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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师大藏《石头记》抄本续考—— 与张俊等先生《北师大藏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抄本考论》商榷

 红楼清话 2013-05-06

北师大藏《石头记》抄本续考

 

—— 与张俊等先生《北师大藏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抄本考论》商榷

内容提要北师大藏《石头记》庚辰本自从2000年发现以来,一度激起学界的讨论热情。冯其庸、张俊、曹立波等先生考论,北师大本当为陶洙在上世纪中叶整理的一部当代抄本。陶洙整理时,主要以北大藏《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晒蓝的摄影本为底本,并参照戚序本、己卯本与甲戌本等校抄而成。在此研究基础上,本文进一步考辨,北师大本与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不同的“独异”之处,应本于东观阁本系列,而非学界此前猜测的来源于甲辰本等,否定了北师大本“在本子的整理工作基本完成时,有少数地方可能参考了甲辰本”之说。
关键词 《石头记》庚辰本 北师大藏抄本;甲辰本;东观阁本;底本

 

                  一  辨伪与认真

2000年12月,曹立波先生查找资料时,在北师大图书馆意外发现了一部《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抄本,引起了红学界内外的广泛关注。该抄本共两函16册,半叶10行,每行30字左右,批语墨迹分红、黑两种颜色,有眉批和侧批等形式。该抄本为1957年6月26日由琉璃厂书店购入,最初收录在该北师大图书馆1957年《中文图书登记簿》上:登记号342510-17,《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线装,240元。

由于北师大抄本与北大藏《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大体相仿,而又有大量的文本异同现象,因此关于此本的定性问题,曾引起众多研究者的兴趣,红学家冯其庸、周汝昌、张俊、曹立波等纷纷著文考辨,出现了“信以传信,疑以传疑”的辩论局面。

起先,张俊、曹立波、杨健等先生发表了《北师大藏〈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抄本概述》一文,介绍了北师大抄本的外貌特征及其与北大庚辰本等脂本的关系,奠定了学界讨论的基础。

嗣后,冯其庸先生在《关于北京师范大学藏〈石头记〉庚辰抄本的几点思考》一文中论证,北师大本是一个校补的庚辰抄本,并判定抄手为陶洙:“第二十八回薛蟠唱曲的一页,北师大本是二十八回第二十二页,北图藏己卯本二十八回的第十八面……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抄写北师大本前三十回(1-30回)及最后十回(71-80回)的人,就是抄配校补己卯本的人,这个人就是陶洙,字心如,号忆园,江苏武进人,五十年代初去世。”

随后,曹立波、张俊、杨健先生在其《北师大藏〈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版本来源查访录》(下称《查访录》)一文论述,己卯本原件上陶洙抄补的每一页,“字体与师大本甲抄手(甲抄手:第1-30回正文、第71-80回正文以及第1-80回回前总目)的笔迹几乎相同”,“又对比了师大本与北大本不同的部分,发现有的地方师大本与己卯本上陶洙所补的内容是一样的。”

为证明北师大本部分抄写笔迹与己卯本上陶洙的笔迹相一致的问题,冯先生文中还附上了一副笔迹对比图,直观形象,甚有说服力。转录如下:

 

图表 1:第28回9叶下 陶洙笔迹(冯其庸制图)。

 

平心而论,辨伪较易,而认真较难。《查访录》亦发现,北师大本与北大庚辰本、己卯本原本等之间的版本行款一致、批语异同与文本脱文雷同等现象:“许多师大本与北大本不同之处,却在己卯本上(尤其是陶洙增补,而在出版时删掉的部分)找到了根据”“陶洙在增补己卯本时,在甲戌本、庚辰本都缺失的时候,还参考了戚序本。”

随着研究的深入,经过约8个月的调查和勘对,张俊、曹立波、杨健先生在其《北师大藏〈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抄本考论》(下称《考论》)一文中进一步判定:“师大本当是陶洙整理的一部庚辰本,朱批部分,则为周绍良先生在陶洙整理工作完成后所补。”

《考论》文末,还提出两大疑惑:

