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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红瓦屋图书馆 2013-10-28
□清泉琴韵
  向谷子投去深情的一瞥
  榆钱黄,种谷忙。当奶奶向布谷鸟清脆的鸣叫投去深情的一瞥,就会看到爷爷扶着那把饱经风霜的耧,在郭家老坟的边上开始耩谷。我和姐姐则拉着砘子把耧眼礅实。爷爷边耩谷边念叨着:“清明高粱谷雨谷,小满芝麻芒种黍。”节气和农谚是爷爷稼穑的兵书。谷耩完后,爷爷就单眼瞅着,直到把垄眼瞅得钻出一行行细嫩的谷苗,他才算舒一口气。 
  爷爷说,盛产小米的地方也盛产美女。黄河口地茬好,出好谷子,也出漂亮女人。不信你看你奶奶。陕北有个米脂县,为啥叫米脂?那里的小米粥上面有层脂肪一样的米油,一筷子夹起来,放到嘴里那个香。“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米脂出美女,貂蝉就是米脂人,是小米的滋润使她肤若凝脂、貌倾三国,让吕布神魂颠倒,说到底都是小米闹的。 
  奶奶活了九十六岁,从来没下过地。她踮着小脚,除去给爷爷生了八个孩子,就是为爷爷馇了一辈子稀粥。爷爷喜欢喝小米粥,上顿小米粥,下顿小米粥,从来没个够。爷爷喝粥喜欢用大海碗,转着碗沿,呼啦一口,呼啦啦再一口,然后夹起一小条咸萝卜放进嘴里,嘎吱嘎吱,那声音脆生生的,很馋人。当爷爷把海碗往锅台上一搁,你从碗里再也找不到一粒小米。直到现在我喝粥时仍喜欢发出不文明的呼啦声,请原谅,那都是从我爷爷那儿传承的。尽管世上美食那么多,但我的味蕾一直固执地在故乡的灶台旁流连忘返。 
  黄河口特殊的气候和临河靠海的地理条件,使这里的小米有一种特别的香气。“羊羔羔吃奶眼望着妈,小米饭养活我长大。”在我的家乡,许多产妇都用熬好的小米粥加红糖来调养身子。没娘的孩子只要能喝上小米粥,也就能活人了。 
  因为谷子,故乡衍生出了如此浓郁的亲情;因为谷子,黄河口平添了这多摇曳的诗意。 
五谷中的精灵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论繁衍后代的能力,谷子在五谷中首屈一指。谷子长得小巧可人,去壳后直径仅一毫米左右,因此得名小米。人们干脆用“沧海一粟”比喻事物的渺小。但就是这粮食中身子最小的一粒谷子,长成的谷穗上却能结出千万颗籽粒。华夏先民早就发现了谷子这种超强的生命力。周族的始祖后稷在尧舜时教民耕种,最先种出的庄稼就是“稷”。后来稷被奉为谷神,置于香烟缭绕的供台上,受到上至帝王下到黎民的供奉。每年的六月六日都要祀“谷神”,谓之“六六福”。“五谷丰登”是农人千年不老的企盼。 
  说来也怪,小米虽小,却占据了五谷的首席,其他的粮食都沾它的光,统称“谷物”或“五谷杂粮”。要问“五谷”的准确所指,“五谷不分”的人一定不少。五谷一般指的是稷(小米)、麦、稻、黍(黏黄米)、菽(豆)。玉米虽然籽粒很大,产量也高,但最初的五谷里却并没有它。因为玉米是外来物种,明朝时才从墨西哥辗转传入。 
  中国是谷子的老家。考古证明中国黄河流域栽培谷子的历史可追溯至一万年前。谷子是一年生草本植物,喜温耐旱,柱状圆锥花序,子实圆圆的、黄黄的,每一粒谷子都是一颗太阳,一颗高度浓缩的太阳。《诗经》中有许多青翠的句子是关于谷子的:“大田多稼……与其黍稷”,“芳草萋萋,粟稷依依”。“粟”、“稷”就是谷子。粟的祖先叫做“莠”,也就是狗尾巴草。但经过千万年培植进化的谷子和狗尾巴草已有了太多的区别,所以才有了成语“良莠不齐”。 
  谷子生于天地之间,沐风饮露,吸纳地母之神韵,承接日月之精华,转过身来又哺育人类。小米的蛋白质、脂肪的含量均高于大米,维生素B1的含量更居五谷杂粮之首。小米不仅养育了一个民族,还是中国革命的功臣。“小米加步枪”书写了一部改天换地的神话。面对谷子,我不得不用一种钦敬和感恩的目光去审视它的前世今生。 
你千娇百媚的丰姿
  乡亲们侍弄谷子就像侍弄孩子。耩谷、薅谷、锄谷、割谷、掐谷、打谷,程序繁杂。一粒谷子从出生到分蘖到恋爱到最后生儿育女,它的一生就是一部真正的植物传奇。 
  谷苗三指高,壮汉累断腰。没几个男人愿意干“薅谷”这种活。薅谷就是给谷子间苗。“谷要稀,麦要稠,高粱地里卧住牛。”爷爷在谷子地头边割牛草边说着薅谷要领。谷苗要薅得一样宽,还要找出隐藏在“革命队伍里的阶级敌人”,有一种热草像极了谷苗,千万别拔了谷苗、留下了热草。说薅谷累,不是说它劳动强度有多大,而是干这活的架势不得劲。因谷苗太矮,弯腰时就几乎一躬到底,腰受不了;蹲着又太慢,时间长了腿脚麻得迈不开步。这是一场枯燥而治人的劳动,壮汉们越急越不出活。所以薅谷大多是一群妇女或孩子在一起干,叽叽喳喳,有说有笑,有的妇女干脆坐在一个小脚床(板凳)上,薅一段挪一挪。间苗的同时,把垄背上的杂草拔一遍,最后地里就只剩嫩绿的谷苗一统天下了。
