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王羲之的晚年归隐,过去从书法家的角度解读居多。其实,王羲之生前最主要的角色在于集东晋名士领袖、政坛显要和王家代表于一身。由此观之,他的退隐便不是一个简单的决定,乃是数十年“出处两可”心路历程的凝结,其背后蕴含了厚重的思想文化内容。值得探寻、玩味。
千古书圣王羲之,在晚年作出了退隐剡中,终老金庭的选择。《金庭王氏族谱》记载,他的长眠之地在瀑布山下,研究者亦多认可。王羲之缘何如此作为过去多从书法家、艺术家的情怀予以解读:远离官场,告别尘世,倾心书法,回归自然。
当我们把王羲之放在东晋名士领袖、朝廷政要以及王家代表的位置上,并联系他一生出处两可的表现来审视,便会感到,彻底隐逸对他而言,并不是一件容易作出的决定,其背后蕴含了厚重的思想文化内容。就此梳理一番,不独可以认清王羲之的思想发展轨迹以及最终达成的终极关怀,亦有助于理解东晋名士文化的精髓与走向。
一
士人隐而不仕或仕隐交替,有其悠久的历史,《易?系辞上》称“君子之道也,或出或处,或默或语。”班固评之曰:“言其各得道之一节,譬诸草木,区以别矣。故曰山林之士往而不能反,朝廷之士入而不能出,二者各有所短。春秋列国卿大夫及至汉兴将相名臣,怀禄耽宠以失其世者多矣!是故清节之士于是为贵。然大率多能自治而不能治人。”[1]东汉以降,名教僵化,政治黑暗,正直的士人高自标置,隐逸成风。此时的隐而不仕,即有超脱儒家思想束缚,追求道家逍遥的意味了。魏晋玄学兴起,整合儒道,倡“无为而治”,于士人立身之道,发明“居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的“心游”论。[2]出处两可的界限,更像太极图的阴阳两仪,共居一体了。
王羲之生活的东晋之际,又呈新的时代特征。世族抬头,皇权不振,加上儒家理念的疲软,门阀政治格局横空出世,所谓“王与马,共天下”。玄学与儒学一道被尊奉为官方思想,总体上形成了“外儒内道”的统治思想结构:“引道家之弘旨,会世教之适当”,[3]
“夷淡以约其心,体仁以流其惠。”[3]在这样的社会及思想文化背景下,“出处两可”之风自是程度不同地体现在士人身上。
王羲之的情况又属个别。他出身于本朝第一姓的王门之中,素为从伯王导厚爱。王家与皇家共撑朝局,王氏家族内如有一条“公卿生产线”,至有“王家官宦满天下”之说。当政便有当政者的责任,王家世代以孔子学说为“行己之道”,曾总结得成“王氏青箱学”传家。无非讲求勤力政务,正直练达,忌为空言怠政者。承此家风,王导一辈及下一代王门入仕者,大多属于士人中偏重儒家的一类,所谓“非惟风流,兼有为政之实”。王羲之成长于如此家门,性格上又“以骨鲠称”,故对为政的理解,比伯父王导还要正统。他曾与谢安共登冶城,痛责士林中的“虚言废务,浮文妨要”之风。另一方面,他与其他王门人士相比又有两点不同。其一,乃父王旷,以淮南太守率军救上党之围,兵败下落不明,成为江东政坛迷案,一个受到忌讳的话题。给童年至少年间的王羲之心灵蒙上阴影,以致性格中始终存有挥之不去的忧伤,也让他自小对政治的险恶感悟至深。其二,王羲之为书法天才,自小痴迷其中,视同生命一般不可离开,书法艺术对他的吸引、升华,常人难以企及。这两点综合影响的表现便是他少年时的“涩讷”。
