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书至境:毛边书
龚明德
这一二十年的中国读书界,尤其是藏书人中间,“毛边书”已经成了几乎人人都熟悉的常用名词,正可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后,不少自印著述风气浓厚的地区,一些读书人自印书刊时都会特意制做几十百把本毛边本,专门签名钤印之后赠送给同好。在国家书刊出版部门担任编辑或主编的爱书成癖的人,也不惜自掏腰包先行订购一批书刊的毛边本,自己保存下来慢慢送人。北京甚至有一家以网上销售图书为主的私营大型书店,只要这家老板看准了的书,都会在该书印刷之前先敲定批发几百册毛边本,然后恭请作者逐一签名,接着就在网上发布讯息,通知该毛边书的发售时段,往往一个晚间几个小时,都是把这些毛边书抢购一空。
也就是说,围绕“毛边书”,在我国已经有了一个自发组合而又松散存在着的数量不会太多却消费实力、耐力均为上乘的“产业链”群体。如果把爱读这种“毛边书”的读书人也算在内,这个“产业链”的各个环节几乎天衣无缝地环环相接,永远不会松脱。
那么,“毛边书”是一种什么形式的读物呢?简而言之,就是不切边的书刊。当然,真正受到书爱家一致追捧的“地道”的“毛边书”,却远远不是“不切边”三个字所能穷其面貌和整个制作过程的。这个方面的内容,已有沈文冲编著的《毛边书情调》和《百年毛边书刊鉴藏录》两部大著展开大规模地集体言说了,这里只有可能略加叙述。
有意识地做“毛边书”,最早的源头就普通文学性平装书刊来说,影响比较显著且不停地被后世说及的,应该是鲁迅和周作人兄弟合译合编合印的《域外小说集》第一册和第二册,分别于一九〇九年的三月和七月刊行。这是周氏兄弟自觉献身文学事业的起始,也是他们从事出版事业的起始。他们从国外引进平装书刊的毛边形式,对后世影响是非常巨大的。再过十多年,毛边书就几乎成为了“书界潮流”了!
真正有能力又有兴趣把毛边书当成一个重要品种来做、来规模地持续地做的,是也与鲁迅有着关联的一个印书局,就是北新书局。北新书局是一九二五年三月在北京成立的,由原北京大学新潮社会员李小锋主持,“北新”即从“北京大学新潮社”简缩而来。鲁迅的几乎所有著译,在那些年内,几乎都由北新书局印行,而且都根据鲁迅的旨意,出版了“地道”的毛边本。
不仅鲁迅的著译,北新书局对其他作家译家的著译,如冰心的《春水》、孙福熙的《山野掇拾》、周作人的系列著译等,甚至连由其承印的杂志如《莽原》和《语丝》,也都每种均同时发售毛边本。
所以有不少人把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视作“毛边书的黄金时代”,这是有道理的。我有幸收存了鲁迅亲自督印的他自己著译的几本毛边本,闲了拿出摩挲观赏,真是享受之极。我手头的几本鲁迅著译毛边本实物分别为:一九二九年一月北新书局第五版《中国小说史略》、没有注明出版时间的很可能是最早印行的《热风》、一九二九年四月北新书局初版《壁下译丛》、未删去《不周山》的第十三版《呐喊》、一九三〇年一月印行的列入“未名丛刊”的《出了象牙之塔》和《苦闷的象征》、一九二九年六月十五日由上海“大江书铺”印行的初版《艺术论》。这些珍贵的毛边书中,有几本的版权页上还贴着盖上了鲁迅名章的印有配色图案的版权印花、或仅有鲁迅名印的版权印花。我这个年龄段而没有家庭书香背景的人,能拥有鲁迅在世时由他亲自督印的毛边书,而且有这么多本,应该是很幸运的。
