经由它从其悲观主义的起点抵达乐观主义;因为它提供了达到绝对的途径,也就是把对此刻而言是现实的每一既存事物的否定,跟对存在的肯定完全联系起来;这时,存在为每一个尚不完善的当下现实提供趋向更完善性发展的无限空间。永恒思想是一道分水岭,它标明了同出一源的叔本华思想和尼采思想在各自发展过程中形成的对立。
    如果站在对这两位思想家的一般认识角度来看,那么现代人自然会更同情尼采。人们可以拒绝发展学说的达尔文式的形态;然而按照生命自身的意义并在其最内部的能力中,生命具备趋向更完美的形式、自我扩张以及超越每一时刻的可能性、追求和保障——这可能是现代精神的巨大安慰和不可或缺者,它因尼采而成为照亮全部精神领域的光源。这一基本动机的光芒盖过了它的反社会的形态,因为在尼采那里,尽管其形态是反社会的,较之叔本华它却看似更贴切地表达了当代的生命感觉。而叔本华的悲剧正在于:他以更好的力量捍卫着更坏的东西。毫无疑问,同尼采相比他是更伟大的哲学家。他与事物的绝对性保持着仅有大哲学家和大艺术家还可能分享的那种隐秘的联系,他向自身灵魂的深处谛听,让存在的最深刻的根据在自己身上鸣响。这声音也可能染上了主观的色彩,并且只能在那些具有同样调性的灵魂中回响。最关键的是他那种向下掘进的深度及对世界之整体的激情;与之相比,非形而上的人则仅能停留于世界的碎片上。在尼采身上,同样完全缺乏主体生命的这种深达存在之底层的自我延伸。驱动尼采的不是形而上的、而是道德家的本能,他看问题的根据不是存在的本质,而是依据人类的精神存在及应然。尼采具有心理学家的天才,能在他自己的灵魂中,让各类迥然不同的人类心理活动发出对立的轰鸣,并具有对全部人性价值的伦理激情。可尽管尼采意志高贵,活跃的思想火花迸射,他却缺乏叔本华那种宏大的风格。这种风格从被设定的范围内突破出来,直达事物的——而不仅是人及其价值的——绝对根据;可奇怪的是,心理上极其细腻的人们似乎恰恰最缺乏它。
    当然,对水准上的这种高下之分予以确定是很有趣的,更何况两者都是从那个相同的、成问题的、对精神文化之境况的答案出发;可是这种分别,却会使一种真正的平行主义——亦即通过比较他们的学说,对两位思想家进行的那种阐述——较之先前更加严重地偏离问题的要旨。因为这样的对比旨在揭示具有真正个人色彩的细节的真相,而这种真相只有放在与其有亲缘关系的思想的全部联系中,方能阐明。这可不是一个对实事而言无关紧要的抒情泛音;相反,每一个别的实际主张,之所以能获得其哲学意义,获得其有机的特征,是由于它首先是对一个具有特定倾向的精神上的统一性的部分表达,是对看待生命的一种个性化的,然而具有典型性的总体观念的部分表达。一个思想者,他越是“有个性”,也就越是要竭力为其自身的本质关联维护每一表述的本来意义(于是这种“本质”就很少会机械地与其表述之总体相符),从而以其他某一表述来衡量这种表述的做法,也就显得越发错误和矛盾——无论衡量的结果是相同还是不同。甚至对人物的全部个性的比较本身,在我看来,也是一种——虽然显得不太明显的——矛盾重重的作法。因为所谓个性,就其之所以成为个性的程度而言,乃是某些根本不可比较的东西;这是它的内在本?,而不是错综复杂的或者艰巨的任务派生的结果。每一种比较,由于必须将一个人同另一个人放到同一标准上去衡量,所以便抹煞了他们各自的惟一性;衡量这种惟一性的标尺,只能从其自身存在的理念中,或者从那些理想性的、超越了全部个性的标准中去寻求。但是后人们却会觉得,在平行比较中,在对“诸关系”的寻觅中普遍存在的那种对伟人们的轻微歪曲和贬损,似乎恰恰更好地保障了人物的可信度,并以或许是惟一能充分保持敬意的方式,使他们显得更加平易近人。
    此时,个性在这种绝对的意义上,是一个永远无法完全达到的发展目标,并且人的性质无数次滞留在所谓的可比性阶段上,而未被纳入精神的惟一性中。可是,每一种伟大哲学,又都是对这种在精神的现实性中不可抵达的、形式之统一性的预言。因为,犹如艺术是“通过某种气质看见的”那种世界观,所以,艺术也就是一种——透过某个世界观看见的——气质;一种世界观,也就是对构成世界的元素进行某种方式的整理与解释,并据此确立一个中心。这种整理与解释是人类面对存在的伟大态度之一;它能剔除无法进入——那个惟一从自身出发包容宇宙的——基本动机之统一性的所有情绪,而这种筛选正是生活通常无法做到的。世界观具有个人理想自我封闭的完整性;因而从最根本的意义上讲,每一种哲学,只要不是折衷主义的,按它的内在本性,跟任何其他哲学都是不可比较的。
    尽管如此,如果说我在以上论述中仍然比较了两位哲学家,那可能是因为,此处还未涉及他们的思想的纯粹个性,而只是论及他们在一种文化格局内部的地位而已。至此为止,他们仅仅代表着构成一个思想分期的共同基础的可能性。就此角度来看,其中一个形象当然只有同另一个形象相比才能显得十分清晰;可是如果从各自最独特的核心出发对每一个形象进行阐述——这是我正要着手的工作——则却不再允许这种尺度。虽然如此,将这两项阐述仍然作为一项任务来对待的理由,确切地说,恰好源于两位思想家独立的个性;这种独立的个性色彩是如此鲜明,以至于他们彼此的相关性不能在他们本人身上,而只能在认识着的主体中出现;因为他们各自采用那些情绪——经验生活就在这些情绪的对立性之间摆荡——之一构成了一个纯粹、完整、自成一体的生命。
  • 第二讲
    人及其意志1
    如果说我们人类在本质和力量方面的多重性,构成了人跟局限于行动和生存手段之片面性的动物的真正区别,那么主体的这种多重性,就反映在主体从客体获得的图像的多样性上。一只动物或许在多次尝试和经验之后,终于获得某一对象的表象;这个表象也就是该动物的统一性——连同它的典型需要和理解方式以及它们与现实的关系——的惟一表达。可由于人是一种多重性的生物,所以他与事物的关系就表现为:人能对每一事物以多种方式进行理解;能将每一事物纳入由利益与概念、图像与含义构成的、不止一个的系列中去。从而,对象不仅是意欲的客体,同时也是理论认识的客体,不仅是认识的客体,而且还是感性评价的客体,不仅是感性评价的客体,甚至还是宗教意义的客体。精神自身的多样性,反映在事物含义超越任何片面性的丰富性之中;精神以这种性质同哲学一道,从偶然生命的阶段步入原则与内在必然性的阶段。一切哲学的基础都在于:事物也还是某种别的东西——多重的也还是整体的,单一的也还是多重的,属世的也还是属神的,物质的也还是精神的,精神的也还是物质的,静的也还是动的,动的也还是静的。
    如果我们在解释和概括事物时,把无规律的杂多性校准并集中到一个调子上,各种哲学的这个本质形式就会被提炼为一个公式:康德把一切可知物,称为可以通过我们的认识力量得到确定的现象,而位于此认识能力之彼岸的那些自在之物,对我们而言,则处在永远的黑暗之中;因为每一种对它们的认识同样必须将其转化为表象,并由此为这些事物的“多于一之在”创造出最普遍的、最基本的表达。因为此时的对象不仅仅处于某特定秩序中,还处于其他特定秩序中;不仅如此,无论此对象在哪个可以确定且可知的秩序中,在该秩序背后总是还存在着一个不可确定的不可知秩序。存在的复多性这时就在逻辑上沉降入每一对象的本质之中:尽管对象是多样且有局限的,但它永远只为我们而存在,并似乎仍然同时具有不为我们所知的一面。至于它的多重性也反映着我们的主观的多重性,最多可以表述为:主体必须无条件地把一切它自身之所不是之物,置于其自身之外,并且这最基本的东西此时也反映于客体之中:即使是为我们而存在的东西,也仍有某种程度的自为性,就其本质而言是不能被认识的。
    由此已在原则上确定了认识问题所能达到的界限,尽管如此,这种对问题的否定却又演变成一个新的问题。一种哲学上的渴求指向自在之物,指向表象彼岸的存在,寻求一种同自在之物的关系——无论是通过某种特殊而有别于任何其他所谓认识且摆脱了主观形式之局限的“认识”方式;还是以一种直接的、虽非认识却多于认识的相应方式。叔本华的全部哲学,就是一条通往自在之物的道路。但并不是这个概念向他提出了问题,提供了一个他力求实施的空洞模式——哲学上的模仿者,或者或多或少是由外部进入哲学的那些人,就是按这样的程序行动。而叔本华,他骨子里就是哲学家,他天生就具有一种染上了其个性内容之色彩的世界感受。这种感受追寻绝对的存在,追寻一切多样性的统一的整体性。或者更准确地说,如果内心生活与灵魂的触动,在大多数人那里通过世界的某一片断或某一方面的精神形式,就能找到足够的表达,那么哲人的内心则需要一个包含全部存在的图景:只有当其禀性将决定所有枝蔓的那个存在之根源,以自己的方式塑造出一幅完整图景时,此禀性才能得到最充分的张扬。现象与自在之物的范畴,允许将前者的多样性纳入或诱入后者的统一性中;对叔本华而言,这个范畴仅仅是将他充满活力的基本感受,翻铸到一幅世界观中的、最完美的技术手段。
    我们的理智有诸多活动形式,对叔本华而言,理智以这些形式构成了对可认识的现象世界的把握。理智活动形式的特征是,它们能从自身指向可称为自在之物的、诸现象的另外某面或实存方式。知性用感性的现实材料构筑世界,其工序遵循“根据律(Satz von Grunde)”[译注:叔本华在康德有关思想的基础上,提出自己的“充足根据律”,他认为,根据律是解释一切的原则。解释一个事物就意味着把它存在或关系归因于某种形态的根据律。他把根据律分为四种形态:存在根据律、变化根据律、行为根据律,认识根据律];也就是说,无论我们的直观和认识的对象是什么,它之所以是这样一个对象的原因,皆在于另一对象,而该对象又是基于其他某个对象方能成为这世界的一个因子。所有的空间结构都只有通过彼此间的限定,每一事件都只有通过一个原因,方能成立,而该事件本身又是下一事件的原因;每一行为只有通过从内部才可见的,我们称之为动机的因果性,方能发生。于是对我们来说,可以体验的现实的对象,只能作为有限的、完成的、相对的对象而产生。一切都源自他物:这种发生与演变的方式,亦即为他物而在的存在物以及受制于他物,就是我们的知性发挥作用的方式;它以此方式将世界造成为它的表象,或者确切地说,这正是人类理智的功能:我们把已有的内容置入各种关系之中,这种关系只有通过一个内容才能赋予另一个内容以相应的位置与质量,并由此促成那种外在的、心理上的整体——我们称之为最宽泛的意义上的自然。可这仍然还只是一些有相对性的个别内容,并且最终要为此相对性所超越:将主体与客体作为世界元素相互对峙,这正是理智的本质所在。客体由认识的主体确立,主体由被认识的客体确立。两者互为条件:一方停止之处,就是另一方起始之处,二者存亡与共。这就是世界观的基本的相对性:作为整体的表象世界和决定着表象世界的质量与形式的载体,这两方面是因为并且通过彼此而存在的。
