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常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这是苏轼最痛苦的时候说的。 唐代多狂人，与苏味道、崔融、李峤当时齐名的杜审言，合称“文章四友”。性情最不稳定，个性最为张扬的，也就是杜审言。他喜欢开玩笑，也很狂妄。他自称“吾文章当得屈、宋作衙官，吾笔当得王羲之北面”。口气老大不小，自诩文章书法独步于天下，而且找出了最高的参考标准：大诗人屈原和宋平的水平虽高，但论起写文章，也只能做我的下手；我的书法嘛，就连大书法家王羲之也得臣服。这不能不使人发笑。 有才气的人如果不剔除傲气，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后来因为媚附武则天的面首张易之兄弟，杜审言被贬逐出京，流放边远地区。杜审言开始了一次较长时间的文化苦旅。他有一首《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产生的： 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萍。 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 这首诗，明代的胡应麟认为是唐人五言律第一，给了杜审言最高的褒扬。正是在被贬途中，杜审言遇到一个姓陆的当晋陵县丞的朋友，这朋友写了一首《早春游望》送给他，希望他提一些意见，杜审言放眼远看，春光满眼，触眼生情，遂写了这首诗回赠朋友。 来自命运重压下的沉重呼吸的人们，在获得暂时的自由的深呼吸时，就分外深切体验到自由的宝贵，懂得欣赏大自然的美。因此诗人感慨地说，只有游宦之人，才格外惊讶气候万物的崭新变化。他惊喜地发现，早晨，空中漂浮的云朵渐渐变成一片片灿烂的彩霞，太阳从大海里冉冉升起，把附近的村庄道路树木都照得一片光亮。隔江的村庄里迎春的梅仍然花开如霞，柳枝却已经忙着绽出了嫩芽，在东风里翩翩起舞。啊，春天已经赶到了江北！现在，读到了陆朋友的诗，诗里古朴高雅的情调，使这位狂人顿时产生浓重得化不开的归思——不知道春天到了家乡没有啊？我什么时候能够回到美丽的家乡？ 他落泪了，为思念而落，为自己无法回家而落！ 韩愈不仅是散文大家，而且诗也写得好，只是他另辟蹊径，词险意硬，因而使有的诗读起来佶屈聱牙。他为人清正，不善阿谀，敢犯龙颜之怒。唐代佛教盛行，宪宗亦崇佛，当时朝廷里准备迎佛骨，韩愈尊儒，上书谏宪宗，力陈佛教之害，遂逆宪宗龙鳞，几被处死，经裴度等人说情，得以由刑部侍郎贬为潮州刺史。途中遇到侄孙韩湘，作《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赠之：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俗话说，伴君如伴虎，故一般臣子小心翼翼，一味迎合君王，曲意承欢，而孤忠鲠直之士往往没有好的下场。古今中外，概莫例外。你看，韩愈早晨上表极陈崇佛之害，傍晚就被贬到八千里路外的潮阳。 诗开篇就以高屋建瓴之势，写出自己的一身正气及所遭到的不幸。韩愈上表的目的原是为朝廷除去积弊，尤其是崇佛，劳民伤财，毫无益处，所以他不惜自己年纪已大，身体也不好，而在其位而努力谋其政，想不到“朝奏”“夕贬”，处分迅速、果断，毫不手软，快得匪夷所思，真令人心酸。但是为君为民，他很泰然、很从容地接受被贬的现实，去潮阳赴任。想想吧，潮阳在今天的广东，从长安到那里，好远好远的路，诗里说八千，只是约数，事实恐怕还要多。离开长安，走到终南山脚下，云横目断，回首凝望，难舍的不是朝廷，而是那个曾经给了他无数温馨的家。想到自己走了以后，苦了妻子儿女，他们一旦遇到困难，不知道有谁来帮助？对妻儿的歉疚与朝廷不辨忠奸的怨恨，这位末路英雄的内心在痛苦中挣扎，犹豫、彷徨。 雪下得渐渐紧了，到蓝关的时候，大雪覆盖了路面，前途艰巨，马儿也踌躇不行。正好韩湘来送，于是将自己的心事嘱托他，为了朝廷政治的清明，我即使死在潮阳也无怨无悔，到那时，你来收拾我的尸骨，把它带回故土。 为了正义的事业，他慷慨从容，视死如归，很郑重地嘱咐韩湘。但我们可以料想，他当时的心里一定怀着极度的悲哀与愤怒。“忠而见疑，信而被谤”，这是屈原时代的不幸，而今这样的不幸降临到自己头上，这个朝廷和楚怀王时的楚国有什么不同？真是可悲又可怜！ 这首诗读起来悲壮沉郁，不侔于一般迁客诗作，结构开阖纵横，大起大落，格调沉郁顿挫，气韵沉雄，流转在诗中的是那股为正义而献身的热血的献身精神。从诗里，我们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诗人那颗为国为民之心的剧烈跳动。读这样的诗，我们会想到范仲淹《岳阳楼记》里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崇高博大的心胸。这是一种舍小我而为国的境界，是第一等境界！ 