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的巷子，有时总让人想起大师们有意无意深藏不露的画。怎么说呢，许是日脚落在上面重重叠叠太多，于是就变成一层层千张百叶，乍一看春日暖阳里唐伯虎正靠着木门吃老酒看桃花，一阵风吹翻过去，揭开下页上，伍子胥箫声未落，专诸还在以一敌百王呢。 王洗马巷也一样。走，别快，要不一眨眼一排民居里那个小小的城隍庙就滑过去了。黄的墙黑的檐，冬天晴日鹅黄的光透过重叠的日脚，好像多层皮影，一个千变万化的人走到面前来。 春申君，战国四大公子。大公子，小人物，那么多姿态，哪个才是真的？ 【一】 匹夫的勇气 报告大大大大王！楚太太子熊完跑了！ 宫门口，是魂不附体，结巴的探子，眼睛直盯着地，像已被绑在灶台前，只等落颈的鸭子了。 朝堂一片安静，像什么都没有发生。鸭子被什么静悄悄拖走，只有衣服被铁刃划过“豁啦啦”的声音。 这么多人，看不住一个人质，如此无用，都杀了吧。 秦昭王很安静地说。四周都不敢说话。和蔼可亲的大王其实喜怒无常，眼皮底下人质跑了，谁知会怎样。现在大家唯一任务就是不要喘粗气，打喷嚏乱动什么的被蓄势待发的大王盯上。你打过熊，知道和这种东西对上眼是很不妙的。 昭王心里也在算账：楚国押在秦国的太子跑了,以后怎么要挟这个邻居？这个熊完，回去即位，这仇要不要记在心里？打韩赵，背后楚国乘机下手怎么办？ 堂下卫士开始默默活动手脚，反正又有活干了。 报大王……来了……又一个胆战心惊的声音。 昭王抬眼盯着门官。 大王，楚臣黄歇来报。一个声音穿过如林的矛戈，颤抖的门官,来到昭王面前。 来得好！昭王笑了，很和蔼，只是声音咬咬的：能把你们金蝉脱壳的妙计给寡人说说吗？ 这个瘦小的男人竟然也是微笑的：实不相瞒，这几天我一直都在对您称太子生了病，其实他是抹了灰脸，装成车夫，驾车走了。 好！秦王血红眼睛，拔出剑：好智慧，好忠心！可是寡人最不喜欢被戏弄！卫士们哗啦一下涌进来。 黄歇捡起剑，左右点点，好像是伸手摆动： 楚王快去世了；可是太子还在秦国，这样一定当不了王了，可是大王用太子约束楚国的目的不也达不到了吗？其实太子完对秦国是心存感激的，现在即位，一定和秦国交好，这不是您的目的吗？ 啊？昭王眨眨眼。 最后一步棋该出了。厚礼不是白送的。黄歇暗想。 果然，秦相范雎发话：黄歇身为人臣，能为主人效死，说明忠诚。现在完已回国，继位一定会重用黄歇。我们干脆也大方些，将他放了，将来和楚国的关系…… 昭王突然又笑了，特别热情洋溢：我不过就是试试你的，好忠心！回国要代我问候啊！…… 出门，上车。才感到后背早就被冰凉的粘汗浸透 了。长出一口气，策马扬鞭：计划才开始呢！能在秦王手下走钢丝的，除了那个为一块玉要自杀的蔺相如，再没另一个。他就以这样一个漂亮但惊险的姿势，走入历史。 一个小人物，他的传奇开始了。 他就是后来的春申君，战国四公子。 【二】 公子的草莽企业家见识 介绍一下我们的老前辈。春申君黄歇，是黄国贵族后裔，其实就跟刘备自称皇叔差不多，咱们当年也阔过；不过他这辈只能四处漂泊了。学识渊博，善于辞令，而且遇事临危不惧，处变不惊，使他逐渐崭露头角。熊完即位，是为考烈王，黄歇担任令尹，封为春申君，现在说令尹就是全国二把手，相当总理国防部长一把抓，风头无两。 这是典型的第一代企业家性格，胆大，心细，草莽，头脑一动先干了再说；这在太子逃亡秦国事件里表现无遗。国内大王要死，太子说什么也要即位；但秦王还有些顾虑；这种状态，保守办法莫过于请人说合；秦王虽暴烈，但不是不讲理，还有秦相范雎，给他厚礼，又攀交情……但千条万条道，黄歇的路只有一条：冒险，最快！最好！ 一个没落贵族，为了荣耀，开始了冒险之旅。让太子看看，是我拿命让你逃出生天，当上大王的，如果稳妥道路，太子还会感恩吗？对了，我的目标是苏秦，不是一个大王的宠臣，而是向着六国的相印，手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前进！ 公元前260年，赵孝成王中秦人反间计，“纸上谈兵”的纸人赵括创造了战国历史上最大战败记录，赵国40余万兵卒被活埋，秦军围攻赵都邯郸。魏国不敢进击秦军。赵相平原君赵胜率门客来楚求援。