青年时代一次魂飞魄散的遭遇,亦在王羲之的人生中打下烙印。永昌元年(322),他的另一位从伯父王敦以“清君侧”之名,兵临建康城下。“刘隗劝帝悉诛王氏,论者为之危心。”[3]“导率群从昆弟子侄二十余人,每旦诣台待罪。”[3]王羲之侧身其间,这一年他十九岁,正是世界观、人生观的形成期。此番事变对于王家人来说,处境尴尬,思想感情更是复杂,很难像其他朝臣一样,来个泾渭分明的简单选择。王敦素来看重逸少,曾说“汝是吾家佳子弟,当不减阮主簿。”[3]他的提兵向阙,亦不乏受到猜忌的原因。但毕竟是与帝统发生尖锐冲突,且王导又从避免内讧,维护大局考虑站在了帝统一边。从最后的结局看,王羲之虽然理解、认可了王导的立场和选择,但毕竟会在此前后集中反思社会与人生的许多问题;从而使他初步摆脱了“孤臣孽子”的传统角色,把个体生命置于更广阔的天地。后来他多次谈到所喜爱、敬慕的历史人物,不是一个而是不同类型的多个:陆贾、班嗣、尚子平、杨王孙,还有嵇康、阮籍等。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不依附权势,有独立人格,以文化追求为己任。
由此,王羲之给自己从容、大气又多彩的人生奠定了基调。关心、参予政治,又保持自己独立空间,超越政治,是在理性上和情感上真正认同“出处两可”的人生框架。不像王导虽说过“元规若来,吾便幅巾还第”,实际中并未履行。对此,他自己表述叫做“吾素自无廊庙志”,这个“素”字,即说明脱胎于青年时代。这也是他展开多彩人生的平台。
二
王羲之的青年到中年,交替于入仕与归隐之间,无论何种状态,他都是认真负责、诚心诚意。王羲之二十岁方正式走上仕途,“起家秘书郎”,后历任会稽王友、临川太守、征西将军府参军、长史及江州刺史等职务。奔于仕途十五六年,职务不断升迁,政界口碑甚好,形成广泛的人脉,堪称王家第二代政治上的后起之秀。王导晚年曾盼羲之能前来建康协助自己,承担更重的责任。“直王丞相时果欲内吾,誓不许之,手迹犹存。”[3]《世说?轻诋》云:“王右军在南,丞相与书,每叹子侄不令,云:‘虎豘、虎犊,还其所如。’”[4]“虎豘”、“虎犊”分别是王彭之、王彪之的小字。此二人乃王门第二代任职朝中的佼佼者。但王导看不上,只是瞩意于王羲之,分明是有让他作自己接班人的意思了。王导的赏识,除了长期观察外,关键还得自于王羲之在化解王、庾之争危机中的表现。此事因属幕后活动,史籍不载。其时晋室权力王导、郗鉴和庾亮三足鼎立,像王羲之这样集王门新秀、郗家女婿和庾府要员三重身份于一身,深受三方信赖者,朝野找不出第二人。庾亮攻王必顾忌郗,在某种程度上说,郗鉴的态度决定着王庾争斗的走向与结局。王羲之行走于“三驾马车”之间,着重说动岳父以太尉的身份出面,阻止这场政治危机。庾亮再三来信,“欲率众黜导,又以谘鉴,鉴又不许,故其事得息。”
[3]一触即发的内斗流血终得避免。参予如此的军机大事,王羲之既颇感利国利民的欣慰,亦不免诱发“高处不胜寒”的慨叹。
就在王羲之上升势头被人们普遍看好的时候,他却从江州刺史任上递交了辞呈。江州时为争权夺位的是非之地,他认为自己的退让可平和各方矛盾,更主要使因还是来自逸少内心深处出处两可的情怀。虽说“出处两可”属东晋人士风尚,但真正出处坦然,在两种境遇中皆心态平和,认真对待的人并不算多。而王羲之堪称楷模,在其位谋其政,干得风生水起,上下无愧。但他究竟不同于寻常官宦,还是个文化人,一个有着鲜明自我意识的人,不可能把自己的生命空间让社会角色填得满满当当。经历了十多年的宦海沉浮,王羲之产生了强烈的回归自我的渴望,诚如之后致殷浩信中所云:“自儿娶女嫁,便怀尚子平之志,数与亲知言之,非一日也。”[3]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中有这样一句话“吾每读尚子平、台孝威传,慨然慕之,想其为人。”王粲的《汉末英雄记》曰:“尚子平有道术,为县功曹,休归。自入山担薪,卖以供食饮。”出仕时以言语见功,归隐之时便默想沉思,反省所为,开拓心智,陶醉于自己喜爱的世界中。
