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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从周:文人书画的绝唱

 啸海楼 2013-09-10

陈从周:文人书画的绝唱

顾则徐 33分钟前

(陈从周与夫人蒋定在一起;图片来源于网络)

琴棋书画为中国文人之艺,其中琴、书、画为中国文人艺术的基本。

所谓琴,也就是音乐,原本不限于琴,除了操弄的琴、瑟、筝、琵琶之类,也包括吹奏的笙、竽、箫、笛等等,大致在明朝以后,文人之琴一般以今天所谓的古琴为基本,就如近代以后的西洋音乐以钢琴为基本一样,为文人应学之操弄艺术。画也是文人应学之艺,琴、画为古代中国最重要的美育课程。

应学不等于必学,系于条件所限,未必个个文人都能操琴作画,但中国有一项特殊之美育,不受条件限制,凡文人,必学书法之艺术。所谓书画同流,乃是从绘画技法而言。书为必学,画为应学。文人必能书,未必能画;画者必能书,善书者亦能画。既然如此,则比较操琴,书画之艺尤其基本,为文人重中之重的艺术,也即书画为文人最基本的艺术传统。

中国文人书画即使从三国两晋算起,至今也有了1800年历史传统。不过随着民国时代的告去,这个传统的延绵也发生了断裂。断裂不是突然的终结,民国遗留下了大批较之今天来说具有传统属性的“士大夫”,他们的生命毕竟在着。

所以,有一个垂垂不亡的过程。大致来说,这些“士大夫”到了2000年前后,方才基本绝迹。恰好去世于2000年的陈从周,可视作为这批人的末世代表,他的书画,也可以视作为中国文人书画艺术的绝唱。

理解文人书画,不可从专业角度去看,也即不能从专门的书画家角度去看文人书画。书画是可以专门的,但文人书画则并非专门。书画对于文人,不过是艺,他首先是文人,然后作为文人而作书作画;他可以热衷于作书作画,可以以书画之艺而著名,但他首先是文人。非文人之书、之画,传统称为书匠、画匠、画工之类,这并不等于社会地位低下,画工一样可以享受高品级的爵禄,甚至获得翰林之身份,宋朝画院之鼎盛即是明证。

正因为如此,中国书画艺术有院内、院外两系,或者也可以称为两派;实际上,两者就是文人书画与专业书画之分。两个系统之间,具体人物的身份未必绝然分明。比较而言,文人书画的绵延不绝占尽主流,因而,中国诚然有专门书画的传统,但以文人书画为中国书画史主体,或也可说为主干。陈从周是这一主干中最近的一个典型。

陈从周精文史,诗词曲赋皆其所长,其多艺性世所赞佩,是一个具备完整属性的传统文人。诸艺之中,尤以擅昆曲著名,俞振飞与他之间是亦师亦友关系,俞振飞高徒梁谷音跟陈从周之间更是雅戏挚友。文史方面,陈从周之游记散文可说是当代中国文学中第一,他的《徐志摩年谱》是民国文学史研究经典。包括书画,这些都只是他的副业,他的主业是古建筑园林。

陈从周1918年生于杭州,早年学的是书画文史,但兴趣所在则是古建筑园林,这兴趣转而成为了他的主业,从教授美术而转聘浙江之江大学建筑系、上海圣约翰大学建筑系,1952年后执教于同济大学建筑系,以至终身。1958年批判梁思成为代表的中国营造学社,梁思成在会议上检讨说:“我流毒是最深的,在座的陈从周他便能背我的文章,我反对拆北京城墙,他反对拆苏州城墙,应该同受到批判。”(陈从周:《瘦影——怀梁思成先生》)这既说明了陈从周是梁思成的知音,也说明了陈从周在那时已经是中国古建筑领域的重要人物。

梁思成属于师辈,但陈从周与梁思成是亦师亦友关系,不过,在文革以前,陈从周在古建筑园林业的名望和学术地位还不及梁思成。“思成之研究中国建筑,并世无匹。”(《傅斯年致朱家骅信(1942年4月18日)》)陈从周虽然早就成名,但学术上进入辉煌期是在文革之后,从而可以说前有梁思成,后有陈从周,他们两人形成了前后双峰。

