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希望自己勇敢,谁愿意当懦夫?因为勇敢是光荣,懦弱是耻辱。涉及到荣辱,涉及到尊严,谁不锱铢必较?这种计较甚至会超过对利益的争夺。然而勇敢与懦弱并不象人们以为的那样简单。 首先,勇敢与懦弱有真伪的问题:内在心志与外在表现不一样。也许内刚外柔,如韩信忍受“胯下之辱”;也许色厉内荏。这是因心理品质的不同而区别的真伪。勇敢与懦弱的“真伪”问题还表现为另外一方面,即勇敢是不是真正的勇敢。比如好勇斗狠并不是真正的勇敢,“胯下之辱”也不是真正的懦弱。这是因道德评价的不同而区别的真伪。可见勇敢与懦弱不是简单的气质问题,而是涉及到面子或尊严,涉及到人生价值取向的问题。 所以勇敢是有层次的:最低的是血气之勇,街头的好勇斗狠,战场上的勇敢冲杀,都属于这种。在环境氛围的鼓动之下,在他人的逼迫或者命令之下,为了面子或者为了活命,我们不得不表现出我们的勇敢。——“'这不能叫做勇气,’他疲倦地说道,'打仗是跟香槟酒一样的。它能麻醉一个勇夫,同样也能麻醉一个懦夫。在战场上,是无论什么傻子都会勇敢起来的,因为不勇敢他就没有命。……’”——这是《飘》中的一段话。这种血气之勇,古代称之为匹夫之勇,对于一个人的人生,有血光之灾的风险,但随着年纪的增大,会渐趋于无。所以从人生价值上来说,只有血气之勇的一勇之夫是比不上具有其它勇敢的人的。 与血气之勇相对的是血性之勇,血性之勇又包括节义之勇与成就之勇,“节义之勇”又分义愤之勇与死节之勇。 义愤之勇是出于某种道义而表现出来的勇敢。武松是个典型的例子。他为报杀兄之仇而斗杀西门庆,为打抱不平而醉打蒋门神,前者为亲,后者为人,都是出于道义,无论这种道义是为报兄养育之恩还是为报施恩的“高待”之恩。义愤之勇的后果对于个人的人生来说是可怕的,可能会伤害自己的身体,危及自己的生命,更可能会使自己成为“法外之人”或者说是“罪犯”;即使是“见义勇为”,也有这样的人生风险。在一个法律不能维护正义的社会,这样的义愤之勇会很多。 死节之勇即“死节者”的勇敢,是为了气节而死的勇敢。当在生死攸关之际、荣辱攸关之际,尊严与身体健康、与生命存在哪一个重要?如果选择尊严,是否就一定是“死节者”?关键看这是什么样的尊严,街头的好勇斗狠也是为了尊严——面子,一种浅薄的尊严,虽然这是对外形象的问题,关系到别人如何看待我们;而只有为了气节——这也是尊严,才是“死节之勇”。虽然,无论是面子还是气节,都直接关系到一个人的荣辱。有一点一定要明白,无论忍受的是面子之辱还是气节之辱,还是利益的损失,忍耐不一定就是懦弱。 也就是说,节义之勇有可能被“极端化”,即任何种类的忍耐或屈服都被说成是“没有血性”的懦弱。比如《水浒》中的白胜,在严刑拷打之下供出了晁盖他们,用“革命”的观点来判断,他就是叛徒,他是懦弱的。这样的判断就是极端化的。严刑拷打之下要求人人都勇敢坚强,是不可能的;当然不排除个别的人能做到这一点。产生这些问题的根源是:空泛的“勇敢为荣、懦弱为耻”的荣辱观。这样的荣辱观被极端化了。一般人的荣辱观念不考虑内在,只考虑外在;外在的勇敢才是光荣,外在的懦弱就是耻辱。也不考虑环境与形势因素,然而司马迁就说过:“勇怯,势也;强弱,形也。”——这类似于“好汉不吃眼前亏”。老子也说过:“大勇若怯。”这些观点是反对将“勇敢为荣、懦弱为耻”的荣辱观极端化的。这就是勇敢与懦弱的极端化——不合人性。也就是说,除了勇敢与懦弱,还有一种与节义、与荣辱无关的中间状态。 但是,还要将节义之勇的极端化要求与“主动性的、建构的气节”区别开来。从另一个角度看,节义之勇有两种:一种是避让不开的节义之勇,如果避让,就是变节,就是失节,就是懦弱。比如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他如果投降,就是失节——失去民族气节。还有一种是表现“主动性的、建构的气节或道义”的节义之勇。