白居易在元和十年被贬为九江郡司马，第二年有他的杰作《琵琶行》问世：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 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轻拢慢撚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 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渐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沉吟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 曲罢曾教善才伏，妆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 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 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 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 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 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 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 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 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诗前小序如下：“元和十年，予左迁九江郡司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闻舟中夜弹琵琶者，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问其人，本长安倡女。尝学琵琶于穆、曹二善才，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遂命酒使快弹数曲，曲罢悯然。自叙少小时欢乐事，今漂沦憔悴，转徙于江湖间。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因为长句，歌以赠之，凡六百一十二言，命曰《琵琶行》。” 白居易这首诗里着力塑造琵琶女这一形象，其目的就是为了抒发自己胸中那种漂沦憔悴，转徙江湖间的“迁谪意”。 诗在刻画这位从京都来的琵琶女时，先是突出她高超的音乐才能，诗人送客，忽闻水上乐声，使“主人忘归客不发”，足见此音不同凡响。将要远去的客人听到这乐声后精神勃发，诗人蒙在心头的那种惆怅也为之一扫，马上“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简直是绝处逢生般的喜悦。 再看琵琶女弹奏琵琶的技艺。先是转轴拨弦，轻轻调声，简单的乐声，虽然不成曲调，但擅长欣赏音乐的他们已经体味到其中孕育着的感情。开始弹了，她低着头，似乎在随便地弹着，动作是缓缓的，乐声是低低的，好像在轻轻地诉说自己此生的郁郁不得志。仿佛她心中的全部悲怀如流水般的从她指尖流淌到琴弦上，化为美妙的乐声。过了一会，她弹起了天宝年代的名曲《霓裳羽衣》及《六么》。这都是当时的宫廷御曲，为唐玄宗所制，他曾让李龟年奏乐，宫女讴歌，贵妃随着乐曲声翩翩起舞。白居易他们也很少有机会听到如此美妙音乐，真是大饱耳福。开始，她弹得徐缓可心，一会儿，动作便急骤起来了。大弦声声响亮，发出急雨般的声音；小弦温柔动听，好像两人在轻声细语。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如无数的大小珍珠叮叮当当地掉在玉盘之中，十分清脆悦耳。突然，乐声又变了，那声音有时像黄莺在花枝中叽叽喳喳地鸣叫，百啭千声，一幅春和景明的景象出现在听者的眼前；有时又如泉水在冰下艰难地流动，时断时续。后来竟然如女人哀痛欲绝的呜咽，越来越低，最后听不见了。这短暂的间隙，让人遐想联翩，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啊。突然，乐声又响起，一下子升到高八度，高亢而急促，犹如一只巨大的金瓶突然被打破，里面酒浆直流；又如两军相遇，短兵相接，乒乒乓乓……把听者的神经绷得紧紧的。正当大家敛声屏气，听得神经紧张入神之际，女子的手指在弦中间猛地一划，骤然收拨，四根弦发出犹同布帛一下子被撕掉的那种砉然声…… 这时候，江面上没有一点儿声音，几只船上的人都在听，静静地。只有一轮圆月照在茫茫的江中。 你看，诗人将琵琶声描写得何等逼真，何等生动，由缓到急，由低到高，由小河流水般的淙淙到泉水在冰下慢慢流动的艰涩，由春风吹拂般的平静到狂风暴雨似的急骤，由激越高亢到戛然而止……真是千变万化，美不胜收。在唐诗里，只有韩愈的《听颖师弹琴》及李贺的《李凭箜篌引》中描写可以与这首比肩。