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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辩证法分析

 雪峰读书 2013-11-30

艺术辩证法分析(上)

 

一、形与神

形,即事物的外貌、形体,它往往是具体可感的;神,即事物内在的气质、精神,它是无形的、抽象的。在文学作品中,“神”还指作家的主观精神和作品的主题。优秀的作家在艺术创作中,不仅能写出事物的外貌特征,更能传达出客观事物的内在神韵及作家的审美理想,从而实现形与神的统一。

在文学创作中,仅仅描画出客观事物的形体而未传达出神韵的作品,决不是好作品。《世说新语》记载了这样一件事。

谢太守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曰:“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风起。” 公大笑乐。

兄子(谢朗,谢据的儿子)将雪比作盐,未必不似,但只是其形,未写其神。而兄女(谢道韫)将雪比作柳絮,则是传神的妙喻,因为她写出了大雪飞舞的神态。再如《儒林外史》中“范进中举”一节,当范进因中举而发疯,胡屠户为了治好女婿的疯病,大着胆子打了范进一个嘴巴。

范进因这一个嘴巴,却也打晕了,昏倒于地。众邻居一齐向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舞了半日,渐渐喘息过来,眼睛明亮,不疯了。

也是一个“舞”字,既写出了众邻居那种巴结、下作的神态,也传达除了作者对他们的厌恶,真是一字传神。所以苏轼说:“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 在文学创作中,片面追求形似历来被人们反对。中国美学历来以传神为上乘,尤其是中国画,尤重写意。齐白石说:“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也。” 黄宾虹说:“画有三:一,绝似物象者,此欺世盗名之画;二、绝不似物象者,往往托名写意,亦欺世盗名之画;三、惟绝似又绝不似物象者,此乃真画。” 其意思都是说,优秀的艺术作品应当在形似的基础上,追求神似。

优秀的艺术家在艺术创作中为了达到神似,常常不惜改变形似,在他们看来“形”应当为“神”服务。《世说新语·巧艺》记载:

顾长康(即顾恺之)画裴叔则,颊上益三毛。人问其故,顾曰:“裴楷俊朗有识具,此正是其识具。看画者寻之,定觉益三毛如有神明,殊胜未安时。”

顾恺之是东晋著名画家,他为裴楷画像的时候,在面颊上添画了三绺髭须,而“三毛”原非裴楷面部所有,但益此“三毛”,目的就是为了使裴楷的画像更有“神明”。

在文学创作中,作家为了表现自己的创作意图和审美理想,常常对创作素材进行加工和变形。例如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这是根据一个真实的故事而创作的小说。小说的原型是:左权县的民兵队长岳冬至,与本村的一个姑娘恋爱,当他们两人幽会的时候,被当地的恶霸当场抓住,岳冬至竟被活活打死,姑娘也远嫁他方。赵树理在创作《小二黑结婚》的时候,认为这个悲惨结局没有反映出生活的必然性,于是作家便对素材进行了根本性的改造。小说的结局写道:

小芹和小二黑各回各家,见老人们的脾气都有些改变,托邻居们趁势说和说和,两位神仙也就顺水推舟同意他们结婚。后来两家都准备了一下,就过门。过门之后,小两口都十分得意,邻居们都说是村里第一对好夫妻。

重“神”轻“形”,在中国传统画论、文学理论中一直占据着主导的地位。明代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中说:“人物以形模为先,气韵超乎其表;山水以气韵为主,形模寓乎其中,乃为合作。若形似无生气,神彩至脱格,则病也。”

《金瓶梅》中对潘金莲的一段描写:

月娘在坐上仔细观看这妇人,年纪不上二十五六,生的这样标致。但见:眉似初春柳叶,常含着雨恨云愁;脸如三月桃花,每带着风情月意。纤腰袅娜,拘束的燕懒莺慵;檀口轻盈,勾引得蜂狂蝶乱。玉貌娇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吴月娘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论风流,如水晶盘内走明珠;论态度,似红杏枝头笼晓月。看了一回,口中不言,心内想道:“小厮每来家,只说武大怎样一个老婆,不曾看见,不想果然生的标致,怪不的俺那强人爱他。”

这是潘金莲嫁给西门庆后的第二日,她起床去拜见西门庆的几位娘子,吴月娘观察潘金莲容貌的一段描写,作家不仅画出了潘金莲的妖冶、风骚的外貌,还写出了她多情、风流的内在精神。

鲁迅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中说:“忘记是谁说的了,总之是,要极省俭的画出一个人的特点,最好是画他们眼睛。我以为这话是极对的,倘若画了全副的头发,即使细得逼真,也毫无意思。”

鲁迅在《祝福》中,对祥林嫂的刻画就十分传神:

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全不象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

写祥林嫂的外貌,作家重点突出祥林嫂那“间或一轮”的眼珠,枯木一般的形体似乎在告诉人们,那个曾经鲜活、吃得苦、干得动的祥林嫂已经死去,留在世间的只是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躯壳。

二、张与弛

张,是指紧张,急促、激烈;弛,是指轻松、舒缓、从容。现实生活中,大江大河有惊涛骇浪,也有微波荡漾;人间有剑拔弩张的矛盾冲突,也有花前月下的绵绵情意,这就是张与弛。中国小说的发展和民间的说书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在每一个单元中,说书人一般会安排一到两个故事高潮,高潮以外的叙述则相对舒缓。所以,我们阅读叙事作品时会明显感觉到作家处理张弛关系时的高潮技艺。一般说来,张弛的处理方法有三种。

(一)张弛相间

这种方法是指紧张的状态与舒缓的状态相互结合。在文学作品中,有“春和景明,波澜不惊”的恬静、舒缓,也有“阴风怒号,浊浪排空”的紧张、激荡;不可能一味暴风骤雨,也不可能一味春风绵绵。

例如孙犁的《荷花淀》,既写家庭生活画面,又写紧张的战斗场面,有张有弛。其中写几个年轻妇女寻找丈夫的情节,节奏张与弛结合得最为出色:

她们轻轻划着船,船两边的水、哗、哗、哗。顺手从水里捞上一棵菱角来,菱角还很嫩很小,乳白色,顺手又丢到水里去。那棵菱角就又安安稳稳浮在水面上生长去了。

“现在你知道他们到了哪里?”

“管他哩!也许跑到天边上去了”。

她们都抬起头往远处看了看。

“唉呀,日本!你看那衣裳!”