黄歇新官上任三把火，正碰上毛遂拔着剑威胁楚王出兵。我们现在看“毛遂自荐”，实在太传奇，换作我们是楚王，怎么想？这个卤莽大汉让我们看到一腔热血罢了，刀尖顶脑袋，你试试怎么分辨大道理？ 这个剑拔弩张场面因为黄歇的厉声而停止。他力主抗秦，亲率大军出征。同时，魏国信陵君魏无忌也导演了“窃符救赵”，进军邯郸。三军一举击溃秦军，邯郸之围随之而解。后来苏州上海无锡一带就成了黄歇的属地，春申君威望空前。 【三】 暴发，暴发，然后爆炸 什么叫见好就收？ 苏州话：顺风蓬勿要扯足。受恩深处宜先退，得意浓时便可休。 什么意思？ 看看老前辈当年的风光吧： 楚考烈王即位,春申君 “辅国持权”,掌握楚国政治、经济、军事命运,成为“实楚王”的大封君。魏国人打算联合楚国攻秦，他自作主张：“不必再见楚王了。十天之内，我将率数万军队到魏国。”摄政专权可见一斑。当年赵胜把灵丘(今山东高唐南)送给黄歇当见面礼才争取到毛遂自荐时的那一声支持。 春申君和齐国孟尝君，赵国平原君，魏国信陵君竞相礼贤下士，招引门客，黄歇门客三千，居“战国四公子”之首。不过这些门客多逞强好斗，奢侈浮华。平原君赵胜派使者拜访春申君，赵使想在楚国炫耀一番，于是头上插着玳瑁簪子，剑鞘上装饰着珍珠宝玉，前往会见。结果刚到门口，看见一般门人穿的鞋都缀满了珍珠。 这下可真替国家争了大光了。是争光吗？还是走了光？ 摄政，却只知专权；做事，先要肥己；养士，不会识人用人，这样的崛起叫做暴发。 看看多么浪费吧：荀子曾为楚相春申君门客，最大出息是灭鲁后授命兰陵县令。荀子教个学生韩非在秦国都是宰相，老师只是县令，杀鸡用了屠龙刀。 人娇纵惯了，就会膨胀。膨胀当胖。公元前242年，秦国完成最后准备，列国随时面临被消灭危险，连横攻秦势在必行。当时，唯楚最强，魏派使者面见黄歇，邀约连横。本来这是理所应当，但自我膨胀的先生连大王都没通报，自主决定了。架空领导，能不怀上怨恨？最惨的是，战败了。从此，考烈王对春申君疏远，君臣失和。 权力是鸦片烟，当初小人物时，光脚不怕穿鞋，脑袋都能不要，所以头脑缜密，言出必行；现在好日子过得多，二十几年相国，瘾上来了，患得患失，就要出漏勺了。 这时一个心地不正、花言巧语的门客李园出现了。他先将其妹送给春申君；其妹怀孕后，又唆使其妹说服春申君将她献给考烈王，说生下儿子继承王位，春申君就是楚国“太上王”，楚国天下尽握在其手中了。 做事要有分寸，良田万顷，日食一升。大厦千间，夜眠八尺。我们的老先生居然鬼使神差地干了。李园获得大权，开始准备干掉春申君了。 楚考烈王死。李园安置武士，待黄歇闻丧讯赶进宫，被斩，头颅抛到宫墙外。 就这样结束了，82岁败亡。偶然而且荒唐。其实一直疑心这个最后的下场有点问题。也许楚王是没有生育能力，但一个年近八十的老头就能好到哪里去？如果说真是被李园忽悠，最后的这个孩子到底是谁的，真难说，也许，从头到尾他都被戏耍了。 【四】 君子的生意经 苏州冬天来了。而秋天的过去，源于一场淅淅沥沥了两周羊毛一样的雨。走到王洗马巷，雨突然停住，阳光不很强烈地出现，把一切变的温暖起来。 抬头，原来是黄的墙黑的檐，两边都是正版的民房。 苏州的城隍庙。 里面是我们的老先生，春申君黄歇。现在还是叫黄歇好些，只有恢复了本来的姓名，人才会亲切。在台上时候的一切都是戏文，临了到头来被祭奠的倒是当年不经意间给乡邻们办的一点好事。 当年楚国迁都，春申君封吴地，就是今苏州上海，他治理申江，疏通河道，抑制水患，现在黄埭就是他的姓命名的。上海黄浦港，上海简称为申，都是因纪念黄歇而得名。 于是才能看到春申君庙。王洗马港里，明黄着和民居混在一起。明代时候，大家说这人人品不错，道士们说他和我们的黄裳同姓，要不就祭他。这个庙就此存到今天。 记得当年他游说秦王时候一句话鹈鹕灌顶：物极必反。大王，贪图眼前利，换得后来祸。不是吗？ 若争小可，便失大道。他说对了，可是自己却没有做到。 所以他到底是个小人物，至于结局合不合心意，也许只有自己知道。 (小萍摘自苏州广播电视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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