就具体的学术而言,陈从周和梁思成也是有侧重不同,梁思成侧重建筑,陈从周侧重园林,一为古典建筑巨擘,一为古典园林巨擘。梁思成是中国古典建筑理论的集大成者,陈从周是中国古典园林理论的集大成者。梁思成重在古典建筑的营造法则,陈从周重在古典园林的美学原则。有梁思成和陈从周的合璧,中国古建筑园林作为一门独立的自觉的艺术,便获得了完整的阐释和确立。

近百年来,中国科技领域能够跻身于世界科技最高水准的屈指可数,古建筑园林属于可数一项,梁思成、陈从周是该领域最主要的两位代表和领袖人物。

中国古建筑园林对艺术向来是十分讲究的。从而,主持人所需要的艺术、学问修养也十分讲究。宋朝《营造法式》作者李诫就是个“博学多艺能”的人,著有十卷《续山海经》、二卷《续同姓名录》、三卷《马经》、十卷《古篆说文》、三卷《六博经》、三卷《琵琶录》,仅仅从这些著述的名称看,就涉及到了地理学、史学、古文字学、音乐、相马、博彩等(参见梁思成《〈营造法式〉注释序·李诫》)。

艺术方面,李诫擅长书画,尤其擅长画马。

建筑与园林,在中国尤其是园林更要求艺术。

陈从周说:“中国园林应该说是‘文人园’,其主导思想是文人思想,或者说士大夫思想,因为士大夫也属于文人。其表现特征就是诗情画意,所追求的是避去烦嚣,寄情山水,以城市山林化,造园就是山林再现的手法,而达明代造园家计成所说‘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境界。”“中国园林之所以称为文人园,实基于‘文’,文人作品,又包括诗文、词曲、书画、金石、戏曲、文玩……等等,甚矣学养之功难言哉“。(《园林清议》)

这当中,书画是最最要紧的“学养”。陈从周正是具备了这样的“学养”,才能继梁思成之后,成为古建筑园林巨擘。

园林之法,同于画理。书法与园林,也是关系密切。“造园要‘大胆落墨,小心收拾(画家语),更为要谛,使宽处可容走马,密处难以藏针(书家语)’。”(陈从周《说园》)这是造园之理有类于书画之处,而书画本身又是园林不可或缺的要素。“看山如玩册页,游山如展手卷;一在景之突出,一在景之联续。所谓静动不同,情趣因异,要之必有我存在,所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何以得之,有赖以题咏,故画不加题则显俗,景无摩崖(或匾对)则难明,文与艺未能分割也。”(陈从周《说园三》)

书法具有标题、灵魂作用。“题辞是起‘点景’之作用。题辞必须流连光景,细心揣摩,谓之‘寻景’。”(陈从周《续说园》)“亭榭之额真是赏景的说明书,拙政园的荷风四面亭,人临其境,即无荷风,亦觉风在其中,发人遐思。而联对文辞之隽永,书法之美妙,更令人一唱三叹,徘徊不已。镇江焦山顶的‘别峰庵’,为郑板桥读书处,小斋三间,一庭花树,门联写着‘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游者见到,顿觉心怀舒畅,亲切地感到景物宜人,博得人人称好,游罢个个传诵。

至于匾额,有砖刻、石刻,联屏有板对、竹对、板屏、竹屏、大理石屏,外加石刻书条石,皆少用画,比具体的形象来得曲折耐味。其所以不用装裱的屏联,因园林建筑多敞口,有损纸质,额对露天者用砖石,室内者用竹木,皆因地制宜而安排。住宅之厅堂斋室,悬挂装裱字画,可增加内部光线及音响效果,使居者有明朗清静之感,有与无,情况大不相同。当然宣纸规格、装裱大小皆由一定,乃根据建筑尺度而定。”(陈从周《说园》)要是没有书法,也就等于园林没有了标题,没有了灵魂。