其一,“师大本是陶洙整理后的誊清本,那么,原来的工作底本何在?它是否还能提供给我们一些有价值的资料?”对此疑问点, 2009年,曹立波、高文晶先生又继续深入探究和勘察,在《国家图书馆所藏两套庚辰本的摄影本考辨》一文中考论,国家图书馆现藏的两套庚辰本晒蓝之摄影本中,原藏“北图” 的一套摄影本“应是陶洙用来校对庚辰本与己卯本,并最终抄成北师本的工作底本。”

其二,“师大本乃据己卯本、甲戌本、戚序本、程甲本或甲辰本抄补校改而成;但也有少量异文,与其它本子如舒序本、梦稿本、蒙府本、列藏本等相同,而依这些本子的庋藏和发现情况看,陶洙当时难以或根本看不到这些本子。”“这些本子陶洙几乎是没有机会亲眼目睹的。那么,与之相同的异文又该怎样解释?这也是值得进一步探讨的问题。”对此疑点下文详论,暂不赘述。

平心而论,张俊、曹立波等先生提出的以上疑点尤其锐利,且至为关键,为当时以及后来的学界争议留下了空间;同时,也为笔者撰写本文埋下了伏笔。

 

 

二  非难与释疑

对于张先生等的考辨,学界普遍给予认同,譬如冯其庸先生曾表示“完全同意”,但也有非难的声音。譬如,对于《查访录》一文的结论,邓遂夫、周汝昌等先生先后均持否定意见。

邓遂夫先生曾于2001年8月在“铁岭《红楼梦》文化研讨会”上发言称“北师大藏本是庚辰本的现代转抄本”,并举例考辨,“北师大本增补的异文,除了少量十分明显的错讹是抄手自己校改的之外,基本上都来自当时早已石印出版的戚序本和长期大量印行的程甲、程乙系统的通行本。仅此而已,岂有他哉!”,“至于所谓(北师大本)在增补时参考了甲戌、己卯,甚至甲辰、梦稿、列藏诸本之说,则纯属无稽之谈。”

邓先生的上述观点,不能不说偏颇,或选择性失明。其实,北师大本相对于北大本的大量异文,包括讹、增、脱文,并非全怪罪于“抄手的明显错讹”,亦非全来自戚序本或程甲乙本,而是另有版本所据的(后面详述,暂不赘)。

周汝昌先生随后亦持异议。2003年5月22日,他在《评北京师范大学藏〈石头记〉抄本》一文中首次披露了胡适之1948年7月20日函,云:

“汝昌先生:

……听说有一部八十回本,在一两年前曾向藏书家兜售,现不知流入谁家?将来或可以出现……

胡适  卅七,七,廿。”

据此,周汝昌先生认为:“胡先生所言之出现于书肆中的这个八十回抄本,即是今之北师大本。这个可能性,并不小于有些论者的‘北师本是陶心如于1950年新钞的’这一假设”。周先生并认为,“北师本和北大本是分别来自祖本的两部传承本”“师大本的抄写年代,要早于今之北大本”“我推考此本(北师大抄本)即1948年7月胡适来信中所示之80回钞本。”

此可能性说法,张、曹等先生在其系列论文中早已否定。因为除了文本内证,还有外证——当事人之一的周绍良先生,后来亲口作证“这个本子只能作为陶心如的整理本”。而且,对于周先生质疑的陶洙曾借其甲戌副本参照整理北师大本问题,《考论》在其半年前已详细证述:“师大本正文中的异文,与甲戌本相同者”,“师大本对北大本脱文的增补,参考了甲戌本”,“师大本批语中的异文,同甲戌本者”。应该说,《考论》一文,举证切实、充分,不容置辩。

至于冯、张、曹先生“直接过录加校改”之说,周先生亦表示完全否定。周先生详举《红楼梦》第78回“芙蓉女儿诔”一节中,北师大本讹文10馀处而北大本不误的异文实例,例证其对“过录”加“校选”之说的质疑。但经笔者核实,周先生所举北师大本相对于北大本之10馀处异文,仍同戚序本,其实并没有跳出张、曹等先生研究的结论范围,即北师大本整理时参照了戚序本。

笔者不妨在此一一举证,对周文加以反驳。(以下“周”字下表示周先生原文,“按”字下为笔者查实情况。)

周:如北大本“其先之鄉藉姓氏湮論而莫能考者”句,并无讹误;而北师本则“湮論”作“湮没”。何必如此“校改”?