“快摇!”

小船拼命往前摇。她们心里也许有些后悔,不该这么冒冒失失走来,也许有些怨恨那些走远了的人,但是立刻就想:什么也别想了,快摇,大船紧紧追过来了!

大船追得很紧。

幸亏是这些青年妇女,白洋淀长大的,她们摇得小船飞快。小船活像离开了水皮的一条打跳的梭鱼。她们从小跟这小船打交道,驶起来就像织布穿梭、缝衣透针一般快。

假如敌人追上了,就跳到水里去死吧!

后面大船来得飞快。那明明白白是鬼子。

这几个青年妇女咬紧牙,制止着心跳,摇橹的手并没有慌,水在两旁大声地哗哗,哗哗,哗哗哗!……

紧张的战斗结束后:

几个青年妇女划着她们的小船赶紧回家,一个个像落水鸡似的。一路走着,因为过于刺激和兴奋,她们又说笑起来。

坐在船头脸朝后的一个撅着嘴说:“你看他们那个模样子,见了我们爱搭理不搭理的!”

“啊,好像我们给他们丢了什么人似的。”

她们自己也笑了……

情节的张弛安排必须考虑到读者的阅读心理,任何鉴赏者都不能忍受长期的阅读紧张带来的疲惫,紧张之后应该有情绪的平静和审美的回味。看孙犁对节奏的把握:年轻的妇女轻轻划着小船时,语调舒缓、行为悠然,水声是“哗,哗,哗;”遇到日本兵船追赶,气氛骤然紧张气氛,语言也急促起来,仿佛和人物的紧张一样,语调也上气不接下气,水声是“哗哗,哗哗,哗哗哗”。战斗以胜利而结束,年轻妇女告别自己的亲人划船归去,兴奋的表情、调侃的语调中透露出强烈的抒情色彩。紧张的气氛、舒缓的笔调相互穿插,极富韵致。

(二)由张到弛

这是故事高潮过后的平静,适合于描写人物在危难中化险为夷,绝处逢生,由惊险到平安。叙事文体的倒叙手法也是这种辨证方法的运用。

《水浒后传》第十六回“浔阳楼感旧题词,柳塘湾除凶报怨”,写梁山英雄蒋敬到四川贩药材路过浔阳,被船夫所害:

却说蒋敬被两个艄公谋财害命,前后欲来,仓皇无计,只得跳下江中。还亏得他是湘江人,从幼识得水性。猛力一跳,沉了下去,到得江底;把脚一搏,重游起来……上得高岸,一望茫茫,都是琼瑶碎玉。又踏着雪寻路。忽见松林里隐隐有些灯光,拼命走去,原来是一个小茅庵。不防雪里横着一块大青石,踏着一滑,扑地倒了。吃惊受冻的人,一时挣扎不起。

那茅庵有个老僧,五更起来做功,听得门外有呻吟之声,开门出来,见雪地上有一个倒着。发慈悲之念,用力扶起来,衣服浑身是冰水,挽进庵里,泡碗姜汤与蒋敬吃了,叫脱下湿衣,拿件衲袄换了,烤起火来。有一个半时辰,蒋敬方说得话出,谢道:“多亏老师父救了性命!”

蒋敬江中被劫遇险,此一紧;跳入江中,又紧;岸上寻见茅庵却又跌倒,再紧,直到遇得老僧相救,情节才舒缓下来。由张到弛,至此读者方松了一口气。

(三)由弛到张

由弛到张的方法,是叙事方法中的正序。在紧张的情节来临之前,先缓缓叙起,似乎叙述者并不着急,然后再突入紧张的状态之中。

看《水浒传》对“武松打虎”的描写:

……武松正走,看看酒涌上来,便把毡笠儿背在脊梁上,将哨棒绾在肋下,一步步上那冈子来。回头看这日色时,渐渐地坠下去了。此时正是十月间天气,日短夜长,容易得晚。武松自言自说道:“那得什么大虫!人自怕了,不敢上山。”武松走了一直,酒力发作,焦热起来,一只手提着哨棒,一只手把胸膛前袒开,踉踉跄跄,直奔乱树林来。见一块光挞挞大青石,把那哨棒倚在一边,放翻身体,却待要睡,只见的发起一阵狂风来。…… 那一阵风过处,只听得乱树背后扑地一声响,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

武松看到官家榜文,相信有虎,心情一紧。走了一阵,不见虎踪,心情放松,随后虎到。张、弛、弛、张,读者随着武松的心跳时而舒缓时而揪做一团。手里唯一的武器——哨棒先是“绾在肋下”,后又“提着”,直到后来的“便拿那条哨棒在手里”、“双手轮起哨棒”、“那条哨棒折做两截”,几处点染,几乎是武松心情的外在表现物。这种描写与渲染真是动人心魄。

三、抑与扬

抑,就是抑压,对人、对事、对物的低调处理;扬,就是褒抬,对人、对事、对物的褒扬处理。抑扬手法的选择往往表现作者对所写人、事的主观态度。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有一段对庭长的描述:

这个法庭的庭长很早就来到法院里。庭长是个又高又胖的人,留着一大把正在变得花白的络腮胡子。他成了家,可是过着极其放荡的生活,他的妻子也是这样。他们两个谁也不管谁。今天早晨他接到一个瑞士女人的来信,她去年夏天在他家里做过家庭教师,现在从南方来,到彼得堡去,路过此地。她信上说今天下午三点钟到六点钟之间她在本城“意大利旅馆”里等他。因为这个缘故,他希望今天早点开庭,早点审完,以便腾出功夫赶在六点钟以前去看望那个红头发的克拉拉·瓦西里耶夫娜。去年夏天他在乡间别墅里已经跟那个女人打得火热了。

审理人命案子是一项非常严肃、慎重的工作,法庭是法律尊严、权威的象征。而这个沙皇时代的庭长所关心的事情根本和案子无关,而把心思放在早点审完以便腾出时间去会他的情人。作家掩饰不住对这一人物的厌恶,从外貌到内心均采取“抑”的表现手法,选取的词语是“又高又胖”、“放荡”、“打得火热”。