自咸康六年(340)辞职到永和三年(347)复出,这七年间,王羲之畅游自然山水,研习诗文书法,享受家庭温暖,大有适得其所之感,经历了一次重要的精神与文化充电,出处两可的思想得到进一步升华。感受过参政、退隐、顺境、逆境,如意不如意等多方磨练,王羲之入仕的心态有了一种大彻大悟的超然,与嵇康、阮籍甚为相通。他喜读二位前贤的作品,爱不释手,时常抄录。“逸少有名之迹,不过数首,《黄庭》、《劝进》、《像赞》、《洛神》。”[5]
“写《乐毅》则情多怫郁;书《画赞》则意涉瑰奇;《黄庭经》则怡怿虚无;《太师箴》又纵横争折。”[6]《劝进笺》乃是阮籍的名篇,《太师箴》为嵇康政治思想的代表作。嵇阮的作品及处世之道,无不展现纯洁的济世和守德之心,远大目光和宽阔胸襟的社会关怀。论学问道是济世,“处士横议”也不失为济世。嵇康认为,不论选择哪一途,都应“直道而行之。”[7]他们的“济世”情怀重在救济世道人心,在于倡新风,导世俗,实现玄学的理想社会,不仅仅限于一国之君、一域之民的生存安乐。以如此眼光视之,天下的权力已发生了“昔为天下,今为一身”
[7]的演变,时下的当权者并不等于道义的代表。所以,隐逸就成为高尚之士的合理选择。一则,保持个人空间自由,避开违心之事;二则,专心致志于文化追求,以文化成就和文化影响继续落实“道统”引导“政统”之理想。
王羲之对嵇阮的此种情怀深为契合,隐逸生活过得有趣味、有寄托、有作为、有追求,充实而安心,以致朝廷“频召为侍中、吏部尚书”时,被他坚辞,“皆不就”。然而,王羲之实在是名声极好,“朝廷公卿皆爱其才器”,未久“复授护军将军”。王羲之照例推辞。为“劝使应命”,主政的殷浩专门写了“遗羲之书”:“悠悠者以足下出处足观政之隆替”[3],将王羲之的出山视为政治兴隆的标志。话说到这份上,王羲之欲却不能了。此时,桓温率军攻克巴蜀,东晋王朝自永嘉南渡后第一次成功地收复大块失地,局势趋于稳定,重涉宦海似不失可为之举。
王羲之终于决定回应友人的诚意,并提出自己理想中的仕宦方案。信中传达了三层意思,是他多年退思反省的集中表达。其一,自己的归隐是发自内心的选择,由来已久,之前的固辞不出尚请理解;其二,自己是个文士,在文化、艺术方面有些才华,处理军政事务所要求的“专对之能”非本人所长;其三,最适合自己做的事情,乃是像汉末太傅马日磾一样,以亲善大使、和平使者的身份,赴甘陇,巴蜀一带,向久违王道的人民宣威安抚,传播华夏文化,以实现圣人修仁立化,“德被天下”的理想。这最后一点特别值得品味,它充分反映了王羲之不同于政客的高远理想。
三
王羲之于永和四年(347)左右就任护军将军,又开始了他长达7年的入仕生涯。在护军任上,他尽职尽责,整理内务,建言改制,莅任不久,就发布著名的《临护军教》:“今所任要,在于公役均平。其差太史,忠谨在公者,覆行诸营,家至人告,畅吾乃心。其有老落笃癃、不堪从役,或有饥寒之色、不能自存者,区分处别,自当参详其宜。”[8]寥寥数语的一道命令,内涵极不寻常。这样的军事文件在历史上实属罕见。它与那种将军爱兵如子以激励士气的功利性诉求不可等量齐观,另有一番文化人的“人本”境界在其中。他把兵士当作一个人来对待,折射出的仍是他“宣德教化”的政治理想。
王羲之始终对自己有一种期许,既然已“出”就认真做事,尽己力干一些利国利民的事情,这就需要找准能够发挥优长的位置。他深知自己非军事人才,做政务官更为合适。所以,他请辞护军并不在乎“级别”的下降,“苦求宣城郡”。朝廷大概认为一个小小的郡守不合王羲之的身份,时逢会稽内史王述遇母丧守制,才诏示王羲之转赴会稽接任。