按:“湮淪”一词,意思是沦落、埋没。如,南朝何逊《赠族人秣陵兄弟》:“顾余晚脱略,怀抱日湮沦。”唐人李德裕《清冷池怀古》:“兴废由所感,湮沦斯可哀。”宋人苏洵《上张侍郎第一书》:“一门之中,惟此二子不忍使之复为湮沦弃置之人。”

“湮没”一词,指埋没、清除。如《后汉书·蔡邕传》:“适作《灵纪》及《十意》,又补诸《列传》四十二篇,因李傕之乱,湮没多不存。”唐人殷尧藩《端午日》诗:“千载贤愚同瞬息,几人湮没几垂名。”清人袁赋正《睢阳袁氏(袁可立)家谱·序言》:“俾其世及失叙名字,湮没无闻,则祖功宗德,将何以传芳来禅乎!此家谱之所宜急修也。”

此处,北大本作“湮論”(論字形误,当为淪字),而列藏本、甲辰本、程甲乙本及东观阁本,均作“湮淪”字样。

再看戚序本此处,作“湮没”字样 ,亦同北师大本。

图录如下:

图表 2:戚序本亦作“湮没”。

周:北大本“何来却死之香海失灵槎不護回生之藥”,北师本则将“護”作“獲”,是对的,然而“却死之香”却作“却死之鄉”。试问哪个更对?又何必“校改”?

按:北师大本之“鄉”,非也,应为“香”字的同音讹误;列藏本、甲辰本、程甲乙本及其以后的东观阁本,均作“却死之香”,为是。

戚序本同北师大本,亦作“却死之鄉”。

图录如下:

图表 3:戚序本亦作“却死之鄉”。

周:北大本“委金鈿于草莽;拾翠于麝(点改为塵)埃”,北师本却作“萎金鈿扵草莽;鬆翠扵塵埃”。试问这又何以解释之?难道是“校改”反而“改”得不如北大本易懂?至于“拾翠……”北师本作“鬆翠……”,即更可看出这种异文现象绝不是如某种论断所说的那么一回事情。

按:“委金鈿于草莽;拾翠盒于塵埃” 句中“拾”字费解,理校应为“失”字之同音而讹;全句见于甲辰本、程甲乙本、东观阁本。而列藏本基本同北大本,惟细微差别在“盒”字作字样。图录如下:

图表 4:列藏本全同于北大本,异于北师大本。

此处,戚序本同北师大本,作“萎” 、“扵”、“ ”字样。

图录如下:

图表 5:戚序本作“萎”“扵”字样。

图表 6:戚序本作“鬆”、“扵”字样。

周:北大本“檠蓮燄以燭银膏耶”,北师本作“擎蓮燄以燭蘭膏耶”,“檠”亦灯烛之义而可作“动”词用,不一定“改”为擎字方可。

按:“檠”字,见于甲辰本、列藏本、程甲乙本及东观阁本;而“银”字,在甲辰本、列藏本、程甲乙本及东观阁本上,均作“蘭”字。戚序本同北师大本,作“擎”、“蘭”字样。图录为证:

 

图表 7:戚序本亦作“擎蓮燄以燭蘭膏耶”。

周:其余“希闻怨笛”与“恶闻怨留”之异,“荒坵”与“荒墟”之歧……等等不同,尚所不必细列。

按:此处,甲辰本、戚序本及程甲乙本、东观阁本,均作“悉”“笛”字样,是也。而列藏本作“稀闻怨笛”,有误;“稀”字疑为“悉”字的同音讹误。北大本“希”字,疑为“悉”字的同音讹误;而北师大本之“恶闻怨留”句中,“恶”乃“悉”字的形近而讹,“留”乃“笛”字的形近而讹。

此外,“荒坵”,见于列藏本、甲辰本、程甲乙本与东观阁本;“荒墟”字样,见于戚序本。图录如下:

图表 8:戚序本亦作“荒墟”。

从上可证,北师大本异于北大本之处,基本同于戚序本,张、曹等先生判定的“师大本参考了戚序本”的观点,是仍然禁得起版本验证的。亦见周先生的例证,实不足据。

三  甲辰本与东观阁本

12年过去了,围绕北师大藏《石头记》抄本版本性质的争论,似乎尘埃落定。

近年来,除了曹立波、高文晶师徒,虽有他人涉足此话题,但是关于《考论》文末提出的疑问点——师大本少量异于北大本之处却雷同于其它脂本,比如甲辰本、舒序本、梦稿本、蒙府本、列藏本等,而依这些本子的庋藏和发现情况看,陶洙当时难以或根本看不到这些本子。