以扬写褒,以抑写贬是作家常用的手法。但有时,为了使文学作品更富戏剧性,更具感染力,作家往往故意反向操作,即欲扬先抑,或欲抑先扬。

(一)欲抑先扬

作家为了表达对某人、某物、某事的否定,却往往采取肯定的态度,取得反衬的修辞效果。例如朱自清的散文《白种人──上帝的骄子》中,先写“我”对“小西洋人”的喜爱,有意识地渲染“小西洋人”“露着长圆的小脸”,“白中透红的面颊,眼睛上有着金黄的长睫毛,显出和平和秀美”,接着又有意写出“我”平素喜爱孩子的癖好等等。从各个角度写出“小西洋人”的美之后,笔锋陡转,去写“小西洋人”的粗俗与罪恶。这就是欲抑先扬手法,虽然写了“小西洋人”的“美”,其目的是反衬其“丑”。

(二)欲扬先抑

作家为了表达对某人、某物、某事的赞美之情,往往却从他的“丑”写起,然后才写他的美。

例如马烽的《我的第一个上级》:

一进城就碰了件不烦气的事:我骑着自行车正往前走,迎面来了个老头,这真是个怪人。天气这么热,正是三伏的时候,街上所有的人都穿着单衣服,有的只穿着个汗背心;而他却披着件夹衣,下身穿着条黑棉裤,裤脚还是扎住的,头上戴了顶大草帽。这不知道是嫌热,还是怕冷?他低着头,驼着背,倒背着手,迈着八字步朝我走过来。我早就响起了车铃,他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仍然慢吞吞地在街心迈八字步。直到相离只有几尺远的时候,他才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向右边挪了两步。可是,已经晚了。因为我见他不让路,本打算从右边绕过他去,谁知他也往右边躲,正好碰上。“说时迟,那时快”,猛然一下就把他撞倒,我也从车上跌下来了。我走的又累又饿,刚才他不让路就窝着一肚火,这一下更火了。我爬起来边扶自行车,边大声吼道:“你就不长着耳朵?听不见铃响?”我说了这么一句没礼貌的话,当时就有点后悔,他并不是不让路,只是迟了点。再说他被自行车撞倒,心里还能痛快?我想他决不会和我善罢甘休,看来是非吵一架不可了。谁知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他捡起草帽,一边慢慢往起爬,一边和和平平地说道:“你也别发火,我也不要生气。反正都跌倒了,各人爬起来走吧!”这时我才看清了他的面孔,原来不是什么老头,看样子顶多不过40岁,四方脸,光头,面色苍白,脸上没有一点点生气的意思。

从上面的描写中,我们可以看到,这是一个老态龙钟、缺乏生气、性情温和的中年人,这是一个没有男人味的男人,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怪人”。然而正是这个人,在洪水到来的关键时刻,冷静果断,指挥若定,身先士卒,表现出了一个基层领导干部对工作的高度责任感和勇于献身的精神。为了堵住决口,老田率先跳进水中,小说写道:

天色愈来愈黑暗,气候愈来愈冷。我站在岸上穿着棉衣还冷的打战,站在水里的人可想而知了,我看见他们一个个都是紧咬着牙关,忍受着风浪和寒冷的袭击。老田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嘴里不住地喊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像是在鼓动别人,又像是在鼓动自己。

这就是开始被“我”撞倒的老田吗?这就是那个老态龙钟的老田?两相对照,我们更加感到这个人物的崇高和伟大。至此,我们也明白了作家的用心:前面的人物外貌或者说“我”的第一印象是有意地抑压,目的是为了后面对人物行为的扬的铺垫。在日常的工作中、生活中,老田是有点疲沓,因为那不是英雄壮怀激烈的时间和场合。而当工作需要的时候,老田却可以置疾病、生死于不顾,这才是英雄的本色。小说写道:“这天晚上,老田的这种变化给我留下了很强烈的印象。洪水一来,他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我真没有想到他这么果断,自信心这么强!”的确,英雄都是在关键时刻才显出其本色的,所谓“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通过这一抑一扬,一个有血有肉的基层领导干部,生动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如果没有这种写作手法的变换,作者肯定会先惊异于人物行为,后叙述自己对这一人物的第一印象,文章会给人以平铺直叙、波澜不惊的感觉。

使用这两种手法,要注意时刻把握人物的本质,采用“欲抑先扬”手法,在“扬”中要注意其“优点”的虚伪性,否则人物就“抑”不下去。采用“欲扬先抑”的手法,在“抑”中要注意其“缺点”的积极意义,否则,人物就“扬”不起来。

另外,写作手法也要因人因事而“避熟”、忌俗,采取灵活多变的艺术手段。杨朔散文因为多用抑扬格,反而造成读者以观前知后的阅读习惯,破坏了读者的阅读期待,违背了艺术的陌生化原则,结果必然影响作品的审美价值。

四、动与静

在文学创作中,作家为了具体而生动地刻画人物、反映生活,常常把动态描写与静态描写巧妙地结合起来。动态描写与静态描写在文中的作用是不一样的,一般说来,动态描写注意展现事物的变化过程,静态描写注重事物的外部特征和整体面貌。

静态描写,像描绘静物一样,给人以宁静和清晰的印象,这是一种可以触摸的静止的美。

例如小仲马的《茶花女》中对玛格丽特的肖像描写:

在一张流露着难以描绘其风韵的鹅蛋脸上,嵌着两只乌黑的大眼睛,上边两道弯弯细长的眉毛,纯净得犹如人工画就的一样,眼睛上长着浓密的睫毛,当眼帘低垂时,给玫瑰色的脸颊投去一抹淡淡的阴影;俏皮的小鼻子细巧而挺秀,鼻翼微鼓,像是对性欲生活的强烈的渴望;一张端正的小嘴轮廓分明,柔唇微启,露出一口洁白如奶的牙齿;皮肤颜色就像未经人手触摸过的密桃上的绒衣:这些就是这张美丽的脸蛋给你的大致印象。

这幅人物外貌的静态描写仿佛画家所画的美女图,这种美的魅力是动态描写所难以刻画的。

同样,动态有动态的魅力,它所具有的魅力,也是静态描写所无法达到的。

如《群英会蒋干中计》中对蒋干和周瑜的描写:

至夜深,干辞曰:“不胜酒力矣”。瑜命撤席,诸将辞出。瑜曰:“久不与子翼同榻,今宵抵足而眠。”于是佯作大醉之状,携干入帐共寝。瑜和衣卧倒,呕吐狼籍。蒋干如何睡得着?伏枕听时,军中鼓打二更。起视,残灯尚明。看周瑜时,鼻息如雷。干见帐内桌上,堆着一卷文书,乃起床偷视之,却都是往来书信。内有一封,上写“蔡帽、张允谨封”。干大惊,暗读之。……

干思曰:“原来蔡瑁、张允结连东吴!……”遂将书暗藏于衣内。再欲检看他书时,床上周瑜翻身,干急灭灯就寝。瑜口内含糊曰:“子翼,我数日之内,教你看操贼之首!”干勉强应之。瑜又曰:“子翼,且住!……教你看操贼之首!……”及干

问之,瑜又睡着。干伏于床上,将近四更,只听得有人入帐,唤曰:“都督醒否?”周瑜梦中做忽觉之状,故问那人曰:“床上睡着何人?”答曰:“都督请子翼同寝,何故忘却?”