李白有一首《听蜀僧濬弹琴》，也是有关音乐的，却是避实就虚，具有另一种情调：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 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 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这首五律纯写听琴，“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把这位和尚写得仙风道骨，超尘脱俗。他抱的是“绿绮”古琴，如当年司马相如所爱之琴一样名贵。轻轻一挥手，琴声响起来了。弹的是什么曲？过程又是怎样？李白先生什么也没说，妙在以听者的感觉来写乐声的非同一般。“如听万壑松”。松涛澎湃，那是怎样的气势啊！急骤、奔放，雄浑……所以诗人的感受是心灵如被流水洗过一样。他全神贯注地听着乐曲，简直达到了忘我的境界，不觉时间的过去。直到乐曲的余音融入秋天黄昏的钟声里，他才发觉天色已经晚了。 这首诗对音乐的描写不是直接的，具体的，而是重在揭示效果，重在时间的烘托，重在意境的创构。重在写自己听琴时的感受，重在体现弹者、听者之间感情的交流。它所具有的神韵远较《琵琶行》丰蕴、深厚，需要读者运用丰富的想象去感知，去体悟，如果在音乐上没有什么造诣的则很难想象这位高僧究竟弹得怎样。而白居易这里的描写如在耳边，直接具体得多，不需要多少的欣赏能力就能够体悟到诗中描写的音乐是多么的美妙。 而李贺的《李凭箜篌引》则是采取另一种方法描写音乐：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两相比较，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李贺也用比喻，但他所用的比喻大多的神话传说，光怪陆离，你要理解它，就得联系神话去慢慢想象，而没有白居易此诗的比喻那样具象。所以有许多读者不喜欢。比如，你知道什么样的声音是“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吗？“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又是怎样的声音？我敢断定，一个人也没有听到过，李贺自己也不知道！同时，这首诗纯粹是描写音乐声，不加一点儿诗人的感受。所以，尽管有人说他描写色彩斑斓，比喻玄奇，但毕竟不是好的抒情诗，不能与白居易这首相比。 如此具体如此生动地描写琵琶女弹奏技巧，目的是什么啊？下面叙述琵琶女的不幸。先写这个女子并不寻常，很早就学会弹奏琵琶了，名字曾经编在教坊第一部之中，为达官显人弹唱。每弹奏一曲就深得当时的乐师佩服，而外貌又很美，打扮后常常使和她一起的那些美丽女子又妒忌又羡慕，因此轰动京师。公子王孙纷纷请她到酒席宴会上去弹唱，每弹一曲就得到许多绫罗绸缎的奖赏。和这些人在一起，狠命地玩，唱歌打节拍时不惜将首饰打碎，喝酒喝得罗裙上沾满酒的痕迹，就这样，天天欢笑，月月春风，大好的年华就这样度过。后来母亲死了，弟弟又去从军，家中没有人了，自己本来是吃青春饭的，年长色衰，就失去了最大的资本，那些公子王孙也不再邀请他唱歌弹琴了，家门前冷落车马稀少。有什么办法呢？只好找了一个商人把自己嫁了。哪知道商人重财而不很看重夫妇之情，反正外面女人多的是，故常常出去做生意，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前年他去浮梁贩买茶叶，直到至今还没有回来，女人一个人生活在这条船上，有时在夜里忽然梦见年轻时的那些欢乐，醒来时就分外悲伤，脸上泪痕纵横，却说给谁听呢？ 听了琵琶女的叙述，诗人顿生“同是天涯沦落人”之叹。这个女子，有非常美丽的外貌，又有杰出的弹奏琵琶的技术，遭遇却如此凄凉。诗人从她的遭遇中看到了自己。自己也有超群的才能，安邦定国治天下的抱负，也有过“十年之中，三登科第，名入众耳，迹升清贵，出交贤俊，入侍冕旒”的辉煌经历，无端遭贬，“始得名于文章，终得罪于文章”，飘流于江湖之间。与琵琶女的经历，何其相似乃尔！ 正如郭沫若在写剧本《蔡文姬》时所说的“蔡文姬就是我”一样，琵琶女的身世和他的遭际契合，琵琶女就是他的化身。他越将琵琶女弹奏技艺写得高超，曾经的经历辉煌，也越能反映她结局的悖逆常情，也越能突出她的不幸；也就越能抒发心中的悲愤不平。 最后，诗人顺理成章地抒情：从去年谪居九江以后，郁郁寡欢，常常卧病在床，想找些快乐的事情消遣，可惜浔阳地处偏僻一隅，没有什么动听的音乐，一年到头，听不到悦耳的丝竹之音。这里地低土湿，芦苇与竹子遍地都是，把人家的宅子都包围起来。早晚只有杜鹃“不如归去”的叫声与猿猴的悲哀啼叫声在耳边回响。春花秋月，良辰美景，却不能消受，一个人拿酒独斟独饮。这里虽然有山歌与村里牧牛童的笛声，但粗俗不堪，很难听得进耳朵。怎能与长安城里那些高雅的乐曲相比！今天晚上听到了琵琶女演奏的乐曲，好像听得仙乐，一下子神清气朗，精神振作起来。 因为是有感而发，出自自己真正的感受，所以这首诗具有非同一般的感染力，具有很强的生命力。唐宣宗李忱在白居易死后的挽诗也赞道：“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好诗人们总是欢迎的，正如白居易自己所说的：“君当须领会，人间要好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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