    因此,不仅整个世界的现象特征——它暗示诸现象有一个超验的根据,暗示世界之在是自为之在,而非仅仅为我们而在——而且还有人的理智籍以形成世界现象的那种特殊方式,也必然要求一个作为基础的绝对:因为现象世界内部牢不可破的相对性的前提是:从另一方面看,它又是作为有一定绝对性的东西而存在的。由于相对性只是一种彼此间的赋形,是对存在方式的一种相互性规定,因此它最终需要一个实体,也就是一个它得以附着并在其上生成自己的存在!为使某物可被依附——无论是事物彼此之间的、还是客体与其主体的关系,或是如无客体在逻辑上就会变得不可能的主体——它首先必须存在;沿着根据之链进行的回溯,虽然不会止步于任何经验的现象上,而是在此无穷追溯下去;但如果它不是作为整体,由一个绝对的存在支撑着,它也不可能产生那种相对性的联系。因此尽管我们可以对每一个别的现象,每一个别的力量组合,每一个别的精神上的决定,追问其来历;然而对于究竟为何会有事物、力量、决定的问题,却不可能从相对性之系列中得到回答,而只能溯及一个起源性的存在。于是这个存在作为可认识的全部自然世界的两个本质特征的一个彼岸,便露出它的面貌:现象性要求一个非现象者作为现象的自在之物,而相对性在逻辑上要求一个绝对者作为其材料。
    叔本华完全抵制绝对这一概念,这显然是他对同时代哲学的敌意使然。康德借助表面上的主观主义把一切可知的事物转化为“现象”。谢林和黑格尔则试图将存在的诸内容,理解为一个形而上生命的直接的启示或者生动的脉搏,从而为存在寻求一个新的支点。他们摆脱了对主体的依赖,因为对他们而言,现实干脆就是客观的,经验的现象同样是形而上的;作为表象的世界与将它压入相对性中的那个自在之物之间的认识论断裂,对于他们来说是根本不存在的;存在物及其每一份额由此变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绝对的东西。就是在这个超主观统一性的意义上,叔本华当然必须拒斥绝对。因为在他看来,直接给出的现实只是正在消遁的那些精神的微光和梦幻,是一层覆盖在真正的现实之上的,注定要被撕碎的面纱。于是,人的两种基本类型在此判然有别。对于一类人,存在的真正实体及其确定意义,在泛神论的统一性中,充实着其现象中的每一点。这个统一性令源于存在的每一个内容的全部神性,从铁板一块、不可分级的单调性中凸显而出,或者使世界的绝对本质在一个序列和演进中表现出来,其中包含着作为不可替代,且不可比较的某一个级别的每一种现象。相反,另一类型的人,则恰好通过一条原则性的、由世界观划分的界线,为绝对性赢得了存在之物所栖居的空间。这种人从这世界上剥离出一个无本质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事物的根源不会如其本然地表现出来;一切都只是相对的、转瞬即逝的;所有主观的和没有实质的东西都能寻得一席之地。可是处在那不可触及的另一面的,则是一直基于自身的现实性,存在的核心。前一类人认为,这个核心在每一现象之中;后一类人却恰好觉得它在每一现象之外,只要这些现象仍是现象和个体。这些对立,其根源并不在于哲学的思辩中,而在于精神生活的整个维度中,因为生命正是在各种动机、愿望的现实化过程中,逐渐呈现了这些对立面。当人们需要以实践的或理论的方式,从个别事物之领域中,为重要的或者原则性的东西寻求表述时,其选择有二:或者看统一性价值的发现或实现是否能够且应当普适于一切现象;或者看这种普适是否能借助于某一区分进行得更纯粹和更充分。这种区分能使存在的特定层面一开始就处于绝对者之彼岸,而不会影响到它,于是对这一最终图景作出判断的就是我们的差别敏感性,正如在前一类人那里,做出判断的是我们寻求统一的本能一样。哲学只是接受这种对立,并将它从四处传播的各种畸形和混杂的形态中引出,达到彻底的结果;有时当然不免有迫使这两种趋势获得同等满足的企图。而这正是叔本华的探索努力的形式。个别物之世界,即现象世界,服从我们理智的法则,因此跟存在的本质和自在性无关。倘若二者之间存在着那种可以想象的最大差别,而这种差别完全并且只有通过与个别物之世界的所有规定性,作最严格的区分才能产生——对此我们还将详细阐述——那么,事物的根据就可以从事物的纯粹性和统一性中得到把握。由于此时,这种绝对的现实性也就是那些个别之物的本质性,于是从真正现实的角度来看,其统一性也就包含了世界的整体性。形而上的真实性一方面凸出于现象之上,另一方面又渗透于它,从而使那些对差异的需求如同对统一性的需求一样,可以服务于对世界观的构建。尽管这样一来,表象者在自己头脑中是以他们自己的语言充分地表达着存在者,而且所有经验性事物都具有了彻底的相对性特征,这种世界观却仍然是以叔本华严词拒斥的那个绝对者为导向的。要摆脱它或许只有两条路可走。道路之一就是,人们可以用诸现象的联系和规律性,去平息对现实的全部渴求。我认为,这是康德哲学的最终意义,而叔本华在这里却完全误解了这个意义。康德的结论是:世界是现象,所以它是完全客观实在的,并且在根本上是可以把握的;这正是由于现象彼岸的一切“纯属臆造”,是空洞的幻想。叔本华反其道而行之,从康德关于世界的现象性存在之预设中得出结论:世界是现象,所以这世界是不真实的,只有从其背后方能寻得本真的实在。对于康德的感觉而言,现实是一个构造经验的范畴;但它对于渴望形而上之绝对的叔本华而言,却是一切经验的对立面。康德于存在的现象性中发现思维的结束点和间歇点——至少,直到这种思想之僵化为它划出一些与一种断裂的超验性毗邻的界线前为止。可在叔本华那里,这种现象性却变成了一个为存在的绝对性指明处所——亦即在现象之彼岸——的纯粹工具。他恰恰是把康德用以排斥绝对的手段,变成了确认其合法性的工具。
  • 第二讲
    人及其意志2
    绘制完美的世界图景而无须以绝对为最后根据的另一条道路,则绕过了对现象与自在之物的区分。此时,无论人们按照范畴如何划分它,一切存在都处于相互联系之中。对于一个自为的、且具有独立的可理解性的客体而言,真理与价值、生存与权利、自由与规律,此时都不再是理所当然的规定性;而是,处于某种关系状态之中的每一个对象所具备的这些及其他一切规定性,仅仅是作为它与另一对象——其性质和际遇也同样仅仅存在于它与前者或第三者的相互关系之中——的一种关系而已。如果不同他物进行比较,一个物体就谈不上是轻是重。同理,孤立地看,没有任何句子是真的,没有任何事物是有价值的,没有任何存在者是客观的。所有这一切都在相互联系之中保障着世界的内容:不仅仅是物理世界的各组成部分对于不断深入的认识来说,正越来越多地融入诸多功能亦即相对性中,并交互性地归因于其所有的规定性。就这个立场而言,叔本华所提出的问题却是错误的。叔本华把问题引到了相对性——他认为相对性是经验——的范围以外:那么这一切赖以发生的,并作为这种交互作用之主体,进入作用过程的实体究竟何在?因为这个问题的直接前提——相对性必定由一个绝对者承载着——正是相对主义所否认的。这无非是把在实践和暂时性中才会有效的范畴,完全转移到存在的基本形式上了,在此形式中那些范畴只是次要的层面。同时,至于将自为之存在消溶于“互为”的尝试合理与否,却不在问题之列;需要考虑只是,这种形而上的观念正是叔本华的观念的对立面;后者反其道而行之,要在每一个互为背后寻觅一个自为之存在,要在每一相对性背后寻觅那个承载并证明此相对性的绝对。
    由于叔本华本人把这两条道路都堵死了,他自然就得针对实存之物的有限性寻求无限,针对其瞬间性寻求恒久性,针对事物的现象寻求其自在性。对寻觅者而言,这其实就是要寻找两个世界的交会点,在该点同时应具有两者可以直接通达彼此的门户。此时,只要哲学把作为我们出发点的、存在的多重性,聚合并拆解为一种世界的二元性,则其诸接触点和桥梁,至少是一个此类之物,总会处于同一位置:在人的精神中,在主体,亦即我们自身中。不管怎样划定那条将一切可被思考的东西分为两个相互对立之单元的界限,人无论如何都会涉入两个方面。理念王国与时-空之偶然性的王国;上帝的秩序与敌基督的领域;事物盲目的机械性与它们令我们无法割舍的意义与价值;存在的自然-实体性结构与精神-历史性的宇宙——所有这些二元性,虽然在人自身中并不和谐相容,但却能在其中相会;人从一个世界突入另一个世界,其自身的双重性正好保障着这两个世界不会令人绝望地分崩离析。人的特殊生命感受恰好由此获得表达。那是一种在生命的整体和细节上,都处于两个极端对立的方向之交界处和抉择中时的感受,或者:这种感受正是这条界线和决择本身。至于人们称之为个性的东西以及人的自由的形式,其实是这样的:人从未摆脱过制约,而且就其整体本质而言,他被束缚于存在的某一种可能性上,这种可能或许就是那贯穿始终,并决定人的世界观之形态的二重性的根源,抑或结果。在此二重性无所不在的交汇点,伫立着他且只有他。所以,与此相反的,拒绝任何二元论的斯宾诺莎泛神论世界观,对于理解自由的人格可以说毫无用处。如同此时关于现象和自在之物的范畴,是将世界观之分裂摄入自身的最完善、最原则性的范畴一样,二重性也正好为“自我”提供了将那两个世界导入自身的最纯粹、最丰富的途径。因为这个“自我”是整个现象世界的载体,世界的边界必须同理智性的边界相吻合。这个被视为其表象之总和的“自我”,于是在一定程度上也就是现象世界,但“自我”同样有一个存在,让被视为一种功能的这类认识得以依附。也许认识的全部内容只是一场梦幻和一抹没有实体的微光,但容纳内容的本质却至少是真正实存的,它独立于其表象的实际含义。主体使表象世界,包括对它自身的表象,犹如它的光芒一样产生出来;结果,仿佛是从内部向外观察一样,主体同时就是一个绝对的现实。当主体认识自身时,它把自身归入其现象世界,作为此世界的一部分;而此时它就是那个自我显现的本质,被承载者与载体,客体与其绝对主体,内容与产生内容的活动;于是我们,在此惟一一点,于现象之外拥有了那背后的东西,亦即此现象的自在——我们拥有它,只因为我们就是它。