陶洙整理北师大本时,其版本依据何在?此矛盾不免让人惴惴不安。就连曹立波等人亦疑惑:“这些本子陶洙几乎是没有机会亲眼目睹的。那么,与之相同的异文又该怎样解释?这也是值得进一步探讨的问题。”

7年后的2009年,曹立波、高文晶先生撰写《国家图书馆所藏两套庚辰本的摄影本考辨》一文,再次考证北师大本底本问题时,仍表示疑惑不解。两年后,高文晶撰写硕士论文《陶洙校抄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研究》时,对北师大本独同于甲辰本之异文,持“英雄所见略同”说。

但笔者认为,其版本问题仍没有深入下去。因为乾嘉以降,坊间流行的《红楼梦》程高刻本系列成百种类,且诸本源头实为乾隆程甲乙本、嘉庆东观阁本和道光王评本,或其混合本,这些坊间本是很易得的。因此,不能排除北师大本在整理时直接引据的可能性。

具体到操作层面,由于历史湮灭等限制条件,我们今天不可能一一检视,“海本战”只能徒劳无功。鉴于张、曹等先生的研究成果,那么不妨先从一个很小的切入口,考察一下坊间流传很广且与甲辰本更亲缘的东观阁本。

甲辰本与程本究竟有何密切关系?红学家林冠夫先生在其专著《红楼梦版本论》中,曾胪列大量共同的异文现象(甲辰本文本与其他各抄本不同之处,却全雷同程本者33例,另有回目异文雷同5例),考论“梦觉主人序本(甲辰本)与高鹗整理的程本相比,相同之处在在可见。或者说,这两个本子与其他各脂本之间,存在着大量的共同异文,很像两个本子是出于同一人之手。”

香港的梅节先生亦持有类似论述,他从版本异同现象,论证甲辰本是远离脂抄本系列而更近于程印本系列的。

两者的版本嬗递关系,还可从如下例子中得以佐证:

1.  甲辰本讹误之处,雷同于程本和东观阁本,却不同于其他脂抄本。

如,第54回回前目:“史太君破陈腐旧套”。“套”字处,甲辰本误作“倉”,   而戚序本、庚辰本、列藏本、己酉本等各脂本回前均作“套”字,不误。此处,程本、东观阁本均同甲辰本,亦作“倉”,形近而误。

再如,第3回文内:“贾珠之妻李氏捧饭”一句。程甲本、甲辰本均作“捧饮”;程乙本作“捧盃”;而东观阁本、王评本均作“捧饭”。此处,除甲辰本之外,戚序本、列藏本、庚辰本等各脂本均作“饭”。

需要指出的是,《绣像红楼梦全传》本作“捧饮”,而在后来的《新评绣像红楼梦全传》王评本中,却改作“捧饭”,由此可见,是道光壬辰年王评本的主事者把“捧饮”变文“捧饭”而已。究竟是其参考东观阁本而改,还是因为出现返祖现象?不宜遽判,需进一步研究。

2.甲辰本与程本(东观阁本)之间,存在大量脱文雷同现象。相对于其他脂本而言,甲辰本与程本(东观阁本)存在大量的共同脱文之处。

现举8个例证。

甲戌本第6回: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这孩子做件冬衣罢。若不拿着,可真是怪我了。这串钱,雇了车子坐罢改日无事只管来(甲辰本、程本、东观阁本,均脱19字)

甲戌本第7回:水调匀,和了丸药,再加蜂蜜十二钱,白糖十二钱,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瓷缸里(甲辰本、程本、东观阁本,均脱16字)

甲戌本第10回:倘或我这里没有,只管望你琏二婶子那里要去。倘或他有个好(合)歹,你再娶这个媳妇儿(甲辰本、程本、东观阁本,均脱19字)

甲戌本第11回:向邢夫人道:我们索性吃了饭再过去罢,也省好些事。邢夫人道:(这里)狠好,尤氏就吩咐媳妇婆子们(甲辰本、程本、东观阁本,均脱18字,另有“这里”二字)