作家通过对周瑜、蒋干一系列动作的描写,使两个各怀心计、斗智斗谋的人物形象立体地站在了读者的面前。

文学作品中,缺乏动态描写,作品就显得呆板,没有生气。如上第二例,如果采用大段的静态心理描写,周瑜、蒋干的行为会明白如话,但缺少波澜,事件的叙述反而会显得模糊。因此,作家在文学创作中,常常把二者有机地结合起来。

动、静结合的方式有:动中寓静和静中寓动。

(一)动中寓静

动中寓静,即以动显静,在动态描写中显示出一种“静”来。例如鲁迅的《药》中的最后一段描写:

他们走不上二三十步远,忽听得背后“哑──”的一声大叫;两个人都竦然的回过头,只见那乌鸦张开两翅,一挫身,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

华大妈和夏瑜的母亲在荒冢野外为儿子上坟,环境本来是毫无生气、死一般的静寂,忽然,一声大叫,令人惊悚,然而这声音却是由乌鸦传出,不仅增添了环境的荒凉,更造成毛骨悚然的凄凉。

再看蒋捷的《虞美人》: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听雨”一也,然而少年、壮年、老年听雨的感觉不同。少年蒙昧,浪迹歌搂,映衬的只是红烛罗帐;中年客游,雨声倍增思乡哀愁;老年依居僧庐,雨声使人孤冷。情思的脉动因听雨而展开,有声的雨、无声的思,透露出词人的凄苦和寂寞的心境。

(二)静中寓动

静中寓动,即以静显动,静态描写中显示着“动”。以静显动的描写手法在文学作品中也多有所见。

例如《鸿门宴》中关于范增示意项王杀沛公的描写:

沛公旦日从百余骑来见项王,至鸿门,谢曰:“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得复见将军于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 ……”项王曰:“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项王即日因留沛公与饮。项王、项伯东向坐;亚父南向坐,──亚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张良西向侍。范增数目项王,举所佩玉以示之者三,项王默然不应。范增起,出召项庄,谓曰:“君王为人不忍。若入前为寿,寿毕,请以剑舞,因击沛公于坐,杀之。不者,若属皆且为所虏!”庄则入为寿。

在这表面平静的觥筹交错之间,酝酿着大动。读者可以感到普通动作之间暗藏的杀机,矛盾冲突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五、疏与密

在文学作品中,“疏”是指在叙事、描写、抒情、说理上疏朗、散落、粗略、密度小。它取材比较概略,语言显得清疏,节奏较快。“密”是指在叙事、描写、抒情、说理上浓重、紧凑、密度大。它取材比较详细,语言可能较繁丰,节奏一般较慢。下面以范仲淹的《岳阳楼记》第二段为例来说明用笔的“疏”与“密”:

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描写“予观夫巴陵胜状”用笔较密,写了岳阳楼景观壮阔有气势,景物转换较慢;而写“前人”对岳阳楼景观描述,只用“前人之述备矣”一句,用语简捷,这是疏笔。仅此一句,迅速将“巴陵胜状”的描述转入岳阳楼交通的便利的描写,节奏变快。

在文学作品中,宜疏则疏,宜密则密,疏密相间最为得体。这样,文学作品才能有起伏,有节奏,若一味用“疏”,作品则显空泛;若一味用“密”,作品则显繁琐。至于作品何处用“密”,何处用疏,疏密如何调度,则要根据作品的主题以及作家的创作意图、审美趣味等灵活运用。一般来说,凡能特别突出主题,突出主要人物的情节、片断、场面,要写得细一些,密一些,那些与主题关系不大但不能不写的次要的人物、情节、片断、场面,要写得粗一些,疏一些。

例如《左传》中的《曹刿论战》,作品反映的是齐鲁长勺之战。长勺之战是我国历史上以弱胜强的著名战例。但在这篇作品中写战争过程却只用几句轻轻带过:

公与之乘。战于长勺。公将鼓之。刿曰:‘未可’。齐人三鼓,刿曰:‘可矣’。齐师败绩。公将驰之。刿曰:‘未可’。下视其辙,登轼而望之,曰:‘可矣’。遂逐齐师。

用笔极简,这是疏笔写法;而对曹刿和鲁庄公战前战后的对话却用大量笔墨来写,此可谓“繁”,这是密笔写法。这是一场以少胜多的著名战例,人们自然要关注鲁国取得胜利的原因,因此,作者就将曹刿与鲁庄公的对话作为重点,写得缜密、完整,突出一个“论”字。

再如朱自清先生的《背影》,也是疏密处理得当的优秀之作。作品的主题是通过对父亲的回忆、尤其是对父亲背影的回忆来表现父子亲情,抒发“我”对父亲深厚的感情。因此,作家对父亲的背影采取了详写、密写,而对其他内容则采取了略写、疏写。

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我从北京到徐州打算跟着父亲奔丧回家。到徐州见着父亲,看见满院狼藉的东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父亲说,“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回家变卖典质,父亲还了亏空,又借钱办了丧事。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惨淡,一半为了丧事,一半为了父亲赋闲。丧事完毕,父亲要到南京谋事,我也要回北京念书,我们便同行。

到南京时,有朋友约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须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车北去。……

这些内容是为后面写父亲的背影所作的必要的交待,因对表现作品主题关系不大,所以作家在这里采取了粗写、疏写的方法,许多内容仅点到为止。但在描写父亲的背影时,作家的文笔就细密起来:

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些事。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橘子望回走了。过铁道时,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几步,回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也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这段动作描写可谓细致入微,父亲的一举一动都被作者生动真实地描绘出来了。作家在这里之所以用细描,是因为通过父亲行为让他感受到了父亲的至爱。在作家看来,这些地方最能表现出父爱的伟大。

通过上面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何处用密,何处用疏,取决于作家的艺术修养、创作意图和作品主旨。鉴赏文学作品时,我们要联系作家的创作意图和作品主旨,深刻领会作者艺术处理的理念,才能看出疏密安排的妙处。

六、悲与喜

生活中有悲有喜,文学作品中亦有悲有喜。文学创作异于生活之处,在于作家常常借用景物以悲写悲、以喜写喜;或者移情于景,触物生情。

如杜甫的《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作品以江山冷清抒写凄怆、忧伤情怀,以哀景写哀。而贺敬之的《回延安》则是以乐景写乐:

……几回回梦里回延安,

双手搂定宝塔山。

千声万声呼唤你,

──母亲延安就在这里!