    正是在作为现象和自在之物的共同财富的主体的位置上,叔本华的形而上学作为两个世界的公民扎下了根基,它决定了叔本华抵达存在之绝对的路径。人作为人的最贴近的现象而存在着,它是物体中的物体。因此,其材料和运动均受制于自然法则,如同所有其他客体,其行为也必然遵循最严格的包括触发、刺激、动机在内的因果律。因而,如果我们能纯客观地观察,就会发现我们的直观生命,就如同任何其他现象一样,是可以理解的——可是究其内在本质,又同样是迷雾一团。单就此处而言,我们的身体运动对我们来说,还按照不同于此外在方式的另一种方式存在着:这种运动同时也就是我们意志的行为。但凡作为我们的运动变为可见者,在内部都是意志行为。反而言之:我们意志的每一真实行动,也必定直接是一种生理上的神经活动。把指向未来的规划或纯愿望,跟现实的意欲相混淆的做法,在这种联系之上蒙蔽着我们。只有付诸实施,叔本华说,才算最终决定——此前它不过是可以随时改变的主意;而一切“很想要”,则纯粹是意志的先声或余响,而非其现实化。另一方面,对身体的每一影响同时都是对意志的影响:这影响如果顺从意志就叫做快乐;如果对抗意志就叫做痛苦。在叔本华理论的推论中,根本没有就其自身而言是我们不想要的痛苦,也没有就其自身而言是我们所渴望的快乐。确切地讲,这首先是一种事后的现象;实际上,痛苦无非是对我们意志的强暴。一个印象的痛苦性不是我不想要它的原因;事实上,我不想要它,这种否定性想法本身,就是那个真正的、基本的过程——它的名字叫痛苦;快乐亦然。同样,意志和现象性的行为,决非在时间上先后相继的,并被因果纽带连结着的两个过程;确切地说,它们两者是同一现实的内外两面。只要意志还是内在的那一方面,还是外部行为的载体,它就绝不可能彻底地进入现象;而我们的行为现象则把自身植入围绕着它的时空性现象世界中——从而它决不可能为其自身的科学解释,要求基本意志的终裁;至于这又是怎样同另一情况——我们发现在我们的意识中,意志是作为原因和时间上的环节而存在的——达成一致的,只有以后才能廓清。因此,对我们而言,我们的实际存在有着两种完全不同的形式:我们把自身视为一个对象,视为现象世界的一部分;同时我们又感觉到此现象的内在生成过程,那个在现象中表达自己的意志作为真正的现实隐身于现象的背后,并因此永不能进入其实际形式。在此惟一一点上,那些纯表象内容的区域被超越,或者更确切地讲,不是被超越,而是它的另一面已被发掘出来,这另一面不是在它背后,而是在它面前;通过审视生命并将它变为我们的客体,我们才能从个别之中认识我们的行动着的生命;与此相比,意志创造了,或者更确切地说,意志就是那个存在。可以说,这个存在是事后才借助于有意识的理解及其形式,作为我们生命的那些个别现象得到反映的。通过并且只有通过这两种方式,我们才得以自为存在:作为具有创造性的,在每一瞬间孕育着我们的实际生命的生物,并作为对这种起源性和创造性存在的意识反射,它既是原型又是摹本。此时,既然我们发现在自身之中除这两者之外别无他物,就必须运用由康德创造的、理解世界的基本模式,把我们身上那种非现象的东西——也就是意志,它首先是我们的现象之前提——称作我们形而上学的本质,称作我们的自在之物。由此,叔本华把现代人的决定性特征,向主体的转向,一切世界范畴在“自我”内部的集中,解释为康德作出的那种区分的第一载体:在我们自身中,在我们惟一不能从外部予以审视的这种实存之中,存在着该区分的两个方面。而伴随我们生命的那种深刻感受,即是:我们每一时刻既是观察者又是行动者,既是现象又是现象的最终根据,既是产物又是创造者。在他看来,这一切都成为对存在进行哲学阐释的保证。
    为了完全理解意志作为我们的形而上现实的含义,不可以从任何个别的、为某一目的所限定的心理意欲的事实中去寻求意志。而应在我们把意欲从——只不过是意志的外衣和现象形式的——一切内容、表象和动机分离开来以后,从剩余的东西中去寻找。所有那些维系于某个具体目的的欲望,都属于我们的经验性心理世界的一部分。这世界服从根据律,并仅仅是对于发生在我们自身中的、真实的深层事件的反映的表现,而这些事件本身规避了一切意识,从而对它们所采取的那个独特的形态——作为我们的时空生命历史的部分——一无所知。重要的是,首先得将那些所谓的动机剔除,因为似乎就是它们在经常耗费着意志行为,而它们实际上属于合乎经验的、并按规律与外部世界相协调的那个内部世界之交错关系的一部分。对于作为筛选结果最后剩下的东西,即我们的本能和意图的无差别性,已不能用言语作进一步的描述, 因为那就是一切有意识的生命的初始原则:而这种不可能性,又显然与对那个驱动性的,处于我们独特的实存之彼岸的意志的某种感受相关,即便它是迟钝的;这种感觉在任何人心中都必然会产生。由于此处所涉及到的,乃是我们大家都毫无差别地存在着这一事实,哲学此时的惟一任务就是把那种根本的、隐蔽的、在每一个人身上皆以某种形式流露出的东西,提升为概念性的知识。但又因为这也是认识——虽然它有着浓郁的形而上性质——所以意志本身就被它自彼岸、作为自在之物移入了表象活动的地盘。而这就为在叔本华世界观内部,把意志固定下来的那种最后的分离和清洁工作开辟了道路。假如我们把我们身上的绝对叫做意志,则我们就能够如此超-独特和未曾混淆地把握这个概念:即使如此,那仍然还是一种心理现象的名?,是对一种本身不可命名的东西的纯粹提示。只不过用意志——它是一种心理现象——这一概念,比用我们这个世界的任何其他组成部分,能够更清楚地指称那些决不可能是现象的东西:我们既然知道自己作为地道的意欲者,处于一切这种意欲由世界提供的那些个别内容的彼岸;那么,我们虽然也不能把握那不可把握者,但我们却因此尽可能向前迈进,我们伫立于某一个点,这个点仍然还不是意志自身,而只是它的表白,但却是它最清晰、最易感觉的表白;就在这一个点,至少呈现出了意志的——套用时髦的表达就是——一个象征,而非通常对我们来说代表着绝对的那些比喻。我们总是被诱入现象层面,因为在这里,我们也意识到意志的存在并谈论它;只不过,现象层面在这些位置比别处更薄。遮蔽我们本质之自在的帷幕,在这里也绝未掀起;但它却以比通常更少的褶皱,更加紧密地环绕着我们身上的绝对。我们必须严格确立这一点,如果说全部的叔本华形而上学并非是一种神话构想,一种异想天开的人神同形同性论(Antropomorphismus)的话。当叔本华毫无保留地表示“意志就是自在之物”时,他本人的确在怂恿这种论调。如果忘记通常所作的有关的保留,那么这整个就是一种幼稚的不一致,是经验向超验的越界,有如原始宗教按照人的形象创造诸神一样。事实上,凭借对意志的解释,通向绝对的思维之路应该沿直接的方向延伸,而不会离开它固有的相对性之平面。当我们顺着叔本华意图的线索谈及我们居于现象彼岸的绝对存在时,我们在一定程度上就处于存在与认识之间的中间状态了,人们或许可称该状态为形而上学状态。但它却并非两者的混合物,而是一种特别且不可比较的东西;从根本上看,它和谢林的理性直观是同一个东西。它也是凸现于各种冥想中的那类东西:上帝,或者世界之根据,也许会进入我们之中,并成为它对自身的意识。因为其中有这种感受:意识对面此时没有客体,意识内容也没有作为一个异质的世界挣脱存在;而存在却似乎于自身之中承载着对自身的意识。
  • 第二讲
    人及其意志3
    至此,我们当然还没有触及这个理论事实上是否正确的问题。人们是否在所有个别意欲之下,或者准确些,在所有个别的意欲之内,还感觉到一个统一的、与其内容相分离的意欲,即意志这个普遍概念的事实上的对应物;或者此概念是否应当是一个纯粹的抽象概念,犹如我们从蓝色的事物中得出蓝色概念,从各种声音中得出声音概念一样——这一切仍然有赖于一种情不自禁的感受去作取舍。对叔本华而言,意志宛若蒸汽,它推动各式各样的机械。意志虽然只是生活在具体行为中,然而到底是什么令这些行为变成了意志行为,却不能像解释是什么让它成为具体行为那样,从同一种原因中得到解释。每一次我都觉得,似乎有一种十分普遍和深刻的、尽管也有些幽暗的感受表现出来。这种感受,它向我们身上置入一种无限性,虽然它的生命只有在有限的个别内容中才得以彰显,但它却令人感到我们的自我是无限的。我们普遍觉得,在任何个别的、当下的心理过程中,虽然表象也许还是那么丰富,意志行为也许还是那么充满活力,感觉也许还是那么富于激情——所有张力和深层的过程,尽管它们向上突进或者跟同样的过程保持着联系,但都不可能获得充分的表达和尽情的自我发挥。在心灵的每一生命瞬间及其内容之上,都耸立着那座能量库。内容从中凸出,能量便逐渐向它聚集;具有创造性的、心灵的整体性在它之中没有耗尽——尽管可以说,心灵要求耗尽自身。于是我们就觉得自己每时每刻都作为一个“更多”者存在着,作为一个不断超越我们既有现实的扩张者存在着;而那种永远的重复——它内容多变但形式固定——则使这一切凝聚为这样的意识:我们或许是一个作为有限者的更多者;而且在每一个个别的躁动中——它因内容独特而成为一个个别者——一个自身无限的东西,将表达自身,或正好隐藏自身。于是,叔本华就在因内容独特而成为具体意欲的每一个意志行为中,都窥见一个普遍的意志,而这个意志一开始就超越每一种可能的个别化,它并不以某个具体目标为终点,也不可能被某一个别保障所满足。对此,叔本华表述如下:虽然可以从心理学上,通过一些单独的动机和其他因果联系解释,为什么我此时想要这样或者那样的特定的东西;然而却没有解释,我为什么竟然会有意欲,或者为什么我的意志会在整体上,能具有一个构成我总体特征的方向。每一意志行为可以作为有限的意志行为在原则上得到满足,但得到满足的,却决不是寄居在意志行为之中的,并且比其寿命更长久的那个意志本身。意志是我们身上的那个无限者,因为我们似乎觉得,每一有限的行为总会留下一个尚未除尽的余数。
    我们身上之绝对者即意志的学说,具有两方面的意蕴,如果它们被分开,就会令叔本华的形而上学的理论从它们之间滑落。其中之一就是刚刚提到的:通过单个行为的先后相继与积累,通过在每一“这个”事物的旁边和背后,都可以发现的“多于这个”者,就能够感觉到我们整个本质的不可穷尽性。看来,我们最深层存在的这种结构,除了在意志之中外,肯定从未在某处直接暴露过自己,也不曾以其他任何东西为更明白的象征。意志的心理本质存在于对给定之物的超越之中,而在它一望无垠的目标领域内,心灵呈现出其自身的内在无限性。尽管如此,或许仍须问及:关于生命的那些最终基础,人们是否应当满足于某一种解释,而它毕竟只是源于直接意识领域的一个看似合理的类比。我们觉得,那个在不只一种意义上缺乏“根据”的东西,既是我们的本质的无穷性和源泉,又是我们的每一具体表述的另一面;它同样可能存在于逻辑链条的无限性中,或者存在于心灵的统一性中;它在它所体验的、具体内容的相互作用中,不断逼近,但却永远不能绝对实现自己。它或者在于同外部的存在者的相互联系中,并从中获得一种无限的可能性。于是,在它之中实际发生的,从外部来看就是刺激,在这外部的对面,我们还感觉到以潜在的形式居于我们身上的另一种无穷性。简言之,叔本华以一种崭新的、尚无人超越的深度,感觉到这个最初由费希特作为纯粹自我和经验自我之对立表述过的问题:即我们在我们心灵的每一个别行为中,察觉到一种承载它并且超出它以外的能量,此能量似乎无需外部动机就能在自身中更新自己;而它的每一特殊表达却都有因果性动机,它是一个支撑着我们的有限性和相对性的无限和绝对。这种一直难以得到完美表达的存在感,在叔本华的意志形而上学中得到了解释:同任何别的解释相比,其直观性或许令问题变得更加透彻。但是,意志的——象征着生命深度对任何有限的个别性之超越的——这种直观性作为问题的解答,较之于所有其他可能的方案,最终却没有赋予他任何决定性的优势。