甲戌本第11回:凤姐儿在邢、王二夫人前告了坐,尤氏的母亲前周旋了一遍,仍同尤氏坐在一桌上吃酒听戏。尤氏拿戏单来(甲辰本、程本、东观阁本,均脱24字)

甲戌本第12回:贾瑞道这也容易,只是此时无纸笔。贾蔷道这也容易,说罢翻身出来,纸笔现成(甲辰本、程本、东观阁本,均脱14字)

甲戌本第13回:先见王夫人不允,后见贾珍说的情真,王夫人有活动之意(甲辰本、程本、东观阁本,均脱13字)

甲戌本第16回:又记挂着父母还有留积下的三四千两银子,又记挂着智能尚无下落(甲辰本、程本、东观阁本,均脱18字)

诸如此类脱文现象,各回内多少都存在,不胜枚举,可证甲辰本远离脂本,而与程本及东观阁本有着直接的版本嬗递关系。

3.甲辰本与程本以及东观阁本之间,还存在串行错简雷同现象。如,第72回贾琏与凤姐一段对话。

程甲、乙本,均作:凤姐因问道:他可应准了?□须得你再去和他说一说就十分成了。贾琏笑道:虽未应准,却有几分成了。凤姐笑道:我不管这些事,倘或说准了,这会子说着好听。(北图版影印陈其泰批程乙本,页2159)

东观阁本、道光壬辰年间王评本,均作:凤姐因问道:他可应准了?贾琏笑道:虽未应准,却有几分成了,须得你再去和他说一说就十分成了。凤姐笑道:我不管这些事,倘或说准了,这会子说着好听。(北图版影印东观阁本,页2094;北图版影印王评本,页2458)

甲辰本作:凤姐因问道:他可应准了?贾琏道:虽未应准,却有几分成手,须得你再去和他说一说就十分成了。凤姐道:我不管这些事,倘或说准了,这会子说着好听。(沈阳版影印甲辰本,页2386)

北大藏庚辰本作:凤姐因问道:他可应准了吗?贾琏笑道:虽然未应准,却有几分成手,须得你晚上再去和他一说就十分成了。凤姐笑道:我不管这事,倘或说准了,这会子说得好听。(北图版影印北大藏庚辰本,页1756)

由上可见,此段话甲辰本与东观阁本均不串行,文字基本一致。只不过,甲辰本因形误,把“成了”抄为“成手”。但是,程甲乙本与甲辰本文字是相同的,可是在活字排版时串行了。“贾琏笑道:虽未应准,却有几分成了。”一句话,应调整到方框处才是;而陈其泰批程乙本上,该处正有毛笔乙正痕迹。

综合以上三点例证可见,要么是后期的东观阁本在整理时出现“返祖”现象,与早期抄本英雄所见略同;要么是所谓的早期抄本如甲辰本,穿越时空,反而接在程本(东观阁本)之后。但无论如何,甲辰本与程本(东观阁本)有着惊人的一致性;甚至,与甲辰本部分文本完全一致的本子,并非更早的程本,反而是较晚出的东观阁本,则不容否认、不容回避。

由此,我们不妨考订北师大本异文同于“程甲本或甲辰本”之处,是否还在东观阁本上呈现。尤其关注,北师大本同于甲辰本而不同于其他脂本的异文(包括讹误),是否与东观阁本完全一致。

经笔者一一翻检各影印本,发现《考论》中举证的9例“师大本还参考了程甲本或甲辰本”以及2例“北师大本中亦有独与程甲本相同的文字”,全部在东观阁本上得到呈现,并完全一致。换句话说,这11例北师大藏本相对于北大藏本的异文,对东观阁本而言并不成为“异文”。

此外,《考论》所特意强调的异文还有一处。北大本第55回:“二姑娘是大老爷那边的也不算剩了三四个。”北师大抄本在“四”和“个”之间旁加了一个“两”字,作“三四两个”,为是。但查其它脂本,同样有“两”字的版本只有己卯本和北大藏甲辰本。