王述属于那种“口论玄虚,怠于政务”的名士,使会稽积弊甚深,又赶上连年的灾荒,王羲之上任的头两年疲于救急,减免赋税、停止征役、惩治贪官、禁酒节粮、开仓赈贷等等。王羲之为当朝大名士,又有王家余威和广泛的人脉,主政的司马昱、殷浩、谢尚等,都与他渊源深厚,“羲之每上疏争之,事多见从。”二三年下来,会稽郡内的饥民方得安顿,生活生产局面逐渐稳定。王羲之为此感到莫大欣慰,在与谢尚(此处在《晋书》中为谢安,当是误记)的书中倾吐真情:“顷所陈论,每蒙允纳,所以令下小得苏息,各安其业。若不耳,此一郡久以蹈东海矣。”[3]
无论护军还是会稽内史期间,王羲之须臾未曾释怀的朝中大事莫过于北伐与内和。其用心之多,见识之明,参予之深,朝中罕有其匹者。对于北伐大计,王羲之有着深思熟虑的三杆标尺:一是以江左大业的整体利益来谋划,不能加入个人野心以致内外猜忌;二是积极筹备,把握时机,不贸然出兵,出则必胜;三是须有能统兵打仗的帅才主持军事行动。以此观之,桓温伐蜀是有把握的胜局,他写信令家人“速送袍来”。对殷浩在与桓温斗法阴影下的北伐,他多次劝阻。殷不听,果累败。殷浩废黜后,桓温主持北伐,率军入关中陈兵灞上。王羲之估量形势后,持以谨慎的赞同。在朝野的一片欢庆中,王羲之更以一贯的洞察力分析着巩固战果的可能性,发急信与前线提醒桓温:“二十三日发至长安,云渭南患无他,然云符健众尚七万,苟及最近,虽众由匹夫耳。即今克此一段,不知岁终云何守之?想胜才弘之,自当有方耳。”[8]为王师远征,粮运不继,敌军七万将伺机反扑而担忧。这是当时难得的清醒之言。信至,桓温已被迫收兵。王羲之收复旧地的热望不在任何一位北伐名将之下,但他的头脑中始终绷着“以区区吴越经纬十分之九”这根弦。这些都表明,王羲之的政治、军事洞察力,远为一般官吏所不及,亦是他在其位谋其政,以天下为己任的表现。
王导、庾亮、郗鉴老“三驾马车”故去后,经过一段时期的调整、演化,朝中形成了新的权力“三巨头”:司马昱、殷浩和桓温。王羲之又成为朝中难得的与三人均能说上话的特殊人物。殷浩在司马昱的支持下,与桓温大斗其法,使原本就存在的内外不协进一步加剧。“王羲之密说浩、羡,令与桓温和同,不宜内构嫌隙,浩不从。”[3]与此同时,他亦利用自己对桓温的影响力,多次致信劝导,望其宽容、谅解:“与殷侯物示当尔,不可不卿定之,勿疑。”[8]王羲之的努力对殷桓之争起到了一定的缓和作用,然此事终因关系重大,利害所系,难以消弥,最后以殷浩败,桓独擅大权而了结。从中可见者,乃是王羲之对当时政坛有着全局性的影响,并非会稽内史这样一个地方职务可以局限。
令王羲之产生更高声望和更大影响的,还在于他在会稽任上所成就的名士领袖。会稽为东晋的后方腹地,王羲之前来主政等于竖起一杆文化旗帜,引得名流纷至沓来。“会稽有佳山水,名士多居之,谢安未仕时亦居焉。孙绰、李充、许询、支遁等皆以文义冠世,并筑室东土,与羲之同好。”[3]俨然王朝的第二文化中心。永和九年举办的兰亭盛会,前后主宰江左政局的王庾桓谢四大家族中的人物均到齐了,还有来自各地的新老名士、政界要员郗昙、孙绰、支遁等人,堪称群贤毕至,名流云集。以兰亭聚会为标志,表明王羲之在王导、庾亮、蔡谟等老一辈名士去世后,成为众望所归的新领袖。东晋世族掌权,文化优势乃是最重要的内涵,王导、庾亮莫不如此。王羲之文化领袖身份的确立,再加上王门代表的地位,政治上的分量举足轻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