    可是另一方面,这种意志形而上学还含有一层含义。即使人们拒绝它的形而上学高调,它也仍然属于完全在哲学范围内思考人生问的、少有的几个伟大进步之一。如果不考虑从数量上看可以忽略不计的少数例外,可以说,叔本华之前的所有哲学都相信,人是一种理性生物。尽管所有哲学家都一致认为,人是十分不理性的;但又肯定,人的每一次不理性,都只不过是对他的真正本质的背离而已,也就是背离了他的应然状态,因为他已经理性地存在着,不仅根据理念,根据道德的要求,而且根据最深层的存在,根据最本真的现实存在着。思维总是在处理存在的这种双重意义。我们所追求的一切,作为对我们现象性存在的克服与改变,就已经是一种存在;甚至就是我们最根本的、最现实的存在。对伦理学的一切形而上学的,或者更深入的论证都遵循着这样一个公式——其全部意义我们稍后还要详加讨论——:是你之所是。就连宗教上的激进主义也概莫能外;在它看来,人可以说是撒旦之子,只有通过那种它认为不可捉摸的、来自上天的恩典,才能而抵达某种价值;因为在其最终依据中,蕴含着人乃上帝之子这一前提:上帝作为一个虽然业已失落,但仍然以某种神秘的方式存续着的存在,为那样的慈悲提供动机。所以,存在有广义和狭义之分,不合逻辑的情形便随之产生:我们是我们之所不是,而不是我们之所是——这是对一种十分根本而典型的需要的表达,也许是对人的怯懦的表达;如果人们不敢相信,某种要求与义务之实现,已经在他们自身之中以某种隐秘的形式和深度扎根的话,人们往往就会认为自己不能够承担此种要求和义务。存在范畴此时已经使人成为一种理性生物,尽管人的现象性存在,也显示着这种理性的反面。理性此时恰好作为人的本质性的东西,而理智则作为最基本的功能出现了,其规范也承载着我们身上的所有其他价值(结果,道德便以理性之主宰的面目出现了)——这一切或许可以归因于,在做出这类判断的哲学家那里,理性变成了生命中心,同时它又是这种认识本身的工具。那种古老的、朴素的神秘主义的观念——我们“通过相同者认识相同者”,在此一直得到了一种独特的运用,也就是说:客体也必须具备主体所具有的认识能力之特征。因为,否则主体就不会相信,它自身肯定能完全渗透客体。康德那条定理,即认识的条件同时也就是其对象的条件(因为认识为自己造就了对象),在此处——如能超越康德观点自身所局限的那些客体的具体规定——便抓住了主体和客体的总体特征。
    这个教条把理性看作人的最深层的,如同被其表面的波浪卷发所遮蔽的本质根据。叔本华此时砸碎了这一教条。无论人们是否接受他用以取而代之的另一教条,他都因而绝对属于哲学上的伟大创造者之一,属于阐释存在的新途径的发现者之一。在人的最终根据中,通常蕴含着一种能量,它必然会以最恰当的方式在思维和思维的逻辑中表现出来;而理性现在却被叔本华从这种根源性依据中拽了出来,并被强迫扭转为意欲的附属物、结果或工具,因为意欲自己就需要一直被理性占据的那个位置。当然,为我们建构着对象世界的表象活动,能使意志把自身分离为个别行为。惟独叔本华才十分深刻地认识到,表象内容和按照知性建立种种联系的心理过程,要求一个驱动力作为前提——这个驱动力处于诸表象内容间的那种纯理念和纯逻辑关系的另一面。如果我们从特定条件导出一个结论,我们或许会感到,我们在由此描摹诸概念本身之间的一种必然关系,在执行一个寓于它们之中的理念性要求。可是我们执行此要求,我们把那个仅仅客观的关系在我们的思维中实现——这跟诸概念的、那些可以说自身毫无力量的内容与关系,绝不是同一的或一同被给出的。确切地说,为了成为精神现实,逻辑定律也需要一个本身与逻辑毫不相干的载体。我们自身的这个生产过程,能够吸纳那些合乎逻辑的、客观必要的内容,而且就此而言是合乎理性的;然而按照它自身的本质,却处于理性与愚昧、逻辑与矛盾这类对立的彼岸,毋宁说,它的非-理性是纯否定意义上的。叔本华的意志并不反对理性,而仅仅是置身于理性之外,并因此也处于其对立面之外。
  • 第二讲
    人及其意志4
    于是,人这一概念的轴线就被彻底转换了:理性再也不构成人的最深刻的、却总是在某种程度上被遮蔽的现实,而只是一种内容,或者,如果有人愿意的话,也可以说它是一种形式——是真正现实的生活,亦即我们之存在的生产过程在万不得已时,才采用或拒绝的次要形式。这种轴心转换,实际上是一场影响深远的认识运动的前兆和要素。在19世纪,处处都涌现出这样的观念:我们的存在,即我们生命的最终裁判所和实质,在我们的表象活动和意识中只得到了一个偶然的、不完整且常常是错误的表达。这种观念的萌芽始于康德。他认为,我们整个的经验性自我,即我们的意识所体验到的、各种表象之总和,就是一个自在之物的诸现象,而这些现象又受诸意识形式的决定;这个自在之物作为我们的精神世界的基础,如同各种外部现象之自在,同样是超验而不可认识的。可是在康德那里,这种观念之所以并未导致存在与意识的对立,一方面是因为,对他而言,经验的意识世界是真正的纯粹存在,而其背后的自在之物,却“只是一个理念”;另一方面,则是由于他一心要替这个理念寻求积极内容,又把理性设计为我们最终的本质根据。马克思十分敏锐地抓住了矛盾所在,于是他诘问:究竟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他们的存在,还是他们的存在决定他们的意识呢?他的这个问题,当然仅以一种狭隘和肤浅的形式服务于他的特殊目的:即论证决定着人们意识的,是人们的社会性存在。在明显规避强调意识之价值的、18世纪的理性主义的同时,对存在进行价值评估的尝试,贯穿了整个19世纪:存在是我们的直接的实在,而我们的意识,则只是这种实在的一个偶然而无规律的功能,一道偶尔闪现的电光,甚至连一种——伴随我们的存在并使之可被预见的——象征都算不上。在该世纪的浪漫主义和神秘主义思潮中,正如在一些唯物主义的和历史化的思潮中,同样可以感觉到这种重心位移。而在叔本华的意志之形而上学里面,此种感觉具有其不容忽视的强度:我们是以某种形式存在的,并从这种存在中获得了一种确定性,但它并非有意识的认识所具备的那种确定性。于是,对人的总体观照,才头一次彻底拒绝服从理性主义——而康德仅在知识的专门领域将其拉下了王座,并用作为实际认识惟一载体的经验取而代之。尽管人们总是认为,自己的生活是有意识的和理智的,可我们因此也只不过犹如无数图像的寄存处,所有这些表象内容,无论它们涉及心灵还是外部世界,反正都不是我们自己。叔本华有倾向激进主义的勇气;而人是理性生物这种观念,原本就是为避免激进主义才设计出来的。尽管人以经验方式体验到的生活在意识图像之中活动,然而,意识图像既不包括我们之存在的现实,也根本不可能同存在发生接触;因为这个存在恰好跟理性的意识具有不同的本质。但是光有这个否定性的不同存在,这个可以说是存在与意识在形式上的差别还不够;于是,他把这个存在在内容上刻画为一种形而上的被驱动性,也就是我们人类的那种暗昧的意欲,它作为意欲的躁动进入现象,从而才头一次为我们的现实,与意识和理性的那些——可说是虚弱无力的、镜像般的——表象之间的鸿沟,给出完整的宽度。如果它们之间确实还有统一性,那就应当是这样:作为与理性主义的区别,这个统一性仍须继续驱逐人是理性生物的观念。因为一切意识和理智都是意志的一种纯粹产物,一种它为自己的目的所准备的、并且必须遵守它的规定的工具——尽管这个工具偶尔也可能不忠实于那个规定。由此,为了生命的存在性,如果愿意也可以说,为了生命的力量性,必须彻底深入意志本身,消灭生命的理性特征。倘若人是一种理性生物,他就会感觉到各种价值和目的,且因为他感觉到那类东西,所以他才想要它们;价值意义之获得和终极目标的设置能为欲望松绑——这是通常的见解。对叔本华而言,我们所看重、并有意追求的那个目标,首先是从作为原始事实的意志中孕育出来的:我们追求,不是因为我们的理性为我们设定了价值和目标;而是,我们出于我们的本质根据,在持续地、毫无间歇地追求着,因此我们才有了目标。这些目标无异于对于意志事件的表达或逻辑上的组织。只要意欲不再被视为通向原则上由理性预定的那些价值点的途径,我们的存在的理智性,就会被抽走它在目的意义上所拥有的最后的一根支柱。这样,理智此时就仅仅是对源于自身的意志过程的照明,意识为自己将此过程按照知性的范畴进行塑造,而各种个别目的,则无非是些从它上方越过的散漫光点和划分它表面的重点。从而先前那个主张到此时才变得完全明了:我们尽管总是知道我们在每一当下时刻的追求,但在总体上却永不明白,我们究竟要追求什么,我们为什么要追求。这是对我们的存在与意识的区分和崭新安排,得益于这种区分和安排,我们的存在,才不是由那些单独的行为构成,尽管那些?为是其直接组成。按照这个区分和安排,生命之整体才得以同个别的总和区别开来,并最终成为那个纯事实上的统一体。在每一个别之中,我们能感觉到作为其实质这个统一性,但我们同时也感觉到,在其背后却是全部生命的灾难——这灾难不是从别处飞来的横祸,而是生命本身。
  • 第三讲
    意志形而上学1
    根据叔本华的观念,人之所以成为自身的表象,成为直观和认识的对象,是由于人仿佛挣脱了其本质的统一根源。人脱离蕴含于人自身之中的存在,将自身作为图像,置入其他多样性之间的那种广泛关联中去;这些多样性作为图像,具有相同的特性和规律。这些时间、空间和原因之系列,虽然仅仅作为表象存在于我们身上,却超出了我们的作为表象的自我,远远伸向四面八方。是的,通过跟无数其他元素的这种关联,通过对它们所作的这种限制与塑造,我们自身表象的图像才得以形成——我们正是以此种图像的形式出现在我们的意识之前。对叔本华的表象而言,正如人们后来所讲的那样,物质和能量也经过我们的实际生存循环着,就像经过旋转的天体和开花的植物一样;而自然规律上的相同性,则把我们的形体连同心理现象锻入同一根链条;就连最低等或最遥远的自然物,也是这链条的一部分。也就是说,叔本华由此得出了他的世界原则,此原则便从至此为止所表述的、对于人的意义中,凸显为对普遍存在的解释。于是,我们必须认为,所有这些实存者,因为它们作为现象跟我们是同类的,所以也就具有同一个内在的、绝对的、自在的本质。如果可认识的现象在种类上是相同的,则可以假设,作为可认识现象之基础的、不可认识的东西,在种类上也是相同的。从而,包括我们自己——作为可感知的实存——在内的全部自然界,仿佛就构成了一个于自身中封闭的球面。在此球面上,每一点仅仅指向另一点,但却不直接指向处于其上或其下的任何部分。只在惟一的一个点上,有一条方向不同的直线。这条直线在一定程度上贯穿了球体:这一点乃是我们自己的实存之点。就在该点,我们不仅作为现象显现着,而且还存在着。惟独在这一点,我们才具有通达球心的半径,而且该半径也适用于整个球面——因为它适用于其中一点,而这一点又跟所有其他部分毫无区别,并已被纳入此范围的总的规则。