杜甫川唱来柳林铺笑,

红旗飘飘把手招。

白羊肚手巾红腰带,

亲人们迎过延河来。

满心话登时说不出来,

一头扑在亲人怀……

但在文学作品中,以悲写喜,以喜写悲,或以悲衬喜,以喜衬悲的情况也时有所见。文学创作的实践证明,作家在创作时处理好悲与喜的辩证关系,把悲与喜结合起来,其作品往往更加具有艺术韵味和艺术情趣。这也就是王夫之所说的“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 。

如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这是以哀写乐。

再看吴敬梓的《范进中举》:

范进不看便罢,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中了!”说着,往后一交跌倒,牙关咬紧,不省人事。老太太慌了,慌将几口开水灌了过来。他爬将起来,又拍着手大笑道:“噫!好!我中了!”笑着,不由分说,就往门外飞跑,把报录人和邻居都吓了一跳。走出大门不多路,一脚踹在塘里,挣起来,头发都跌散了,两手黄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众人拉他不住,拍着笑着,一直走到集上去了。众人大眼望小眼,一齐道:“原来新贵人欢喜疯了”。老太太哭道:“怎生这样苦命的事!中了一个甚么举人,就得了这个拙病!这一疯了,几时才得好?”

这是以悲写喜。

苏轼的《文与可画篔筜谷偃竹记》则属于以喜写悲,以乐衬哀:

与可画竹,初不自贵重。四方之人,持缣素而请者,足相蹑于其门。与可厌之,投诸地而骂曰:“吾将以为袜”士大夫传之,以为口实。及与可白洋洲还,而余为徐州。与可以书遗余曰:“近语士大夫:‘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可往求之’。袜材当萃于子矣。”书尾复写一诗,其略曰:“拟将一段鹅溪绢,扫取寒梢万尺长”。予谓与可:“竹长万尺,当用绢二百五十匹,知公倦于笔砚,愿得此绢而已”。与可无以答,则曰:“吾言妄矣,世岂有万尺竹哉?”余因而实之,答其诗曰:“世间亦有千寻竹,月落庭空影许长”。与可笑曰:“苏子辩矣。然二百五十匹绢,吾将买田而归老焉”。因以所画篔筜谷偃竹遗予,曰:“此竹数尺耳,而有万尺之势。”篔筜谷在洋州,与可尚令予作《洋州三十咏》,《篔筜谷》其一也。予诗云:“汉川修竹贱如篷,斤斧何曾赦箨龙。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与可是日与其妻游谷中,烧笋晚食,发函得诗,失笑喷饭满案。

文中写详写自己和文与可的诗画交往。尤其对于当时二人开玩笑的诗句记述得完整、有趣。文章最后,笔锋一转:

元丰二年正月二十日,与可没于陈州。是岁七月七日,予在湖州曝书画,见此竹,废卷而哭出声。

此时,我们方明白作家叙述文人之间雅趣的目的是为了怀念自己的朋友。写“失笑喷饭”是为了下文的“废卷而哭出声”。再看袁枚的《祭妹文》

予九岁,憩书斋,汝梳双髻,披单缣来,温《缁衣》一章。适先生奓户入,闻两童子音琅琅然,不觉莞尔,连呼则则。此七月望日事也,汝在九原,当分明记之。予弱冠粤行,汝掎裳悲恸。逾三年,予披宫锦还家,汝从东厢扶案出,一家瞠视而笑,不记语从何起,大概说长安登科,函使报信迟早云尔。凡此琐琐,虽为陈迹,然我一日未死,则一日不能忘。

兄妹之间的生活琐事一定不少,但作者抓住“两童子音琅琅然”、“掎裳悲恸”的细节,将作者的哀思委婉的表达出来。两篇文章虽然都是祭悼之文,文中所叙又是轻松谈笑之事,但悲哀的心情、不断的情思溢于行间。这种以喜写哀,以乐衬悲的写作技巧,真是倍增其哀。我们有这样的生活经验,往事越美好,眼前的痛苦越深,其实,艺术的辩证法正是生活辩证法在艺术中的体现。

以上两种情况是以悲写喜、以喜写悲。其实悲、喜在文艺创作中的运用是非常灵活的。特别是悲喜互为映衬的写法更为多见。

如《红楼梦》中黛玉之死与宝玉结婚情节的安排:

当时黛玉气绝,正是宝玉娶宝钗的这个时辰。紫娟等都大哭起来。李纨探春想他素日的可疼,今日更加可怜,也便伤心痛哭。因潇湘馆离新房子甚远,所以那边并没听见。一时大家痛苦了一阵,只听得远远一阵音乐之声,侧耳一听,却又没有了。探春李纨走出院外再听时,惟有竹梢风动,月影移墙,好不凄凉冷淡!

潇湘馆是孤寂、痛苦的死别,新房内是喜庆的花烛,两相映衬,以喜衬悲,越发显出林黛玉之死的悲凉和凄苦。

再如在办理贾敬的丧事中间,穿插贾珍、贾蓉与尤二姐、尤三姐的调情。在铁槛寺,贾珍和贾蓉“放声大哭,从大门外跪爬进来,至棺前稽颡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咙都哑了方住”。但贾蓉回到家里后是什么样呢?