陈从周本人的书画,也是造诣很深。属于陈从周同辈的书画界大师王栖霞(西野)说:“我友陈从周教授,治古建园林之学久。其早年从事文史,研习绘画,对人物、山水、花鸟,各有高深造诣。中年以后,所绘兰竹,意多于笔,趣多于法,自出机杼,脱尽前人窠臼。”(王栖霞《园林谈丛?跋》)这一评价是很恰当的。

陈从周的书画严格继承了文人书画传统,书卷气浓郁,功力深厚。书法少有草书,一般为楷书、行书或行草。陈从周的绘画最喜兰草,次为竹,又喜画柳、画松。

从这而言,他的书画形式是十分保守的。陈从周说:“随着时代的流转,有些人数典忘祖了。……也许青年们会说我太迂了,但是历史与现实不也正是如此吗?”(《说兰》)他的观念似乎十分保守。但是,陈从周的书画又不保守,这是从其内涵而言。尤其是文革后的陈从周,书画技法已经到了炉火纯青境界,所以或书或画,不受窠臼限制,更是意趣盎然,随性随安,所谓王栖霞所论的“自出机杼”,正是一种个人性,一种现代性。

贝聿铭建筑师事务所聘请的唯一的顾问是陈从周,这正是现代派世界建筑巨擘贝聿铭的眼力特出之处,他能够从陈从周保守主义形式之下看到一种现代主义。

1979年,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考虑如何展示中国古典园林,面临着难以适合的环境困境,陈从周经过考察后,把苏州网师园殿春簃极其巧妙的复制过去,既保守其本来面貌,又解决了与大都会展示环境之间的现代性契合关系,在美国引起了轰动。

这虽然只是展示了中国园林非常小的一个局部,却被视作为了中国古典园林第一次成功的“出国”。保守形式下的现代性内涵,这正是陈从周整体思想包括其书画艺术精神的根本所在。不理解这一根本,就无法理解陈从周。

欲深入理解文人书画,务必要了解其师承和友谊。中国从孔子以降,历二个半千纪,虽然劫难不绝,但文人师承关系未有中断,这当然也包括文人书画的传承。“师承问题,这件事如今很少人谈及了。山贵有脉,水贵有源,学问也是如此。”(陈从周《书边人语》)中国古典学术,几无不要涉及师承,古典艺术也是不可脱离师承。

所谓师承,就是继承、发扬、变化、传递。除了师承,还有友谊,也就是文人的交往关系,这种交往构成为了他的交流平台,所以,一方面中国文人传统是主张闭门面壁,一方面又反对闭门主义,竭力主张行万里路,寻师访友,进行交流沟通。所以,师承和友谊是考察一个文人的基本视角,研究书画也同样如此。

陈从周早年就学于杭州盐务中学,该校的教画先生为胡也衲。胡也衲毕业于刘海粟的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精于绘画,以画公鸡著名。他在盐务中学任教期间,培养了三个得意门生叶浅予、申石伽、陈从周,叶浅予、申石伽后来成为专业的书画大家,陈从周年龄最幼,虽不专门,但亦为书画大家。陈从周考入之江大学学习文史,爱好还是书画,后被张大千收为入室弟子,亦师从张大千二哥张善子(陈从周称其为“二老师”)。

陈从周长于书画,大学毕业后从事美术教学,曾被聘为苏州美术专科学校副教授。由于主要志趣在于古建筑园林,所以又由专业的美术转向古建筑园林研究。从这来看,陈从周的书画起步于刘海粟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一系,又受业于张大千一系,以传统为根本,且充满了现代元素。

对陈从周一生影响极大的是徐志摩。陈从周的二嫂是徐志摩堂妹,他的三哥曾与徐志摩表妹订婚,他自己的妻子蒋定又是徐志摩的姑表妹,徐志摩父亲徐申如是蒋定舅舅,陈从周、蒋定的婚姻介绍人则是徐志摩的儿子徐积锴。就辈分而言,陈从周与徐志摩属于同辈,但年龄相差二十一岁,属于两代人。由于有着这样紧密的亲戚关系,加以中学课文中就已经学习徐志摩诗文。