    虽然确切地说,叔本华此时并不把处于我们自身中的意志作为自在之物来认识,因为自在之物是不可认识的;虽然被意识到的意志也是一种现象:在它之中,遮蔽我们自身的那幅无法撕裂的面纱只是最薄弱的一处——但是,当此指针校准了我们的目光之后,我们便发现,在其余的自然界中,也处处闪现着同一本质的诸多迹象。激流扑向深谷的冲动,电极为相互结合而彼此吸引的力量,人的愿望因受阻碍反而倍增的强度,还有铁屑飞向磁石的渴求,以及把地上万物拉向地心的、无法摆脱的重力——所有这一切,都是在我们的意识之光里挤压激荡着的、那同一物的更模糊和更悠远的现象。
    可想而知,这样的解释方式一旦出现,就会被指责为是对自然的人格化,是对诗性-神话的比喻的现实性滥用,是堕落回了人类原始的泛灵论——在它眼里,大海澎湃就是居于其中的海神的震怒,风吹草动则是风神埃奥洛斯在呼气。这样的批评在我看来是肤浅而充满误解的。当然,人人都有权完全拒绝对存在物的形而上学的解释,而直接紧紧把握流动的河水、在磁力下运动的铁屑,坠落的物体等现象——实际上人们也是这么做的——并用对此类现象的“描绘”,至多借助对其规律的数学化表述,推导出自身与世界的精神关系。因为,只要没有更深远的需要,就不必求全责备,正如不必苛责没有宗教感的人也必备对救赎的需求,或者要求无艺术细胞的人也必须对蒙娜丽莎或h-调弥撒曲产生愉悦感。此时当然也绝不可用形而上学需求的不容置疑,来庇护任何一种愚蠢的异想天开。强调这一点,是为了说明,对叔本华形而上学的批判,也只能在这样的一个基础之上进行,亦即:形而上学无论如何具有某种合法性。承认了这一点,叔本华对于作为意志之现象的一切自然的存在物所作的解释——他把作为经验的意识事实出现于我们自身中的意志也视为自然的意志——或许才是一种童稚般的、但却可信的自然之人化。但是叔本华的方法论中并没有什么不被许可的东西。他所意指的,是首先作为我们自身中的、直接意志现象基础的那个东西。他绝没有把心理经验范围的事实,转移到同全部经验有着普遍区别的、超验的东西上去。这种越轨情况在宗教和形而上学以内当然是司空见惯的,以至它惯于作为确定的事实和先天有效的批评形式,出现在每一种形而上学之前。在叔本华那里,形而上学的思想则不仅探入了人的心理现象之下,还深入到了物理现象之下。在它们二者之间,只存在着程度上的差别。心理学上的意志,由于它被意识到了,比纯物质上的现象——我们眼中的自然就处于其中——更早地将它内在的、处于心理学之上或之下的性质,也呈现给被意识到的思想。我们的形而上的预感和解释,当然也就必须深入到存在的表面——它的各部分相对于我们高低不同——之下,以便抵达这些部分的基础。它们那非经验的内核,贯穿我们自身的经验,而较之在各种非心理现象处,闪现得更清楚,更可触及,更可指称。因此,有了这样的前提,即存在的内核既是心理的内核,又是外部现象的内核,前者便得以合法地通往解释后者之路。此处就是叔本华异常频繁地被误解的那少数几个要点之一。这种误解表明,人们没有真正足够深刻地理解他对形而上学的意志和被冠以同样名称的意识现象所作的区分,没有足够深刻地懂得,这个明显的、心理上的经验事实——尽管它向我们阐释着那个绝对,也就是我们自身中那个永难被触及的东西——只能无限接近这个绝对,却永远也不可能达到它。因此,事物的形而上根据既处于我们自身的彼岸,又处于一切其他的现象之彼岸,但却无论如何都未被卷入人的经验形式;相反,人的一切,连同所有其他的东西,都被同时建构到形而上的根据之上——客观上位于此根据上方的相同高度,主观上则当然距离不同。当恩培多克勒让元素的爱与恨构成世界,当目的论的形而上学使人的幸福成为所有存在物的创造性目的,当上帝创造并引导世界,同时却又像我们一样为种种动机和情绪所左右时,世界的整体便随之仅仅被统一到人这个基础上了。叔本华却相反,他把人统一到普适于世界整体的基础上,并只是从人自身之中——在这里,该基础所在的平面与诸现象所处的平面相互交会——为思维找到了进行这样简约的可能性。
    所以,如果说这样的指责——人们想要借此将叔本华贬低到一种原始-诗性泛灵论的方法论水平上——是没有道理的,但是这种形而上学另一方面的确也包含了一些预设,它们仅仅是个人信仰上的事情。首先有一点——它是一个预设,并且尚未触及存在的解释的特殊内容——:绝对,即诸现象之自在,对一切而言,或许都是同一个东西。从其唯心主义的出发点来看,这对叔本华来说,当然完全是不言而喻的。事物分裂为杂多,只有在空间和时间之内方才可能。我们的表象活动只能把多于一个的东西当作并列者或连续者而包含。既然这就是表象的形态,所以处于表象活动之彼岸的存在,必定能幸免于此:它不可能包含任何杂多;它是单一者,但并非一个或个体意义上的——旁边还有一个他者的——单一者,而是毫不涉及同第二或第三者之区别的统一者。其统一性,不是从更多之中分离出来的一部分,而是绝对性的单一。它仅以我们的理智的诸形式,宛如棱镜中的一道光芒,散射到表象图像之杂多中。于是,倘若一种非表象的存在,于某一个点被意识捕获到,则此点便是这样一个点:在该处,所有的表象图像都具有那种非表象的本质。从而,在只有统一者的层面中,所有介于现象和它之间的半径,就都必定在其中交会。从主体出发、建立在自我之上的存在形而上学,与关于存在的、形而上统一性的一元论的或者——如果人们愿意的话——泛神论的思想之间的深刻联系,此时便呈现出来。但是,把存在看作意识的那个自我,或许还绝不可能作为对全部存在的阐释者,不可能成为抵达存在的桥梁或保障——假如不首先在它们之间置入了一个本质上的相同性的话。这也适用于费希特的唯心主义:自我在其中是惟一绝对的实存者,并制造着作为自我之表象的世界。因为倘若那个从事表象和创造活动的自我,不是同时也作为一个被表象者——作为经验的个人,在相同水平上,服从相同的规律,在相同的本质属性中实存着,和被创造者存在着,像坠落的石头或深渊里的游鱼一样——这将是不可能的。如果存在能够于自身和它的内容里找到一个点,思维能够从该点出发解释事物的整体性,一切存在物就必须在自身中、并且必须同我一起构成一个完满的、无论如何总是个性化的统一性。对立面之间的相互依存关系——此关系往往就是激进的片面性的基础,或者它也基于此片面性——惟有在万物统一的思想与各种从自我之中发现认识根据,甚至发现一切存在之真实理由的学说必然的交织中,才是最明显可感的。
    为了正确评估这个作为全部叔本华世界观支柱的、万物之形而上统一性的观念,此时需要这样的洞见:叔本华的这个观念并不具有逻辑上的必然性。这个结论:所有杂多仅存在于空间和时间中——而空间和时间只是我们的理智的认识形式——也就是说,那个据其概念不可能进入我们知性的东西,也绝不会是一个杂多,而必然是绝对的统一。这个推论是不清晰的。首先认为真实之杂多只能存在于并列者或者连续者之中,这就是不正确的。我们的意识绝不是——正如一个传统的误解所说——仅仅活动于其元素在时间上的连续中。当我想到“生命是苦难”这句话时,意识内容“生命”先于意识内容“苦难”。但是只有在时间上的这种彼此外在的关系以外,两种表象在我之中还具有同时和交织的关系,藉此两者才能头一次共同达到一个判断,一个意义之统一。倘若它们在严格意义上仅仅是先后相继的,亦即,如果一个消失,另一个就会立即出现,那么它们就绝不可能构成一个句子。我们的精神具有神秘的、尽管只在经验中有效的能力,它能把自己相继意识到的、一种诸元素之复多,跟一个全然统一的思想联系起来。在那句话——生命是苦难——被思考到的意义上,就没有此前或此后,那是杂多的一种精神结构,此结构既不需要空间、时间,也无需“根据律”诸形态中的任何一种。从而,即使当所有这些都被取?了,也绝不会只剩下一个绝对超验的统一性,而是至少还有那个被单独概括出来的杂多。在人类之判断无与伦比的产物中,杂多和统一是如此奇妙地彼此交融地共生着,以至于世界元素的杂多,在取消了所有时空结构之后仍然存在着;并且另一方面,它所蕴含的那种生动的统一,在自身之内又那么绝对、那么独立——而不依赖于全部对立面和所有相对性——地存在着,正如叔本华所认为的那样:这情形只可能存在于超验的事物中。可是那个推论——现象的特征乃是彼此外在和多样性,所以自在之物的特征也就必然是统一性——的似是而非的逻辑面纱,仍然庇护着一个并非牢不可破的教条。把一切存在物都置于现象和自在之物的范畴下去考量,这本身一开始就不是出于那种无需讨论的必要性——此必要性是叔本华以及处于康德魔力范围内的整个哲学设定的前提。而现实的东西,即存在者,是意识中的存在者——这毕竟是一个假设,它以精神的真实性为直接现实的事物打下基础。这种真实性只有在现代主体主义看来,才可能是某种不言而喻的东西。而“世界是我的表象”,绝不像叔本华所宣称的那样,有那么绝对和先验的确定性;其前提毋宁说是,在经验与现实的世界范围内有效的主体和客体之范畴,也囊括着这个世界,并对作为整体的世界有效。如果此时也承认,一切对事物的现象本身有效的东西,对其本质则无效,那么,虽然可以得出这样结论:杂多和彼此外在,尽管形成了经验的现象,但对现象的本质是不适用的;但却还不能也下结论说:这一本质必定是统一性。这毋宁说是一个典型的现象:对一个概念的否定,往往会导致另一个更肯定的,直接而浅显的概念的出现。没有穷尽的东西,必然是无限的;一个并非不自私的人,只能是一个自私自利者;不能分解成若干部分的东西,就是不可消逝的——如此类推出服从此规则的一切理论和实践:不赞成我的人,就是反对我的。同样典型的是,认识正在向着这样的目标迈进:事物不会以这样的方式——把对其自身某一方面的否定无条件地等同于对另一方面的肯定——将自己局限于一种非此即彼的、规定的二重性中。人的理智绝不能以无条件的肯定性确立这种观点:tertium non datur(拉丁文:没有第三者)——只要涉及到两个肯定的规定。这种可能性总是存在的:一个第三者被发现,它是在排除了第一者后才能出现,同时也排除掉那个至此为止被视为在这种情况中不可避免的第二者。于是,它与叔本华的非现象事物之统一性的推论相对立。只要承认,多样性、个体性、分离性,正如我们在经验中所感知的那样,仅仅附着于现象亦即受我们的意识形式决定的表象,因此那个表象之彼岸,自在之彼岸,绝不可能具备这些规定。那么,这个绝对者当然就可能是单一者,但它同样可能具有一定程度和形式的个体性和被分离的自为存在的属性;这种个体性跟那个统一者一样,既远离现象的特征,又无法由经验指认,从而具有一定的绝对性且无法由意识加以认识和确定。
  • 第三讲
    意志形而上学2