贾蓉且嘻嘻的望他二姨娘笑说:“二姨娘,你又来了,我们父亲正想你呢”,尤二姐便红了脸,骂道:“蓉小子,我过两日不骂你几句,你就过不得了,越发连个体统都没了。……”说着顺手拿起一个熨斗来,搂头就打,吓的贾蓉抱着头滚到怀里告饶。尤三姐便上来撕嘴,又说:“等姐姐来家,咱们告诉他。”贾蓉忙笑着跪在炕上求饶,他两个又笑了。贾蓉又和二姨抢砂仁吃,尤二姐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脸。贾蓉用舌头都舔着吃了。众丫头看不过,都笑说:“热孝在身上,老娘才睡了觉,他两个虽小,到底是姨娘家,你太眼里没有奶奶了。回来告诉爷,你吃不了兜着走”。

贾蓉撇下他姨娘,便抱着丫头们亲嘴:“我的心肝,你说的是,咱们馋他两个”。

通过这悲中喜剧的描写,暴露和批判了这些豪门少爷的荒淫、虚伪和道德沦丧。这种效果显然比单纯写悲写喜的效果要好得多。

艺术辩证法分析(下)

 

七、虚与实

在文学作品中,实是指对实际环境、时间的真实描绘,即我们平时所说的直接描写、正面描写;虚指避开实境、实事的叙述。即利用烘托、暗示、反衬或第三者的评价、感受、反应等手段,间接地反映描写对象,也就是我们平时所谓的间接描写、侧面描写。

如《红楼梦》中对王熙凤的描写:

这个人(王熙凤)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带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褙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这就是实写。再看兴儿眼中的王熙凤:

“……提起我们奶奶来,心里歹毒,口里尖快。……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两个人,没有不恨他的,只不过面子情儿怕他。皆因他一时看的人都不及他,只一味哄着老太太、太太两个人喜欢。他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没人敢拦他。又恨不得把银子钱省下来堆成山,好叫老太太、太太说他会过日子,殊不知苦了下人,他讨好儿。估着有好事,他就不等别人去说,他先抓尖儿;或有了不好事或他自己错了,他便一缩头推到别人身上来,他还在旁边拨火儿”。“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只怕三姨的这张嘴还说他不过。好,奶奶这样斯文良善人,那里是他的对手!”“人家是醋罐子,他是醋瓮。凡丫头,二爷多看一眼,他有本事当着爷打个烂羊头”。

这是虚写。

在文学创作中,一味对描写对象进行实写,会使作品显得拖沓、乏味。而单纯的虚写,则会使描写对象模糊、虚化。优秀的作品,常常把虚、实手法结合起来,这样既使作品富于变化,又使读者感到回味无穷。

如《三国演义》第五回的“关羽温酒斩华雄”:

忽探子来报:“华雄引铁骑下关,用长竿挑着孙太守赤帻,来寨前大骂搦战。”绍曰:“谁敢去战”?袁术背后转出骁将俞涉曰:“小将愿往”。绍喜,便著俞涉出马。即时报来:“俞涉与华雄战不三合,被华雄斩了”。众大惊。太守韩馥曰:“吾有上将潘凤,可斩华雄”。绍急令出战。潘凤手提大斧上马。去不多时,飞马来报:“潘凤又被华雄斩了”。众皆失色。绍曰:“可惜吾上将颜良、文丑未至!得一人在此,何惧华雄!”言未毕,阶下一人大呼出曰:“小将愿往斩华雄头,献于帐下!”众视之,见其人身长九尺,髯长二尺,丹凤眼,卧蚕眉,面如重枣,声如巨钟,立于帐前。绍问何人。公孙瓒曰:“此刘玄德之弟关羽也”。绍问现居何职。瓒曰:“跟随刘玄德充马弓手”。帐上袁术大喝曰:“汝欺吾众诸侯无大将耶?量一弓手,安敢乱言!与我打出!”……关公曰:“如不胜,请斩某头。”操教酾热酒一杯,与关公饮了上马。关公曰:“酒且斟下,某去便来”。出帐提刀,飞身上马。众诸候听得关外鼓声大振,喊声大举,如天摧地塌,岳撼山崩,众皆失惊。正欲探听,鸾铃响处,马到中军,云长提华雄之头,掷于地上。──其酒尚温。

这是一段典型的虚实交错写法,那个连斩两员大将的华兄始终处于虚写的位置,因为表现的重点在“盟军”的大帐。当俞涉“被华雄斩了”之后, “众大惊”,可见俞涉亦非无能之辈。当“潘凤又被华雄斩了”之后,“众皆失色”,潘凤当然也并非等闲之辈。当关羽与华雄交战之时,“众诸侯听得关外鼓声大振,喊声大举,如天摧地塌,岳撼山崩,众皆失惊。”与此同时,作家对关羽的外表实写,曹操让人热酒,给关羽壮行实写。而对关羽等人与华雄的具体交战场面则虚写。由于作家渲染充分,尽管我们没有看到关羽与华雄的交战情况,但关羽的超强武艺,我们完全可以想像出来。这样,通过战场的虚和大帐中统帅们紧张心情的实,描绘出战斗的激烈。正是因为我们看不到两人的交战,才使这段描写更加充满魅力。因此,在艺术中适当地进行虚化处理可以收到实写所达不到的效果。

《我的叔叔的于勒》采用的也是虚实结合的手法。作品对“我”家的处境及对于勒的态度采取了实写的方法,而对于勒则主要采取了虚化的处理:

据说他当初行为不正,糟蹋钱。……于勒叔叔把自己应得的部分遗产吃得一干二净之后,还大大占用了我父亲应得的一部分。人们按照当时的惯例,把他送上从哈佛尔到纽约的商船,打发他到美洲去。我这位于勒叔叔一到那里就做上了不知什么买卖,不久就写信来说,他赚了点钱,并且希望能够赔偿我父亲的损失。……有一位船长又告诉我们,说于勒已经租了一所大店铺,做着一桩很大的买卖。

他后来的悲惨境遇则是通过一位船长介绍的:

他是个法国老流氓,去年我在美洲碰到他,就把他带回祖国。据说他在哈佛尔还有亲属,不过他不愿回到他们身边,因为他欠了他们的钱。……听说他在那边阔绰过一个时期,可是您看他今天已经落到什么田地!