所以,陈从周形成了一种徐志摩情结。这一情结又为陈从周打开了一扇十分宽阔的师友之门。

徐志摩去世时候,陈从周仅有十三岁,“志摩去世后,我非常沉痛,我仅仅在童年中见到在我家花厅中的一个背影,总是消灭不了。我爱读他的诗文,虽然我所用力的是古建筑园林,但他的性灵却感染了我的气质,对我的思想感情上是起变化的。我从那时候起便留心他的事迹。”(陈从周《〈徐志摩年谱〉谈往》)这种徐志摩情结一直保持到了陈从周晚年,他说:“五十年后尚有这个小弟弟在怀念着”。(《记徐志摩》)

陈从周在上海圣约翰大学建筑系任教时候,收了徐志摩前妻张幼仪和徐积锴妻子张粹文为学生,教她们书画,张幼仪、张粹文尤其是张粹文都成为很好的书画家。张粹文后来在海外又被张大千收为弟子。陈从周也常去看望徐志摩遗孀陆小曼。徐志摩的姑丈是蒋谨旃,蒋谨旃也是陈从周的岳父,他的堂弟是蒋方震(百里),蒋方震是徐志摩一向敬服之人,也是梁启超的大弟子,而徐志摩也出了一千银元拜了梁启超为师。这样,循着徐志摩这条线,陈从周与梁启超一系的人物结成了广泛的师友关系,又与徐志摩的新文学同道结成了广泛的师友关系。

综合而言,以1949年以后而言,陈从周的师友中属于文人一类而长于书或书画的,大致有叶恭绰、叶公超、朱启钤、章士钊、张宗祥、梁思成、林徽音、陆小曼、童寯、赵深、陈直生、卞之琳、陈梦家、赵景深、赵家璧、刘敦桢、何家槐、沈从文、余上沅、张奚若、金岳霖、杨振声、方令孺、丰一吟、马一浮、郑晓沧、陈叔通、叶圣陶、黄作燊、蔡方荫、俞平伯、许宝騄、许宝驯(俞平伯妻)、苏步青、苏渊雷、顾颉刚、何其芳、顾廷龙、卢绳、柳士英、郑晓沧、罗哲文等,其中叶恭绰、朱启钤、马一浮、叶圣陶、章士钊、俞平伯、顾廷龙、沈从文、顾颉刚、苏渊雷等皆可谓一时大家。陈从周师友中属于专门书画家的,大致有刘海粟、徐悲鸿、胡亚光、王栖霞、丰子恺、黄苗子、吴湖帆、徐绍青、俞子才、叶浅予、胡也衲、申石伽、谢稚柳、唐云、郁风、谢孝恩、谢孝思、王季迁、王璩常等,其中多为大师级人物。

陈从周师友中还有俞振飞、梅兰芳等人,皆以书画见长。陈从周这一师友圈子,大致说来,可称是代表了民国后期以来中国书画特别是文人书画的最高水平。

可见,在陈从周似乎十分保守的表象下,充满着十分现代的艺术意识。既为文人书画,便是一种传统,必须要在掌握传统的基础上,才能有现代的发挥。

比如画兰,这是文人书画的一道坎,是书法与绘画之间必须要过的一道桥梁。欲画兰,务必先有扎实的书法功力,有书法之功力,才能通过画兰这个桥梁进入到绘画领域。“中国人爱画兰,是世界上独特的艺术,与书法一样,纯粹草绿笔墨的表现,没有书法功夫,没有从简单中寓复杂的构图,无深淡对比的能力,那就画成韭菜烧黄蜂了,得到的画面是一个乱字,如今画兰的画家逐渐少了,也许是画家在书法上用力疏忽了吧。”

画兰既是对一个人书法功夫的鉴定,也是对一个人绘画基本功的鉴定。

因此,从基本功而言,其实并没有什么传统、现代之分,并没有保守、现代之分。陈从周喜欢画兰,既是一种艺术偏好,也是对文人书画基本规则的坚守。陈从周之兰,在现当代书画史中,可谓中国第一,是中国经典的兰草之美的文人绝唱。

(责任编辑: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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