正如《考论》论述,己卯本第55回只剩后半回,和其它三回半曾在一处,是中国历史博物馆在1959年从琉璃厂中国书店购得的,而且陶洙在己卯本的题记中明确写着“四十一至六十回缺”,因此陶洙在卖出北师大本的1953年之前,此处参改是不可能参照己卯本原本的。由此,《考论》判定 “他(陶洙)参考甲辰本的可能性就大一些。”

但其实,当年陶洙在整理北师大本时,无须“穿越”到甲辰本湮没的时代。因为当时的抄手还有更多的选择,这是《考论》所忽略的,那就是流行于坊间的那些印本,比如东观阁本等,难以排除在选择之列。

翻检结果表明,北师大本同于甲辰本的“三四两个”,果然出现在东观阁本上,即其同甲辰本一样作“三四两个”。

继续翻检发现,“三四两个”字样,还在光绪期间的妙复轩本上得到落实;但其他刻本,如程甲乙本、王评本、大观琐录本等,均不同于甲辰本。

具体图录如下:

图表 9:沈阳出版社影印甲辰本,作“三四两个”。

图表 10:北图影印东观阁本,作“三四两个”,同甲辰本。

最后要指出的是,《考论》在比对各版本异文时,举了不少因抄写讹误而造成北师大本独异的现象。但这类独异,很多是“假象”——抄手误植在所难免,类似活字印刷中的“异置字版”,偶尔笔误乃至个别字眼的变化实不足论,其不必有底本为参照。如其举例北师大本独同于舒序本之处的例子,仅有2个,一是第3回“神仙妃子”与“神妃仙子”,属于抄写词序颠倒现象;二是第10回“这个脉”与“这脉”,属于漏字现象。

《考论》中列出的其他关于北师大本独同梦稿本、列藏本和蒙府本的几个例子,亦属此列,不能成为判定版本递承的证据。而且,从诸抄本发现的历史看,陶洙整理北师大本时,应看不到舒序本、梦稿本、列藏本和蒙府本的。

四 结语

总结以上,可得出以下几点结论:

1. 北师大藏庚辰本,应为陶洙上世纪中叶的整理本。在整理时,其底本是北大庚辰本的摄影本,抄校时主要参照了戚序本,还有甲戌本录副本和己卯本原本;同时,其抄校时应参考了东观阁本,但是没有机会参考列藏本、舒序本、梦稿本和蒙府本。

2. 北师大本同于甲辰本或程甲本的异文,基本上与东观阁本完全一致。陶洙在整理时,确实没有“穿越”到甲辰本埋没的时代。北师大本同于甲辰本的“独异”之处,在坊间流行的印本——东观阁本上悉数呈现。故而所谓“师大本还参考了程甲本或甲辰本”的观点,需要修正。

3.从版本异文重合、脱文雷同等现象上看,所谓的早期抄本与后期印本,存在突出的文本趋同问题,如甲辰本与东观阁本。究竟是后期印本整理者的“返祖”,还是早期抄本的“历史穿越”?尚需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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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 张俊、曹立波、杨健《北师大藏〈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抄本概述》,载《北京师范大学学报》2001年第四辑,第5~13页。

自从2000年北师大藏《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抄本引起学界关注以来,曹立波先后主笔撰写了《我看到北师大脂评本的经过》(载《红楼梦学刊》2001年第2辑,署名:曹立波)、《北京师范大学藏〈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专家座谈会综述》(载《红楼梦学刊》2001年第2辑,署名:实达)、《北师大藏〈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抄本概述》》(载《北京师范大学学报》2001年第4期,署名:张俊、曹立波、杨健)、《北师大藏〈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版本来源查访录》(载《北京师范大学学报》2002年第1期,署名:曹立波、张俊、杨健)、《北师大藏〈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抄本考论》(载《红楼梦学刊》2002年第3辑,署名:张俊、曹立波、杨健)等系列论文,其后均收入曹立波著《红楼梦版本与文本》一书,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7月版。其中,《北师大藏〈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抄本考论》一文收入该书时有修改。本文所引曹文论述,均以该书为据。