  “六月六,看谷秀。”刚抽穗的谷子,长得像惹人怜爱的少女。暑风过处,谷子们起伏摇曳,像一群姑娘推推搡搡。当人们看到蝴蝶在谷穗间留恋戏舞,那是谷子在不事张扬地筹备自己的花事了。高粱开始晒米,玉米开始拐把儿,故乡的田野上,每天都有千万朵野花的婚礼在开张。蜜蜂是黄河口植物部落里的超级红媒,谷子扬花的时节,没人比它快乐。它在匆匆地赶场,喝着数也数不完的喜酒。 
  在前桥村西边的沙土地上,爷爷的谷子活得有滋有味。 
  黄昏时分,爷爷的右边跟着我,左边跟着那条大黑狗,去坡里看庄稼。碰到乡亲,爷爷指着我说,看,我的小黄狗,我走到哪他跟到哪。快到窝棚之前,爷爷总要检阅一遍他的庄稼方阵。然后,掏出别在腰里的旱烟袋,坐在二河子的河沿上,把烟叶连同他古稀的心事摁进烟袋锅,在月光下的谷子地边吧唧个没完。谷子地的那边是一片西瓜地,西瓜地的那边是一片玉米地。我辛劳一生的爷爷是草桥沟岸边真正的富翁。此时的他,拥有满天星斗、遍地庄稼。 
  暮色四合,这是我聆听夏虫合奏的好时光。起先是“儿乖子”(一种小蚂蚱)发出一种令人心仪的鸣叫,清悠辽远。接着,蟋蟀、蝈蝈、青蛙,这些我童年的启蒙音乐老师,开始在前桥村广袤的田野上排演一场宏大的田园交响曲。 
  月亮升起来了。薄雾似纱,雾月中的谷子出奇娴静。你听,刷刷拉拉,谁碰得草叶子响了,地猴子蹿了出来,刺猬也蹑手蹑脚地出场了。它们在月光下走走停停,好像在寻找啥宝物。黄河口的万物生灵趁着青春年少,在享受着谷子地里的爱情,谷子们也往往在这时发出助兴的拔节声。 
  谷子,我柔情似水的谷子。 
  谷子,我俊美如月的谷子! 
抿一口谷香醉死个人
  谷子在庄稼里是耐旱的冠军。当玉米旱得打了绺儿,大豆旱得耷拉了叶儿,谷子不动声色,夜晚的一点露珠就能让它傲视群雄。“只有青山干死竹,未见地里旱死谷。”河岸边的沙地上,清风洗酷暑,连雨催丰年。如果老天爷送点雨水来,谷子照样乐意接受。黄河口的谷子,皮实着呢。 
  秋天来了,田野里飘着成熟的谷香。爷爷扎的那些草人,不管刮风下雨,不管晨昏午后,一直忠诚地站在谷子地里。爷爷此时也是一个活动的草人,嘴里不住地吆喝着,驱赶着一群群的家翅儿(麻雀)。尽管这样,谷子穗上细长的毛抵挡不住鸟儿尖长的喙,鸟们总要比爷爷先尝尝谷子的馨香。 
  立秋天渐凉,处暑谷渐黄。爷爷的身边,是一片迷人的金黄。纤细的谷秆倔强挺直,支撑着沉甸甸的谷穗,诠释着一种风骨。越是饱满的谷穗,越是娇羞地垂着头。看着满地狗尾巴似的谷穗子,爷爷缺了门牙的嘴就总是合不拢,他掏出随身携带的小锡壶,抿一口小酒,就一口谷香。 
  爷爷说,长大了给你娶一个像谷子一样俊的媳妇。我望望谷子,谷子回眸一笑,那是比伊人风情更入骨、只能从丰润的大地上才能生长的一种媚。啊,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开始收割了,谷子在男人怀里欢快地跳。夜晚,女人们在月光下掐着谷穗,谷子在她们怀里还一个劲地跳。 
  故乡的谷子,千娇百媚的是你,坐怀不乱的是我。 
谁在谷丛里说着悄悄话
  因为谷子的产量较玉米、高粱低,为了活命,人们拿不出大片土地种谷子,所以在黄河口的庄稼中,谷子不是当然的主角。小米面蒸的窝头虽然好吃,但总吃小米面窝头就太奢侈了,多数小米被熬成了稀饭。 
  现在爷爷早已在郭家老坟就位。种谷子的人越来越少了,爷爷的那片谷子地上已建起了一个化工厂。流淌在我们血脉中的那些有滋有味的东西正在渐行渐远。其实,现在的谷子滋味也已大不如前,它们更多地被化肥、农药包围着,少了原先养育中国革命时那些小米的朴实地道,失了往日的绵厚醇香。 
  远了,我的满眼浓绿、摇曳不止的谷子;别了,我的见风就长、垂蕤生姿的爱情。故乡的谷子曾经一年年伴我成长,而且我也将带着对谷子挥之不去的爱渐渐老去,直到有一天也和爷爷一样埋在谷子地头。 
  其实我没别的奢求,只想在繁星满天的夏夜,以一种思恋的姿势,长成黄河口谷子上一片瘦削的叶子,在弥漫着庄稼清香的草桥沟岸边,伸着细长的耳朵,聆听谷丛深处地猴子绵绵的情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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