    两种形而上学的可能性在这里彼此对照:两者都深入到世界感觉的终极根据,每一个都只有从另一个身上才能看得更加清楚。现象世界的杂多和分裂,正如叔本华一向强调的那样,具有相对主义的性质。也就是说,现象世界的每一部分在空间、时间和原因上都受到其他部分的限制,而只有通过这种限制,它才能获得其独特的个性,事物相互之间彼此赋予个性化的形式。它们作为波涛,从生成与变化之河中涌起,虽然看似互不相同,但却服从于相同的规律。其中每一个都独立于所有比邻的以及遥遥滞后的他者之节律,并从它那方面决定着每一个未来的形式。形而上学的个体性彼此间具有完全不同的、甚至相反的性质——这些个体性乃是若干绝对的单一者,思辨正是用它们造就了位于经验表象图像之彼岸的存在。在这里,每一个元素正好绝对地基于自身,其生命和结构就是对自身内在本质的表达,而非如经验世界中那样,是对自身与其他事物之间的交互关系的表达。在这后一种情况中,世界的每一部分之所以存在且只能这样存在着,是因为其他部分也同时存在着。而绝对的个体性则与此相反,其类型存在于精神的自由的自为之在的感觉中,它本身就是一个最终的存在元素,而不受制于任何来自别处的相对主义的必然性。无论每一个这样的个体是性跟其他个体性相同的或是独一无二的——它是这样或那样,并不是因为受到他者的限定,而是缘于其内在的,原则上独立于任何他者的事实性。一种全然个性化的生命感觉便在这里表达出来:这种感觉下潜到事物的根基上,它在那里发现的不只是一个单一者,而是若干单一者。这种感觉曾作为基础服务于那些通常有着天壤之别的哲学:莱布尼茨和施莱尔马赫(Schleiermacher),赫尔巴特(Herbart)和尼采的。凡是对立的渴望建构着哲学世界观的地方,都可适用斯宾洛莎的公式:一切规定都是否定。从而个体性,即限定,被挪入了事物的关联中,挪入了彼此渗透的种种限制中。由此,个体性找到其特殊的形式:一个事物的性质不是他物的性质,这样且只有这样,该物才是它自己;其前提是一切存在的统一性。在此统一性内部,各具体形态只有通过分离,亦即通过局部性的不存在,才得以产生。因为真实的、绝对的存在不可能包含不存在,它也就不可能具有由个体限定的形式:依据其深层和本真的性质,每一物都与另一物相同。此时作为事实自身呈现着的个体形式,或许可以借助一个无法进一步解释的发展从存在中凸显出来,或许这个形式可以是一个不完善的、仅为主观见解的内容,或许一种神秘的原罪就是个体之个别化和自为之在的动机——但这一切仍旧停留在世界观的上部的次要层面中,无异于所谓的对一个绝对的且绝对统一的存在所做的事后拆解,但此拆解却并没有延伸到我们的思维所能抵达的这种存在的最深处。相反,形而上学的个体主义实质,恰好要把存在的特殊形式向下一直贯彻到它最终的基底中去。在此世界观内部,个体性就是特殊的存在所具有的形态,它并不是通过彼此限制和影响,而是从内在的原则和自身的权利中产生出来并且存在着的;它兼具自为和自在的性质。凭借这种性质,形而上学的普遍统一性,就从另一方面跟现象事实的纯粹相对性及其相互间的影响区别开来。
    这时我们已经清楚,叔本华关于现象之分裂性的结论,在逻辑上绝没有强求处于这些现象之彼岸的世界本质也必须具有统一性,而是为某个第三者留出了空间:形而上学所信服的、存在的绝对杂多性,正如形而上学的统一性——叔本华在思想上深信这种统一性——同样深深地处于现象世界经验的相对杂多之下;对这种相对杂多性的否定,常常会触及前者。至于人们是否选择其中这一个或那一个思想的途径,已经不再是思想本身的事了,而是涉及到特定个人的基本倾向问题:他求诸于世界观的那种满足,是从世界之根据的一个无限制的统一性中,还是从无数彼此独立的统一性之丰富中放射出来。
    此处重要的是,在叔本华的形而上学里,个人性的概念没有什么地位。可以说,它正好从作为表象的自我与作为意志的自我之间滑落了。表象世界虽然是形成个体意识以及存在离析为彼此区别的个体存在之处所,但这却并不产生真正和绝对意义上的个体。在现象王国里,一切个别的实存仅仅通过彼此划界,而不是凭借由内部规定的某个自为存在构筑自身:亦即每一个实存者都有其相邻者,都从自身的前、后、左、右,以及从更高和更低的级别中——而不是通过它自己的,独立于所有外在之物的必然性——产生出其形式。或者,从另一方面来看:在作为可认识的现象之综合体的自然界里,循环着一条能量和物质的河流,它把每一个体纳入其连续性中。从实际上看,根本不存在个体彼此之间的真正界限,而是一种永恒的、同样流动着的毫无间隙的必然性,把一个现象转移到另一个现象之中去。因此,只有借助于我们的——在此处可以说是次要的——起分隔作用的表象间的界线,才可能谈及“一个”和“另一个”。这些界线在事物的客观性结构中——此结构的确也是表象,然而是更基本的意义上的表象——根本没有明确地标示出来;出于实践和理论上的合目的性原则,我们才通过对现象元素的分析与综合创造了个别的存在物。这样,每一个可被被称作“一个”的个体性现象,其作为这样的现象,只是一个观念上的东西,只是为了某些主观的缘故,而被刻划在绝对统一的、不知道客观界线为何物的自然存在的河流之中。一个具有内在独立性的、把自己跟带有诸多其他自我的世界相对立的自我,在叔本华意义上的现象范围内是不可能存在的,因而也同样极少像他想象的那样,出现在事物的形而上学根据中。此处和那里一样,只有形式上的不同,个性被统一性吞噬,统一性不允许有界线存在;而在统一性内部,个性是一个逻辑矛盾。因为这种个性,据其完整的概念,正好是能够同世界整体抗衡的那个形式,它具有封闭性和自足性,立足于自身权利之上并有着恒定的形式,一种内容上的无限性能够经该形式穿流而过;只有艺术作品拥有同样的统一性和完满性,拥有在最深刻的基础上、不受干扰的自身内在的安宁。凭借这一形式,艺术作品就是一个“自为世界”并象征着存在之整体,之所以能如此,也要归功于个性化的精神,是它将它自己的本质注入了艺术品之中。可是在为存在的绝对统一性考虑而需否定个性这方面,叔本华一再强调那种值得思考的关系:事物的属性或功能,它们被认为是事物本真的、绝对现实的本质,但也同时作为事物首先必须实现的要求被提出来。因为与此相关的是:那种深刻的二元论,它构成了我们本质的基本形式,并处处客观化为两个世界的结构。这两个世界中,一个世界基于并同时对立于另一个世界:表面世界和深层世界,此岸世界和彼岸世界,假象世界和真实世界,经验世界和自在之物的世界。此时,在一个世界中真实的东西,可以说就是真正真实的东西;而另一个世界也以某种方式或在某种程度上是真实的,它也具备一种虽然有些粗略的,或欺骗性的形式,具有一种可以跟另一个世界的现实性相一致或者相对照的外表或事件。此时,由于这两个世界的两种位阶未被严格区分,而是一个存在作为处于两个世界中的存在被生动地感觉到;特别是由于人感到他自身正作为处于两个世界的统一体而生活着,于是就产生了那个现象,那个似乎不合逻辑的要求:实现那个就最深刻的现实而言,业已被实现的东西。所以,绝对存在的结构在叔本华那里便是这样的:它在自身中没有为个体的个性提供空间,个性不存在;而同时取消这个性的,却是我们行动的任务和我们存在的结构。此处有必要描述,对各种解脱——它们保障我们能面对存在——的最终表述中的实际情形:美学上的表述是,主体在解脱中完全消失于事物的理念中,消失于表象内容中;伦理学上的表述是,“我”在解脱中抹除“我”与每一个“你”之间的区别;禁欲主义-形而上学的表述是,灵魂在其中从其个体形式,从其自为存在中逃出,潜入无形的虚空中。叔本华自己不满足于对个性概念的单纯无视或否定,而是把对个体性的否定变成了每一应然的内容;于是,他的世界观才得以彻底而深刻地排斥了一切个体性,并完全斩断了所有根源——在其他各种世界观里,个别存在的特殊性、自我专属性和独立性,正是沿着这些根源才得以深入到一切实存的形而上根基。
    我们按照最清晰的表达命名为意志的那个世界本质,在其自身内部是绝对统一的;或者,换个角度看,存在的统一性就是意志。对叔本华而言,此时从这两个理解中便产生了所有实存的真正特征。从前一个角度看,现象世界的所有和谐与秩序都是受意志决定的。植物与土地、动物与营养、眼睛与光亮,它们相互匹配;一个有机体的各部分彼此之间,以及有机体发展过程中的各阶段相互之间,都处于可以理解的种种关联中——这一切在他眼里无异于延伸到时间和空间中的存在之统一性。意志蕴含于万物之中,它在生命体中只可能是求生意志,并在同所有现象——具有认知能力的理智将其拆解为这些现象——的休戚相关中显示其根本的统一性。如果人们在这些解释中看到的,仅仅是思辨哲学试图与自然科学因果律的解释进行一种不正当的竞争,那就冤枉了对全部形而上学都具有典型性的,并作为整个叔本华著述之支柱的这些解释。事实上,他的解释根本就没有触及只有自然科学因果律的解释才具备合法性的那一领域。人们尽可以对一切事件在规律上的和谐,作出机械论的解释,对有机体适应其生存条件的现象,作出达尔文主义解释,或者以任何其他把现象与现象进行因果联结的方式去解释:可是为什么居然会有那样一种能够充分满足自然科学之需要的解释方式呢——这个问题却并未随之得到解答。科学上的根据律虽然解释每一个别的既存关系,却不解释一切世界元素究竟何以合乎规律地彼此联系着这个事实本身。人们一开始可以放弃这些问题,或者把它们说成是不可解答的;但是却没有理由这样来拒绝别的答案:说因为该答案不满足从某一角度着眼的提问方式,所以它完全没有资格来回答这样的问题。因为只要这种解释想跟自然科?的种种解释协调一致,与它们相互交织或者排挤它们——当然并非每一种形而上学都跟这些解释保持距离——人们就会立刻抗议它。而实际上,那样的情况极少出现,正如对“为什么奥地利人在霍赫基希(Hochkirch)击败了弗里德里希二世(Friedrich II.),却又在里格尼茨(Liegnitz)被他打败” 此类问题的解释理由,跟“人类到底为什么要发动战争这个问题”,很少相互交叉一样。就作为全部自然之基础的意志而言,犹如对于神的创造力,就像叔本华着重强调的那样,人们几乎不可以要求对物质性事实的解释。物理学所寻求的是原因,而意志却永远不是原因,它与诸现象的关系,也绝非原因与结果的关系;而是,身为意志的东西,从另一方面看则是现象,要说明此现象的诱因则需要另一个现象。科学如此封闭的链条,绝不可能被意志的形而上学的潜能打破。然而,居然会有这样一根链条,而且还有一个完全能以这种形式予以把握的世界——这虽然也不是由作为自在之物的意志所引起的,但这现象却反映了如下情况:这个意志存在着,可是它却不能借助它本身,通过以因果关系之红线把现象与现象一一串联的方式,变得可以理解;而是,意志仿佛是来自内部的东西;大约就像我们对一个人的一系列思想陈述的理解,必须一环扣一环地,从心理上进行把握,而不是基于这个人居然有心灵这个事实,去解释其中某一个陈述的具体内容。然而人有心灵这一点,对我们却是永远非直观的和不可证明的,因为直接地看,每一个人对于他人仅仅是若干表情、听觉和触觉印象之总和——这是基础,没有它就不能形成心理学上的可理解性的那一链条。
  • 第三讲
    意志形而上学3