小说的主人公于勒,虽有肖像描写,但语言简略,“衣服褴褛”,“又老又脏,满脸皱纹,眼光始终不离开他手里的活儿”,“一只满是皱痕的水手的手”,“一张又老又穷苦的脸”等;至于人物语言,通篇只有两句话是实写:“两法朗五十生丁,”“上帝保佑您,我的年轻的先生”。除此之外,他的一切经历都是采取了虚写的方法。作家之所以对于勒采取虚化的处理,是因为小说的目的不是为了塑造于勒的形象,而在于通过“我”父母及家人对于勒叔叔的前后两种不同态度的描写,揭示现代的资产阶级家庭成员之间的亲情关系是建筑在金钱上面、建筑在私人发财上面的。这样安排既节省了笔墨,又突出了重点,增加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因此,作家在进行文学创作时,当虚则虚,当实则实,不可一味地追虚,也不可一味地求实。

八、断与连

文学作品所反映的生活只是社会生活的一个片断,但生活本身则是一个连续不断的过程。一个人和许多人有因缘,一件事和许多事有联络,如果把这些关系辗转追溯下去,文学作品永远也写不完。比如《小二黑结婚》,小说从小二黑与小芹相恋开始,到小二黑与小芹结婚结束。如果读者寻根问底,那么这篇小说就没法完成:小二黑与小芹相恋之前是什么样,他们小时候怎么样,他们结婚以后怎么样,等等。任何文学作品所截取的都只是生活长河中的一个片断。但就作家所写的这个片断来说,却是连续的,完整的。

就一篇具体作品来看,即使是作家选取的片断,叙述时也是时断时续。文学作品中的断、续是由生活本身的连续性和阶段性所决定的。文学作品只有巧妙地处理好断、续的关系,才能收到应有的艺术效果。

文学作品中的断、续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即篇章结构上的断、续和情节安排上的断、续。古代文论强调写文章要活用四个字,即起、承、转、合。其中转,就是:“荡开一笔”,也就是断;合,则是照应前文,即连。

如巴人的《况钟的笔》:

看了昆剧《十五贯》,叫我念念不忘的是况钟那支三起三落的笔。

自从仓颉造字、蒙恬造笔以来,凡是略识“之乎”的人,都是要用笔的。读书人著书立说。吟歌赋诗,要用笔;种田的、赶买卖的,记记豆腐白酒帐,要用笔;甚至像阿Q那样人物,临到枪毙之前,还要拿起笔来,伏在地上,在判决书上面画个圈圈,并且有慨于圈圈之画得不圆,这就可见笔之为用是大得很哩。

自然,笔各有不同,我们用的或毛笔,或钢笔,而况钟所用的是朱砂笔。况钟虽然是苏州府尹,但这回担任的工作,却是监斩。他的职责就是核对犯人和榜上名字是否属实。如果属实,那就算他“验明正身”了,大可朱砂笔一挥,向榜上名字一点,叫刽子手拉出去,一斩了事的。然而况钟偏不这么做……

其中的第二段就是荡开一笔,是断。第一段写道:“看了昆剧《十五贯》,叫我念念不忘的是况钟那支三起三落的笔”。按照常理,作家应该写那三起三落的笔是怎么样?但作家没有这样写,而是荡开写任何人都要用笔。第三段又连上去,再说那三起三落的笔。第二段讲每个识字的人都要用笔,笔的作用很多、很大,与下面所讲的况钟用笔意思是紧密相关的。意思是说,每个识字的人都要用笔,但况钟用笔用得慎重、用得负责,从而引出了全篇的中心论点:经常用笔的人要对人负责,对工作负责,用笔要慎重,而不能草率马虎。如果断而不连,断得连不上,那就是败笔了。

 

情节安排上的断、连比较复杂。如《施公案》中有这样的一段描写:

恶僧一壁里走着,一壁里往肚兜里取出一物来,回身往天霸一撒手,只听嗖的一声,黄天霸抬头猛见一物扑面而来。看官,方才六和尚使的这宗暗器,是什么东西呢?提起来人人皆知,乃是槐莲丹皮砸烂撮成团,约鸡卵大。此物比石头还硬,还结实,恶僧常常演习,能三十步之内打人,百发百中,从不落空。……闲言不表,且说黄天霸虽然追赶凶僧,却早留神提防着,正赶之间,忽听迎面有声,似一物打来,好汉眼快身轻,急将身往上一纵,把手打上往下一招,便将那一物招在手内,瞧了瞧,噗哧一笑说,小子真会玩……。

这是利用插叙的方式把完整的叙述从中间断开。插叙的目的是介绍六和尚使用了什么暗器。这种插叙由于丰富了情节的内容,它不仅不会影响读者的阅读,相反却可以增加作品的艺术感染力,增加读者的阅读趣味。因此,这种断不会影响整个情节的连续性。

瑞典作家斯特林堡的《半张纸》在断、连技法的运用上,更是令人拍案叫绝:

……这里记录了短短两年间全部美丽的罗曼史。他决心要忘却的一切都记录在这张纸上──半张小纸上的一段人生事迹。

他取下这张小纸。这是一张淡黄色有光泽的便条纸。他将它铺平在起居室的壁炉架上,俯下身去,开始读起来。

首先是她的名字:艾丽丝──他所知道的名字中最美丽的一个,因为这是他爱人的名字。旁边是一个电话号码,15,11──看起来像是教堂唱诗牌上圣诗的号码。

下面潦草地写着:银行,这里是他工作的所在,对他说来这神圣的工作意味着面包、住所和家庭,──也就是生活的基础。有条粗粗黑线划去了那电话号码,因为银行倒闭了,他在短时期的焦虑之后又找到了另一个工作。

接着是出租马车行和鲜花店,那时他们已订婚了,而且他手头很宽裕。

家俱行,室内装饰商──这些人布置了他们的寓所。搬运车行──他们搬进来了。歌剧院售票处,50,50──他们新婚,星期日夜晚常去看歌剧。在那里度过的时光是最愉快的,他们静静地坐着,心灵沉醉在舞台上神话境域的美及和谐里。

接着是一个男子的名字(已经被划掉了)一个曾经飞黄腾达的朋友,但是由于事业兴隆冲昏了头脑,以致又潦倒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不得不远走他乡。荣华富贵不过是过眼烟云罢了。

现在这对新夫妇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个新东西。一个女子的铅笔笔迹写的“修女”。什么修女?哦,那个穿着灰色长袍、有着亲切和蔼的面貌的人,她总是那么温柔地到来,不经过起居室,而直接从走廊进入卧室。她的名字下面是L医生。

名单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位亲戚──母亲。这是他的岳母。她一直小心地躲开,不来打扰这新婚的一对。但现在她受到他们的邀请,很快乐地来了,因为他们需要她。