② 冯其庸《关于北京师范大学藏〈石头记〉庚辰抄本的几点思考》,载《红楼梦学刊》2001年第四辑,第7~29页。

关于陶洙逝世之时间,目前学界尚有争议。最初,冯其庸先生判定陶洙逝世于上世纪50年代初,曹立波等先生亦根据当时人周绍良等的回忆,认定其逝世时间在1954年。近两年,还有一说称陶洙应逝世于1959年年底。据高文晶先生在其2011年硕士论文《陶洙校抄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研究》附录之“陶沫生平查访录”称,陶洙的孙女、北海幼儿园老师陶扬2011年1月介绍:“他(陶洙)是(19)59年去世的”,至于有何现存证据?陶扬表示:“好像没有了,这也是家里人回忆的”。

③ 曹立波、张俊、杨健《北师大藏〈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版本来源查访录》,参见曹立波《红楼梦版本与文本》,第133页。原载《北京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1期,第110~118页。

④ 张俊、曹立波、杨健《北师大藏〈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抄本考论》,参见曹立波《红楼梦版本与文本》,第151页。原载《红楼梦学刊》2002年第三辑,第86~119页。

⑤ 曹立波、高文晶《国家图书馆所藏两套庚辰本的摄影本考辨》,载《红楼梦学刊》2009年第五辑,第176~194页。

⑥ 邓遂夫《新发现〈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北师大藏本之我见》,参见邓遂夫《草根红学杂俎》北京东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386~390页。

⑦ 周汝昌《评北京师范大学藏〈石头记〉抄本》,载《光明日报》“书评周刊”版,2003年5月22日。

⑧ (清)曹雪芹《戚蓼生序本石头记》影印本,沈阳出版社影印本,2006年6月版。以下10馀处例文位置,见该影印本第3121~3126页。

⑨ 高文晶2011年硕士论文《陶洙校抄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研究》,访问时间2012年4月3日,网址:http://cdmd.cnki.com.cn/Area/CDMDUnitArticle-10052-2011-1.htm

高文论述,后10回文本仅有3处北师本与庚辰本有异而独与甲辰本相同,“但这三个例子,似乎都不能充分证明北师本一定参看了甲辰本。因为庚辰本与北师本产生异文的原因主要集中在脱文和形近字的换用上,这都是在抄写中极易出现的无心之过。故北师本与甲辰本乃至其它版本,有这样的巧合都不足为奇。”“但实际上,语境、逻辑、口语表达和用语习惯等都有可能影响抄写者对底本做出不同的修改,这也极有可能导致英雄所见略同的情况出现。”

⑩ 乾隆末年,《新镌绣像红楼梦》程高活字印本一纸风行,坊间历代不乏翻印雕刻现象。笔者曾据一粟《红楼梦书录》,结合嘉、道时期到咸、光期间坊间出现的《红楼梦》版本,论述有明确牌记的60馀种现存《红楼梦》诸刻本,版本不外120回本,且全非脂本;且诸本源头实为乾隆程甲乙本、嘉庆东观阁本和道光王评本,或其混合本。参见拙作《论〈红楼梦〉戬抄本之底本——兼与刘世德先生商榷》,载北京曹雪芹学会主编《曹雪芹研究》(第二辑)中华书局2011年12月,第157-172页。

⑾ 林冠夫《红楼梦版本论》,文化艺术出版社2007年1月版,第182页。

⑿ 长期以来,红学界把历史上众多的《红楼梦》版本分成脂本和程本两大系统。但是梅节说,如此两分法,并不能反映版本流传的真实情况,正确的区分应该是《石头记》和《红楼梦》两个系统。梅节从3个方面论证了自己的观点。比如,他通过大量的版本讹误异同现象,证明带有“红楼梦”字样的系统本子——甲辰本、梦稿本,并非出自甲戌、己卯、戚序等脂本,而是更近于《红楼梦》程本系列。详细论证,可参见梅节《论〈红楼梦〉的版本系统》一文,原载香港《中报》月刊1983年5、6月号,收入梅节、马力《红学耦耕集》,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出版,1988年1月;后又收入张庆善主编名家解读红楼梦丛书《耦耕集——梅节马力论红楼梦》,文化艺术出版社2009年12月版,第86-108页。

⒀ (清)曹雪芹《甲辰本红楼梦》影印本,沈阳出版社2006年6月版,第1711页。

⒁ 东观阁本《新增批评绣像红楼梦》,北京图书馆出版社影印本,2004年10月版,第1578页。

 

(作者地址:安徽 阜阳日报社 陈传坤 236013)

原载:《红楼梦学刊》2012年第5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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