    叔本华在同一方法论的基础上,此时也产生了形而上学的意志之统一性的决定性结论,它跟那个和谐论的同一性是完全对立的。从其中可以引伸出,意志,它从内部来推动世界,或者确切地讲,构成世界;它不可能有最终目的,也不可能在任何一点上达到真正的满足。因为意志——由于它是绝对的单一者——没有任何外在于自身的,可借以平息其意欲和终止其躁动的东西。意志只能消耗它自己,所以每一物都需要另一物,从他物身上汲取生命的可能性,以便在下一刻能开始又一次劫掠;求生的意志本身便成为它自己的养料,披着无数外衣,这些外衣的差异性为它创造了暂时满足的幻象;而意志也只把攫取之手伸向自身,因为在它身外别无他物。意识最高级的所在——人类,就是意志这种自我消耗的最高升华形式的舞台,意志的统一性决定了其不可满足性:人类把整个自然界都视为供其消费的一个产品;在其中,永远进行着那种欲盖弥彰的、只在某些片刻才稍作停息的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争。正因为人类在其最深刻的根据中是一个形而上学的单一者,而这个单一者就是意志,所以,意志之单一性便离散到现象中,仿佛是在相互发泄对彼此的愤怒,以至于它们要互为代价,亦即以他者作为自己存活的代价。叔本华以入木三分的深刻揭示了为欲望所驱使的生命的悲剧性:由于意志是存在的绝对现实,所以其绝对意欲就绝不可能从一部分中,而是只能从整体中获得满足,可这个整体又是无限的,于是它就不可能在任何一个既定时刻得到满足。对意志而言,其自身的分裂至关重要,因为它总是出离自身,从每一此刻和此处趋向下一刻和彼处,同时,它的统一性又竭力阻止这种分裂本身通过在某一刻停顿下来,真的达成自我和解。于是,每一个愿望与其对象相遇之处,就只能是新的意欲的起点,因为即使是对象自身,在其最终的存在根据中也具有同一个意志本质,也在追逐该对象。每一个因其内容之单一性被摄入现象世界的个别意志行为,都具有目的和目标;在每一个特定时刻,人人都知道其此刻行为的原因。但倘若要问他,他到底为何要有所追求,他就会认为该问题无法回答,或者觉得这问题本身是愚蠢的,并试图由此证明,他的愿望对他而言是自明的。只有在“为什么”停止之处,我们才算抵达了终极与绝对——从它那方面看,它才终止于“为什么”之中。于是,人们也许能就每一个具体的物理运动,说明该运动的起因和方向,但是却不知道,世界上到底为什么会有运动和作用效果。叔本华发现,意志的这种无限性和无休止性——其结果是:意志乃形而上的单一者,除自身之外别无存在——在无机界,从重力现象上获得了最清楚的表达:重力就是无休止追逐的象征;对它而言,不存在任何可以达到的目标。因为,即使重力真的把一切物质都统一成了一个整块,可是在此物质团的内部,重力仍然会与物质的不可渗透性作斗争。这揭示了,物质的基本特征乃是追求,这个追求虽然受到阻碍,但却不能被休止。而在现实的另一极:人的意愿也不会满足于愿望的实现。意欲永远得不到满足,意识赋予它的那些客体,只是变换不止。因此我们常常感到,似乎达到某个暂时的目标,的确能使我们的意志得到有限的满足;然而,这种满足迟早会或隐或显地令我们逐渐失望,并让位于另一个意欲。因为据其本质,意志要素从我们的意欲中绝难获得安宁;能够结束和宁息的,只有那些具体内容和动机,但它们却处于另一个不同层面,意志本身不能直接跟它们汇流与更替,尽管意志当然是通过它们才成为现象。我们不停地被逐入无尽的意欲,其中的每一个意欲,似乎都可以使我们得到我们希望的一切,可是其中任何一个又都不能令我们完全如愿。意欲对我们的这种无休止的驱遣,其实就是意志之无限性和无因性的现象层面;这是由意志的单一性注定的;一切存在,永远只能寻得自身,而不能寻得满足。
    在此处勾勒形而上学世界观的这种纯形式中,生活之缺乏慰藉和毫无希望,就已经比在任何其他悲观主义哲学中更加深入地扎下根基。将破碎的现实追溯至一个绝对的统一性的做法,完全具有一种乐观主义的色彩。面对存在元素的纷乱与对立,以及它们对彼此的陌生和漠然——这种彼此间的陌生和漠然,有时候甚至比它们之间的积极斗争更令人难以忍受——能起到解救作用的思想便是:这一切都只不过是现象或假象,只不过是非本质的偶然性或表面性;因为在它们的彼岸,这一切都仅仅是惟一且同一的本质的存在,它们在一个根基中彼此关联着,或者,在其最本真意义上丝毫未被杂多和对立的形式的触动过。语言已经惯于把纯粹的一分为二的存在,把分裂状态,理解为敌对性的东西。这正好准确地象征着,世界之统一性何以素来就必须作为一种和平与和解的原则发挥作用。种种在存在的最终根据中看到了诸个别元素之杂多的形而上学设想——正如莱布尼茨?赫尔巴特的构想一样——只能通过否认那些元素彼此间具有任何关系,而把斗争和分裂性逐出它们的世界模型:倘若完全没有任何影响发生,倘若每一个元素都是一个自为的世界,那么这些元素之整体自然就消弭了斗争或和平。然而,凡是现象的全部多样性和多彩性融入先验统一性之处,就会从世界观中,闪现出一种神性的生命之和平——如同在斯宾诺莎那里一样,或者审美和谐的和解——如同在谢林那里一样。在此,叔本华哲学中的悲剧性在于,一切存在的统一性和同质性——据其形式意义,这是对一切安慰和爱好和平的世界感的保障——由于其内容上作为意志的规定性,此时正好在自身内部蕴含着那种分裂性、斗争性以及无法平息的渴求。对存在的追逐与逃避、盲目的冲动以及每一当下状态与我们的真实愿望之间不可弥合的裂隙,正好由此沉入生命的统一根基中,而通常此统一性,正因为它是统一性,保障着存在及其心理反映的全部安宁与平静。一切一元论的形式——一元论藉以达到世界观之安宁、稳固及调和的那种形式——在此通过内容上的实现而转化为其反面,转化为躁动、无根的飘摇和内在的矛盾。同时在叔本华身上,对世界整体的感性的、形而上学的解释,与科学的形式之间的深刻不一致性,头一次十分清晰地显现出来。通常,这种不一致在几乎所有其他哲学家那里,都会以一种方式被遮蔽着:它作为某种解释的手段或内容,塑造了同时也是科学工具的理性。那些哲学家作为科学的人处于同世界的和谐中,他们凭借自己的热情或理智,使世界总是思辨地或神秘地,表现为理性的一种实现形式。只要世界的绝对本质就是理性本身,理性似乎有权利把世界纳入其逻辑的、系统的形式中:无论它是上帝的理性,还是体现为逻辑的理性——柏拉图的理念就蕴含于其中——或者是作为莱布尼茨所说的一切世界元素之内在本质的理性,还是费希特所讲的创造了世界的那个自我的理性。这种形式上的动机——它把世界纳入一个可以理解的观念之中,纳入科学的理智之中——在叔本华之前一直满足于千篇一律的相同内容;披着这样的科学形式外衣的更深层的形而上学的冲动,因此通常就不能认识到它与存在的那种完全以不同方式被促成的、或者说本来直接具有的关系,也认识不到它对于理智的一切逻辑性知识而言的、内在的陌生程度。只要合乎理性还是构成每一图景的内容的依据,人就不可能通过科学理智思考的途径,获得包含着世界最终根据的那个世界图景——但这个事实却一直被一层纱幕遮蔽着。介于科学的和形而上的人之间的二元论——尽管它在个别个体身上可能得以调和——和由此产生的、生活在精神层面上的分裂,只有在唯意志论——亦即世界根据的绝对非理性——的学说中,才第一次最深刻地展现出来。
    我相信,这个消极规定,这个对存在之理性的纯粹否定,同对它的积极实现,即意志形而上学之间,具有一种更深刻的关系。为了理解它,我们首先得把存在的内容——它们在原因上可以彼此推导,在概念上可以相互联系——跟它们存在着这一事实,区别开来,也就是跟它们借以构成现实的存在形态本身相区分。所有这些可以指称的、存在之个体在质的确定性上都是可以根本渗透的。故此,黑格尔才能说,一切现实的都是合乎理性的:理性在原则上能将存在的每一项内容都纳入它的秩序中去,能够对每一样由自身特质所规定的东西,进行逻辑处理;在我们之中作为思维得以体现的这个理性,规定并规范着一切事物,因为否则我们那个仅仅运作于其自身内部的思维,就不可能把握事物的真相。可是,这种以合乎理性的方式进行推导和建立联系的理解方式,对于存在却完全失灵了。事物存在着,我们可以从它们彼此间的关系中,或当一个事物已然存在时,我们从另一个事物的必然性中,洞悉它们的规定。它们存在着,这是一个不可渗透的事实,这个事实我们只有无奈地承认,却不能进一步地予以理解,这是我们的知性止步之处。那个因其内容,因为每一项以既存之他物为条件的内容而主宰着的必然性,决不是因为它们现实地存在着这一事实而存在的。因为假如根本就没有任何存在,这也绝不会有任何矛盾,并且仍将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就仿佛的确存在着一个东西——虚无。因此黑格尔——在他看来,重要的仅仅是诸世界内容精神上的可设计性——把纯粹的存在叫做纯粹的虚无;同时他又承认,这两者之间的确也存在着区别,但此区别是不可言说的,也无法用任何概念予以确定。存在的概念在逻辑上的这种不可接近性,为每一个对立的精神倾向提供了以自己的方式去感受它的机会。在斯宾诺莎身上,人们可以感觉到被纳入理性主义形式的,对存在之奇迹的那种兴奋与迷醉的情绪:一切个体都被这存在之渊薮吞没,因为一切个体都是质的规定性,从而只要它是个体,就不是存在。在斯宾诺莎看来,神已成为对此存在的一种纯粹表达,在他对存在的激情之中,他不能忍受的是,居然有人认为,某一事物除了是纯粹的、不受限制的存在以外,还可能是任何别的什么东西。在他的科学意识面前,存在的非理性隐蔽着自己,因为这种意识尚未把握事物的内容跟事物的存在之间的那种基本的区别,并用特殊跟一般之间的区别来表示。存在的神秘奥义令他喜悦?对他而言,这既是存在还表现为一个逻辑上的可渗透者的原因,也是结果:于是存在被他视为理性的东西,并被称为causa cui(拉丁文:自因)。也就是说,它自身具备使事物能被理解的原因性,虽然它不能从任何其他事物中——因为没有那么一个“其他”事物——而只能从自身中得到理解。与之相反,叔本华在其最深刻的根基中,为存在的那种幽暗的事实所震撼。并非好像是存在本身携带着一种灾难(尽管它当然也次要地携带着灾难),而是,它直接就是那样一种灾难。叔本华十分清醒地知道,存在是无法阐明的,对我们的理性而言,是不可接近的;从而它会导致具有形而上学兴趣的心灵——如果这颗心不愿像斯宾诺莎那样,决心以神秘主义的爱心去拥抱存在——极度忧惧。是的,这种忧惧甚至是难以承受的。此时在我看来,似乎把存在解释为意志,就是对存在设置于理性之对立面的那种黑暗的、不可把握之坚硬的一种补救。存在被希求,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它对我们来说显得更易于理解——此刻,似乎其中有一个使存在向我们变得更易感触的动机已被揭示出来。赫尔巴特曾经深邃地指出,变化是有某种矛盾的,本来是我们的精神难以承受的东西;而原因概念便证明了这一点:它表明,我们需要某种东西,需要某种能使那个不可想象之物变得可以理解并具有意义的东西。在因果关系中就凝聚着这样的要求——在变化时不要停滞。