认真观察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毛边书,对所谓标准的或曰“地道的”毛边书,还是可以找出一些共同特点的。首先,一定要找可以裁出“毛”来的纤维含量丰富的柔软的上好纸张来印毛边书。我手头鲁迅的这些毛边书,其纸张就比他之同期印制同一书的普通版本要好得多。八十多年过去,这些毛边书的纸张没有变脆、变硬或自动碎散的倾向,而同期的普通版本的书,一翻阅就纸屑纷飞自然掉落一地,也就是无法展阅了!其次,无论是左翻还是右翻的书,鲁迅时代的毛边书,大多都是规范的地角齐整、天头与翻口均毛的完全不动刀的自然毛边。这个特点,也是一群真懂书又爱书的人在实践中自己摸索出来,而后形成共识的。国外的同时或稍早的毛边书,也有毛在地角、翻口而天头都是齐整的叠纸一边,这就不利于阅读和插架。这二三十年我见过的毛边书(包括毛边杂志),有相当一部分不是毛在天头、翻口和齐在地角的,尤其是一些十多个印张以上的书,更不利于阅读和保存。而且在用纸上,最近几十年的毛边书,我还没有发现是特别使用可以裁出毛来的上好的纸张的,几乎都是在印制普通本的同时,留出几十百把本不切边而已。最后,鲁迅时段毛边书第三个特点是毛边书的内容必须是文化含量较高、篇幅不太大的书,才可以用毛边形式。鲁迅自己一手操持的《海上述林》,文化含量极高,但篇幅太大,就只在平装普通本之外制作了布面精装本。至今还没有发现有巨著《海上述林》的毛边本行世,就说明本头太大是不宜于做成毛边本的。
毛边书的这三个特点,决定了喜爱它的人群永远是一个小小的数量。鲁迅时代,也就是上个世纪的二三十年代,能称得上“毛边党”的读书人不会超过五百人。有人是很厌恶毛边本的,说它一旦买到手不能随即翻阅、裁读起来也非常麻烦等等。这看法,过于幼稚。毛边书,是供有爱书奇癖之人赏存的一个品种,它的实用价值也是在“闲”中体现出来的。
什么实用价值呢?就是毛边书由于没有切边,又加之是由上好的柔软的纸张印制而成,所以一旦静心裁开每个页码后,版面就比普通切边本要宽裕,读来赏心悦目,如果有心得,要做旁批笔记,那就更惬意无比了。正是这一点,喜欢毛边书的人,是不大购读普通切边本的。
当然,鲁迅时段的毛边书也不是每一种都合格、鲁迅时段人们对毛边书的议论也不是都对,刚才厌恶毛边书的人就是与鲁迅同时代的人。我觉得最该予以订正的,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流行的关于毛边书看完之后切了就像新书一样可以永远珍藏这个论调。这个说法,简直就是对毛边书完全没有常识。购置毛边书的人,就因为其毛边才购置的。本来这种毛边书的存量就少得很,怎么可以忍心在读过一遍后把毛边裁去而让它成为普通切边本呢?我看,真有这一类人这么对待毛边书,他们就不是“毛边党”。
毛边书的阅读快乐,在于读者对做书过程的参与。这是不可告人的书香幽会,手持一把专用裁毛边书的竹制木制之刀或处理成刃不锋利的钢刀,细心地边赏玩边裁读。先裁开刚购置的一部新的毛边书的目录页,看哪篇文章最想先睹为快,就把刀小心伸进那文章所在的页码,裁一页读一页。会读书的人,在于持恒,不会赶急浏览完了就离开书桌的,而是忙完了不得不干的俗务之后才泡上一杯茶躲进书斋的享受清静阅读的。当然,也有得到一部毛边书,先一口气把它裁完,再躺在舒适的靠椅上欣赏的。萝卜白菜,人有各爱。对毛边书的裁读不会只有一种模式的。
人们或许要问:如今是什么都在“提速”飞赶、越来越商业的时代,裁读毛边书的行为还有可能继续存在吗?这就是“夏虫不可语冰”了!文化,从古至今、从外到中,一直都是一种自然生长的精神物。拥有文化,不是拥有一种技能,而是被古今中外的文明慢慢蕴化。打工养家、上班赚钱,是每个人都必须完成的人生作业;但同时,一个高质量高追求的人,在这之外或之上,会有一种超然物外的精神追求,这就是文化。“毛边党”,就是这类文化族群中的数量极少的人群之一。他们爱书爱到了极致,对毛边书情有独钟,这种情趣不是三五年可以由外力的人工促成的,多半是十几年甚或几十年逐渐在读书过程中自己感受出来的一种雅好。一定要用俗世的价值观来评判,那就无解了。要说爱毛边书精神上多么高雅、物质上多么增值,这也是傻得冒油的言论。虽然一部毛边书比如《域外小说集》在拍卖场上是几十万人民币的高价,而且已经有价无市了,但“毛边党”决不会在自己还活着就抛售自己的爱物的,这就叫“至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