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桅杆上的灯

 红豆居士 2013-11-22
桅杆上的灯 
刘佰明

常州日报         2011年7月9日

  有年初夏的一天傍晚,铅灰色的密云间撕开一条弯曲细长的缝,只看见一丝晚霞像暗红色的血流入城河。岸边的柳树摧眉折腰,随风摇摆,几只小麻雀在枝头叽叽喳喳。

  觅渡桥畔的小码头边,停靠着一艘能载货七八吨的黑鱼舟(有些像乌鱼状的非机动货船),明天要送一户全家下放的人和物品去无锡乡下。船老大近五十岁,叫八斤,他在舱板上独自喝着常州白酒,下酒菜是几根就用卤水浸泡过的咸菜头,一条烟熏的臭鱼干。他的老婆和一个女儿、三个儿子在蓬盖下喝着清汤难见米粒的粥,盘子里放着有霉点蒸熟的山芋干,另有小半碗用晒干西瓜皮和黄豆酱混合熬制的菜。二儿子叫小明,钻出蓬盖望着石驳岸上,见一工人模样的中年男子坐在有靠背的小竹凳上喝啤酒,白衬衫、阔皮带、工作裤,身子前的搁排凳上放着一包用荷叶托底的猪头肉,一包油纸摊开的花生米,一瓶光明啤酒,一只红色冒着啤酒泡沫拉丝杯。小明咽了口口水,心想将来自己长大了全家人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就好了。

  天渐渐暗了。这时有一个三十多岁、戴眼镜、看上去像老师的瘦弱男子,吃力地拖着一辆板车到河边,停下后向船老大打招呼,从跳板上走上船,先递上一枝大铁桥香烟,拉着八斤到船头嘀咕了一阵,回头给几个小孩一包万年青饼干和一把大白兔奶糖。那老师上岸扛着大柳条箱像虾米,两腿直打哆嗦,看着跳板不敢走。八斤只得上岸帮忙搬了两只箱子,那工人也停下了喝酒,一手一只将另外剩下两只箱子拎上船。四只箱子放进了船舱底,盖上舱板。老师拖走了板车,八斤抽着烟,工人一口气将酒喝完。

  天黑了,路灯不怎么亮,千家万户窗口隐隐约约闪着弱光。一会儿,由远而近,爆竹、鞭炮声响彻夜空,敲锣打鼓声、口号声震耳欲聋。毛主席最新最高指示又发表了,游行队伍一批又一批,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时间如河里的水缓缓流逝,外面又慢慢静寂,八斤的儿女们已眼皮重得睁不开,小明嘴里含着一粒糖睡着了。

  下半夜,岸上忽然嘈杂起来。原来那老师所在单位的革委会夯榔头异想天开决定连夜出送下放户,一怕夜长梦多有什么变数,二想借搬家为名再最后捞一把,抄出点四旧、反动物品,偷点值钱的金银细软。三轮汽车上卸下简单的床铺桌椅、坛坛罐罐。船老大八斤不准他们上船,说夜里不开船,要到明天早上才行。那些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东西扔到甲板上就一呼隆地爬上了汽车,车临开时还威胁喝道:不开我们就砸船!老师和他文秀的妻子带着一个小女孩在船上,老师求船老大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说他们这些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船撑出城河过文亨桥进运河,开始向东夜航了。幸亏刮起了微微的西风,可以挂帆前行,不然靠用竹篙撑或拉纤那更加艰难。夜幕下,出城后,船上的桅杆上挂着一盏马灯,那是夜航的规矩。第二天傍晚船到无锡乡下,目的地是那老师的老家。多年后,小明听他母亲讲,那老师的四箱书被付之一炬,女儿失踪了,他的妻子疯了,他一身是病,回城已是一个干瘪老头。

  四十多年过去了,船上的小明也已五十出头。他有天傍晚从福建长汀瞿秋白就义地回来,拖着沉沉的行囊,路过瞿秋白故居。他小时侯见到的河与桥早已不见,当时他因为太小并不知道瞿秋白是常州人,现在好像又看到了那盏桅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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