这种变化作为一个最终性的东西直接向我们展示自身,可它作为这种最终者对我们的知性而言,同样又总是很成问题的——它是一种令知性的幻想破灭的不可理解性;于是知性只好借助因果关系,将它对这种不可理解性的不可承受性,弱化为一种可以处理并可弯曲的东西。相应的动机或许参与决定了意志形而上学。通过将存在刻划为意志,从而存在幽暗的无根据性之中,便被置入了一个支柱性的、解释性的终裁机构。当然,存在的无根据性也只是借此被往回推了一步,刚好被推到了意志上。这个绝对的世界意志,虽然它既无意义而且盲目,又不具备任何一种合理性,可是在它自身之内,在它作为意志的形式之中,却蕴含着摆脱纯粹存在概念之僵化性的潜能,一个创造力的因素,一根个别要素之链条。如同人们在经验中试图对某个人的一种完全无法解释的行为进行说明时,所能说的那样:“他就是想要那样做”——此时,那种不可解释性不仅自然被推到了意志上,而且意志本来一开始就已是那个不可解释的东西。尽管如此,这种情况——在其中,我们必须把那个行动称为一个纯机械的事实性,一个无需意识到意志就发生的事件——仍然使我们感到一定的醒悟和释然。针对黑格尔的那句话“一切现实的,都是合乎理性的”,叔本华或许会说,一切现实的,都是非理性的。前者看到的是现实的内容,后者看到的则是内容的现实——理性无法穿透的存在之事实。存在的这种非理性迫使人产生出一个双重的、形而上的需求——而把存在解释为意志就可以满足此需求:一是寻求作为我们自身本质的元素,再进而寻求世界的元素,该元素能为那个纯消极的规定,赋予一个积极的内容。这个元素就是意志,就其为纯粹意欲而言,将它所摄入的全部内容都抽象掉了。作为智慧生物,我们是各种表象内容的载体或容器。准确地说,就我们只是表象者而言,我们根本就没有存在着:在我们身上只剩下意志,伴随意志或者作为意志,我们才现实地存在着;同时并且正因为如此,我们便绝对处在我们存在的理性之彼岸。意志以万事万物为语言,似乎表达了存在的非理性;从而,意志另一方面却让存在获得一种摆脱理智后的解脱和轻松。因为这就是意志,也就是每一个瞬间使自己出离自身并超越自己,是每一瞬间基于前一瞬间的自身建构。虽然存在并未因此得到某种因果性的澄清,意志也并没有作为原因成为存在的基础,但是恰好通过把意志和存在视为同一物,存在那种难以承受的僵化的封闭性,便被解释为一种可以接近的生动性。此时可以说,意志已经具备一个概念的一般形式,尽管我们的知性毕竟很少能利用该形式,去现实地突破这个极度的,或者——如果愿意这么说的话——原则上惟一的谜团,因为其他一切都是内容,因而原则上是可以理解的。
  • 第三讲
    意志形而上学4
    现在我们回头看意志的形而上统一性。在此统一性中,隐藏着一个双重的悲观主义动机。因为意志是每一事物和每一生命要素的那个——而且是处处都相同的——本质,所以它实际抵达的每一个目标,都只可能是它的一个经过点,而非终点:在每一次到达处,且随着每一次的达到,它都被自身重新接纳。无论如何这都只是相对的满足,是从属于现象王国的,它之所以会继续向前冲动,是因为现象从位于其自身以下的、更深的生命层面中,获得了一种不可阻碍的无休止性。此时再继续看:那个绝对的形而上的意志——我们自身就是这个意志——不仅有着难以满足,常令人失望的诸多目标,而且它还因此完全不可能有任何目标。因为目标总是外在于意志的,既然意志在它自身之外已别无所有,那么它就不可能再有任何目标。对于现象世界范围内的意志而言,每一目标都是虚幻的;但对于绝对意志而言,甚至连那样的目标也不再有了。因为绝对意志不像现象界的意志,它不认识仅仅在时空中方可实现的、划分为个别站点的那种形式。而这一切都具有独特的逻辑一面:思维通过对具体意志行为的抽象化,获得了寓于所有行为中的那个意志的概念;它忽略这些行为彼此之间的所有差别,而仅仅保留对它们而言具有共同性的那些东西。可是除了在此处显然不起作用的那些强度差异之外,就只剩下一种意欲上的差别,也就是它们在目的上的差别。在此意义上,即使一个意志行为的目标内容发生了变化,它与后一个意志行为之间的差别,也仍然会保持不变。因此,除了对诸目的——它们通过其差异性形成了意志的个体现象——进行彻底的抽象化,不可能获得意志的一般概念。“全部意志”的盲目性,只是逻辑上必要的抽象化的结果,只有意志能够藉此抽象化形成统一的普遍概念,并因此如同人们追随斯宾诺莎,把一切现实都归结于存在的一种绝对统一性那样——这只有通过消解它们那些同样具有区别性意义的形式,方才可能——很少具有悲剧性,可是这些人此时却要指责说,存在没有显示出美感:因为人们或许正好借助使存在概念得以形成的那种逻辑方法,消除了仅仅对我们而言的美所能依附的那个东西——形式。意志行为的目的和它的特殊规定性是交互的概念。如果人们为了从它的个体性实存的彼岸,获得意欲的普遍性,就删除后者即它的特殊规定性,那同时就意味着一开始就忽略了目的,从而也就没有理由控诉悲观主义说:那个普遍的、无差别的、统一的意志,此时却再也没有什么目的。因为这是一个同一性的句子,它只是把一个概念的那种规定性又一次陈述出来。实际上,人们最初就是借助这个规定形成概念的:根据这个意志的意义和价值,人们很少能得出结论,正如从“掉光了叶子的树是光秃秃的”这个句子中,人们对这棵树的情况知之甚少一样。
    因此形而上学的悲观主义枢纽点,就是世界意志不可避免的盲目性————它似乎夺去了每一种可能的意义的存在。该意志是一个绝对而均匀普遍的、在其统一性中扬弃了一切特殊形式的意志。它由此证明自己完全无权产生任何价值判断,因为它是一种循环论证。而那种盲目性之所以只能由意志展示出来,则是因为它最初就是仅仅通过删除所有目的才构造了这个意志概念。尽管如此,叔本华的基本论点在逻辑上的可指责性,仍然为一个更深入的问题留下了空间。批评的基础是:意志全然是一种抽象思维的产物,是仅仅从一些具体的单个意志行为中,并且是通过忽略这些行为彼此间的差别而获得的。可是,假如此时抽象化在此处只是思维的一种途径,而沿此途径思维可以抵达一个也存在于现实中的途经;假如此时普遍概念在现实中真有一个对应者;假如的确有那样一个“意志”,它不是追求特殊目的的意志,而是追求全部目的的意志——又会怎样呢?在经验主义的直观中,当然只有个别化的并且总是满有目的的意志行为。而整个悲观主义的意志形而上学则依赖于,是否现实随之得到了详尽的解释,是否普遍统一的意志纯粹是一个抽象概念,或者相反,是否这个意志就是真正的现实,而个别的意志行为只是它的个别化结果和破碎的光芒。只有从这一点上才可以真正理解,认识论上的唯心主义,即对现象与自在之物的区分,是叔本华悲观主义不可回避的前提。把他牢牢地固定于最深层的世界根基的思想,也就是从本质上看毫无目的的意志,完全维系于这样的一个思路:必须向那些个别的、并因此总是受制于目的的意欲中,放入一个作为其真正现实的绝对普遍的意志;此意志的统一性未被诸目的分裂。只有那个唯心主义的范畴实现了为此所必需的转向:经验的既存之物,作为具体被感知到的东西,正好只是一道阴影和微光,只是一种反映,这种反映作为真实存在的分裂,显示在意识中。于是从直接经验来看,一个没有结果的思想产物,即无差别的、统一而绝对的意志,此时就可以被视为最?刻和最真实的、未被多样性之面纱笼罩的存在;而正是这样的面纱才使存在成为可被感知的现象。全部形而上学生死攸关的问题显然就是:是否思维对个体的抽象化,导致的只是纯粹的思维产物,对这些产物人们无法言说,于是只好把自身放入其中;或者,思维通过这个途径——虽然它作为途径一直是自我包蕴的——却能够凭借对自身而言的现实规定,抓住一个真实的、处于思维外部的存在。倘若肯定后者——虽然与其对立面一样,它当然也很少能得到证明——那它就只是对人的心理学解释的形而上的扩充或说明,对此我已在前面谈到过,亦即:对于几乎自始至终决定着哲学景观的理性主义来说,目的或价值是既存事实,而意志冲动就是为了它们的缘故才得以产生并以之为依据。可是在叔本华看来,意志乃是第一性的,它把自身分离为那条川流不息的根据之河的无数目的和驿站,它们由我们意识的表面形式构成若干个体化的细节。如同此处的意志与其目的之间的关系,形而上学也同样形成了全部存在的一个统一的根据和本质;再由具有理解力的知性将这个根据拆解成我们经验世界的各种特殊现象。因此,抽象化——它对诸特殊化过程本身进行扬弃,以保留那些对它们具有普遍性的东西——在这个纯逻辑程序中却能同那个惟一完全真正的本质相遇。如果所有的杂多都被投射到现象上,而其各部分却在自在之物——那些部分就是它的现象——的统一性中彼此关联,则存在之统一性的最普遍的概念,便由此被置于纯思想领域之彼岸,思维似乎追随它的形态,沿着世界之结构——从世界的绝对统一到分裂为意识现象——曾经走过的那条道路,又返回到它自己的起点。
    为叔本华的一切赋予最引人注目的形而上含义的乃是:构造世界存在之统一性的那种思维方式,不仅产生了世界的一种模式或者世界的一个具有理论确定性的图景,而且它自身已经直接带有对这个世界的价值判断。倘若意志就是本质,可以说就是存在本来的质量,则这个本质便是一个无意义和无可救药的东西;而且,仅当意志作为一个在一切特殊现象中仍然能具有统一性的意志时,据其概念它才会排斥任何形式的满足。因为,此时世界就是对那个极端的矛盾——形而上的意志不仅必须永远远离它的目的,而且它根本就没有任何目的——的表达,虽然具有目的正是意志的本质和意义;但它是一种不仅不可能赢得其对象,而且根本就没有任何对象的那种追求。然而,这种在逻辑上矛盾的东西,却具有形而上学的可能性——只要世界意志的现实,是一个绝对统一的现实,而且对于这个现实,无论在它的外部还是在它自身的各部分当中,都不可能有任何对象;或者更准确地说,世界本质中深刻的内在矛盾,本来就不服从任何逻辑,因为它本身就是世界结构的最底层,它构成了不受一切逻辑约束的那个最终裁判机构;这种矛盾在具有反映功能的意识中,只有作为逻辑矛盾才能获得表达,而且只有借助一个自我扬弃的概念才可以被表达。现象世界把那个原始意志拆解为个别的意志行为,它在现象世界内部,通过每一个暂时目的实现后产生的不满足获得表达,通过在无数看似可以提供满足保障的现象之间不可遏制的追逐获得表达。同样,在个体之间以及种群之间进行着的、永不停息的相互斗争,还有生命体的互相消耗和彼此间的自我扬弃,都只是对对象的假象世界内部的那个基本事实的表征。最终,世界的苦难,痛苦对欢乐的优势,消极的苦乐收支表,它使否定生命同肯定生命相比,永远显得更有价值,因为这种肯定的价值微乎其微——这反映出,人们在感受的范围内所体验到的,就是世界之存在的这个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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