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有情之

 

春回夏至，河水解冻泉眼突突细细袅流，树影柔曼浓荫渐沉。门前小池洼里，时见风抚柳舞，柳舞而水起微涟。池中莲叶田田，细茎亭亭擎出袅袅小荷一朵，花苞融融喜喜，苞缝微裂，隐隐露出些浅红淡粉，水嫩嫩的，倒无端惹来乡下栅栏边的那种碧蓝蜻蜓或翠绿豆娘翩翩飞来，落上，羽翅忽忽小尾颤颤，远远瞧着，真美。恰这时这景偏巧又入了南宋杨廷秀的眼目，成就了那脍炙人口古今绝无的诗句。实比他那‘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读来顺嘴想来顺意。

自小生于长于居于中原北地，素日里所见亦不过是些穷村里的野花微草，类若什么荷花牡丹类娇雍矜贵之花自然是见不到的，遂就更谈不上吃什么莲子羹莲藕汤之类的美食了。不过古来至今，荷花入诗词歌赋文人字画的倒不少，因而于此物也就并不觉甚陌生。荷入画者多不甚数，自觉最喜广东黄苗子的《荷花》图，团墨晕染，舒展即见叶，叶底两尾小鱼欢快戏于水，鱼身居然集四色而独显翠，真绝。一枝绿茎白荷自叶缘袅袅出水，妙的是那枝擎花的茎，尽然不是直立的，酷似传说中美人腰的意味，蹁跹托着朵半开之花，盈盈于水叶间，有美人侧目脉脉欲语的芳姿绝态，好看死个人。于此亦觉着荷花所有的别名里，最数菡萏最好了，若有女子取此名者亦觉别有味道。再说荷入文者亦属不少，其间最熟悉莫过周敦颐的《爱莲说》，可谓滚瓜于口烂熟于耳了。而最有趣的者莫过于张岱的《葑门荷宕》。先前于《红楼梦》里还只知得四月二十六有个芒种节，即祭祀百花之神的日子，此篇读罢了方知荷花居然有自己独个的生日。天启二年六月十二日，偶去苏州的张岱，见闻了城中男女倾巢而出往葑门观荷为荷庆生的盛大场面，岸头人头攒动舟船卖断，宕中‘大船为经，小船为纬，游冶子弟，轻舟鼓吹，往来如梭’，‘舟中丽人，皆倩妆淡服，摩肩簇舄，汗透重纱。’‘男女混杂，靡沸终日。’真真一幅‘万人逐艳’图，可万人如海，独不见‘美人’，不见‘美人’愈思‘美人’，叫人怎一个焦字了得啊!

有一年有人从湖北带来了洪湖的几颗莲子，‘外壳呈黑色，极硬。据说，如果埋在淤泥中，能够千年不烂。因此我用锤子在莲子上砸开了一条缝，让莲芽能够破壳而出，不至永远埋在泥中。’遂之他便将这五六颗破开后的莲子投入到了门前的池塘里了。月前回乡探望亲人，于家兄书房满架子的史地书中，偶抽出一本季羡林先生的散文，晨昏朝暮里便随老先生一起于朗润园逗猫遛猫，一起种下如上莲子，期待着它们的发芽与生长。岂料第一年热望未果。第二年仍旧失落。直至第三年，池塘里才忽而冒出了五六片莲叶，‘可怜兮兮的卧在水面上。’谁想等到第四年，大片的绿莲叶蔓延到半个又至整个池塘。后荷花日日新放不败，‘色浓而瓣多’，朗润园周一良先生见之后，特赐名‘季荷’。每当夏月塘荷盛开时，季老一日至少几次的徘徊在塘边，坐在石头上，静静吮吸荷花和荷叶的清香。有一夜空碧月朗，季老家的小猫居然‘扑通’跳进水里捞起月来，倒惹得人直想发笑。后细细罗列所读关乎‘荷’的文字，唯觉属此一篇最好，闲而不怠，真而不矫，最能读出荷之君子的味道。

想来概因天性里不甚喜太过热烈有失自敛的事物，遂相较着有亭台楼榭小桥曲径相合着的盛放中展尽风华之荷，倒更偏爱一隅里小小巧巧的带放之朵，安静而羞怯，婉婉约约又不卑不亢。更偏爱花尽叶萎后零零落落的老荷，那沧桑之态于干泥中尽显沥沥风骨，有‘悲欣交集’之况味。因而至今虽未能领略过多么盛大恢弘的曲院风荷之韵，亦不觉可惜或懊恼，倒是心下念念不忘能有朝一日听听林妹妹口中李义山笔下那枯荷里的雨声，也算是尽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