一个人本来没有面临“节义之勇”,或者能够避让,如果避让或者不表现勇敢,也不能说他是失节或懦弱;而他是因气节或道义观念而主动性地表现自己的勇敢的,甚至不惜“抛头颅,洒热血”。比如谭嗣同,本来能够逃亡,但他主动就义,这就是“主动性的、建构的气节或道义”。如果屈服,“节义之勇的极端化”将成为“中间状态”,而“主动性的、建构的气节或道义”根本就没有屈服的可能,而是“不屈”的更高状态。 在生死攸关之际、荣辱攸关之际,尊严与身体健康、与生命存在哪一个重要?如果选择身体、生命,是否就一定是懦弱?抑或是“勇怯,势也”的“好汉不吃眼前亏”?必须指出,节义之勇,大多数的人不会面临这种人生选择,大多数的人也没有这种勇敢,没有也不一定就是懦弱;这种勇敢的人生风险也过大,所以没有普遍意义。即使对于“死节”,司马迁就说过:“勇者不必死节。”——他指的是勇敢不一定非得体现在“死节”上。他就是因“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而世俗又不能与死节者次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也。”才思“文采表于后世也”——这是成就之勇。 壮志凌云而一蹶不振,因“数奇”不遇而愤世嫉俗,这些都是缺乏成就之勇。人人都想做出成就,但未必人人都有成就之勇;成就之勇必须是在遭受重大挫折、污辱、耻辱之后还能保持或体现的勇敢。如司马迁的“所以隐忍(宫刑)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也就是说,成就之勇只体现在人生志向的百折不挠、屡败屡战,含羞忍耻而能卧薪尝胆、不屈奋斗之中。 成就之勇与成就感、成功的欲望不一样。成就感是人人都希望有的,而且也很容易就有,不需要勇敢;成功的欲望重点不在成就,而在名气或权力地位;成就之勇的重点在个人成就,在人生的自我满足上。因为面临了而没有体现节义之勇,所以成就之勇的表面似乎是懦弱,是屈服,是失节投降——这些是不符合节义之勇的极端化要求的。 所以还要将节义之勇的极端化要求与失节投降或懦弱区别开来。白胜屈服,不能认为是失节;文天祥屈服,就是失节。关键之处,在于关不关乎民族大义,关不关乎个人尊严。即使是关乎到个人尊严,如果涉及到成就之勇,也是可以忍耐的。比如韩信忍受“跨下之辱”,就关乎到了个人尊严,如果一逞血性,就要冒杀人或犯法的人生风险,个人的人生成就也就根本谈不上了。所以他忍受“跨下之辱”恰恰是暗含着成就之勇的。司马迁忍受宫刑,也不是他没有“引决”(指自尽)的勇气,而是他“有所不得已”,即为了“文采不表于后世也”——即成就之勇。 成功的价值观在任何时代都会受到普遍的推崇,但其社会道德与个人品德上的缺陷也显而易见;而成就之勇有普遍的个人意义,在现代社会尤其如此——因为重点的不同,成就之勇稍可避免成功价值观难免的不择手段、过度劳累等等缺陷。 从心理学方面来讲,勇敢与懦弱是意志品质的问题,是意志的坚强与脆弱,只有从这个角度才能明白,什么是心理品质上真正的勇敢;但毅力或意志的坚强并不仅仅表现在勇敢上。勇敢与懦弱只体现在生死之际,或有生死之虞之际,或将严重危害身体健康之际,或将有肢体冲突之际。所以从人生哲学的角度讲,毅力、意志坚强、争强好胜、勇于进取、积极竞争斗争等等不是勇敢,当然也不是懦弱。哲学概念的内涵与外延也必须确切,否则就是故弄玄虚。 可见,无论是血气之勇,还是节义之勇、成就之勇,做一个勇敢的人是多么难!鼓励小孩的话“要勇敢!”对于大人来说,就是不负责任了。懦弱与屈服倒是容易,可懦弱与屈服意味着耻辱。一个有血性的人,也许可以没什么荣誉,但也绝对不能有未经雪洗的耻辱。如果说节义之勇是高要求、血气之勇是不屑之事,那么成就之勇、意志的坚强与毅力,就是我们大多数人所应追求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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