以后是红蓝铅笔写的项目。佣工介绍所,女仆走了,必须再找一个。药房──哼,情况开始不妙了。牛奶厂──订牛奶了,消毒牛奶。杂货铺,肉铺等等,家务事都得用电话办理了。是这家的女主人不在了吗?不,她生产了。

下面的项目他已无法辨认,因为他眼前一切都模糊了,就像溺死的人透过海水看到的那样。这里用清楚的黑体字记载着:承办人。

在后面的括号里写着“埋葬事”。这已足以说明一切!──一个大的和一个小的棺材。

埋葬了,再也没有什么了。一切都归于泥土,这是一切肉体的归宿。他拿起这淡黄色的小纸,吻了吻,仔细地将它折好,放进胸前的衣袋里。

在这两分钟里他重又度过了他一生中的两年。……

表面看来,这篇小说叙述的故事支离破碎,从头到尾没有一个具体的完整的故事情节。然而由于作品构思巧妙,我们从中却分明看到了一个美丽而哀伤的爱情故事:在这两年里,我们的男主人公有过甜蜜的恋爱和温馨的家庭,享受过生活所能赐于人的最大的幸福,最后,这个故事却以主人公的妻子和婴儿的“归于泥土”而告终。这篇小说之所以断而能连,散而能聚,主要在于作家找准了贯穿这些零散片段的线索:男女主人公在两年的共同生活中留在半张纸上的文字。这些文字像一条红线,把男女主人公的种种经历串了起来,它们就像音乐中的一个个音符,从而组成了一曲动人的乐章。简洁的语言,似断实连的叙述,巧妙的构思,使这篇小说显得异常紧凑集中,耐人寻味。

文学作品中的伏笔与照应,其实也是断、连手法的灵活运用。伏笔就是断,照应是连。茹志鹃的小说《百合花》在写到小通讯员向新媳妇借被子的时候,由于紧张而撕烂了衣服:

不想他一步还没走出去,就听见‘嘶’的一声,衣服挂住了门钩,在肩膀处,挂下一片布来,口子撕得不小。那媳妇一面笑着,一面赶忙找针拿线,要给他缝上,通讯员却高低不肯,挟了被子就走。

到故事结尾的时候,小通讯员牺牲了。这时候,作家又写到新媳妇给小通讯员缝衣服上的那个破洞:

她低着头正一针一针地缝他衣肩上那个破洞。医生听了听通讯员的心脏,默默地站起身说:“不用打针了”。我过去一摸,果然手都冰冷了。新媳妇却像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到,依然拿着针,细细地、密密地缝地个破洞。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低声地说:“不要缝了”。她却对我异样的瞟了一眼,低下头,还是一针一针地缝。

通过挂烂衣服、缝补衣服这一细节的断而复连,使小说的整体结构显得天衣无缝,密不透风;从思想内容上讲,这种手法的运用,也更加鲜明地表现了作品的主题,歌颂了军民的鱼水深情。

总之,断与连,作为两种艺术表现手段,作家在文学作品中往往运用得十分灵活,鉴赏者在鉴赏作品的时候,要细加分析,只有这样,才能体会出作家的艺术匠心。

九、正衬与反衬

“衬”就是衬托。写作中多以对比因素来进行对照、陪衬,使所要描写的对象更加地鲜明突出。毛宗岗在点评《三国演义》时说:“文有正衬,有反衬,写鲁肃老实以衬孔明之乖巧,是正衬也。譬如写国色者,以丑女形之而美不若以美女形之而觉其更美,写虎将者以懦夫形之而勇,不若以勇夫形之而觉其更勇,读此可悟文章相衬之法。”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所谓正衬,就是从正面去衬托,如以美衬美,以勇衬勇,以智衬智,以丑衬丑,以哀衬哀等;所谓反衬,就是从反面去衬托,如以懦衬勇,以愚衬智,以丑衬美等。在文学创作中,运用正衬,反衬等技巧来刻画人物,反映生活,比单纯地孤立地去描写人物,反映生活的效果要好得多。

如《三国演义》第三十六回“元直走马荐诸葛”写孔明:

正望间,忽见徐庶拍马而回。玄德曰:“元直复回,莫非无去意乎”?遂欣然拍马向前迎向曰:“先生此回,必有主意”。庶勒马谓玄德曰:“某因心绪如麻,忘却一语:此间有一奇士,只在襄阳城外二十里隆中。使君何不求之?”玄德曰:“敢烦元直为备请来相见。”庶曰:“此人不可屈致,使君可亲往求之。若得此人,无异周得吕望,汉得张良也。”玄德曰:“此人比先生才德何如?”庶曰:“以某比之,譬如驽马并麒麟、寒鸦配鸾凤耳。此人每尝自比管仲、乐毅;以吾观之,管、乐殆不及此人。此人有经天纬地之才,盖天下一人也!”

在这段对话中,作家为了突出孔明“盖天下一人”的才能,用周朝的吕望、春秋时代的管仲、战国时代的乐毅、汉朝的张良、同时的徐庶来正面陪衬,使人物还未出场就给人一种先声夺人的印象。孔明出场之后,作者仍多次运用这种手法表现他的足智多谋和神机妙算。如在赤壁之战中,作者对周瑜的“智慧”表现得非常出色,如主张用火攻,使用反间计,苦肉计等。但周瑜的任何计谋都不能瞒过孔明的眼睛,这种以强衬强,以智衬智手法的运用,使孔明的形象大放异彩,光彩照人,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果没有对于陪衬对象的细致描写,孔明的“智”很难达到衬托写法所能取得的效果。

刘鹗的《老残游记》中有一段写白妞说书,作家为了突出白妞说书的高超,先从她的妹妹黑妞说书写起:

停了数分钟时,帘子里面出来一个姑娘,约有十六七岁,长长鸭蛋脸儿,梳了一个抓髻,戴了一幅银耳环,穿了一件蓝布外褂儿,一条蓝布裤子,都是黑布镶滚的。虽是粗布衣裳,倒十分洁净。来到半桌后面右手椅子上坐下。那弹弦子的便取了弦子,铮铮弹起。这姑娘便立起身来,左手取了犁花简,夹在指头缝里,便丁丁当当的敲,与那弦子声音相应,右手持了鼓捶子,凝神听那弦子的节奏。忽羯鼓一声,歌喉遽发,字字清脆,声声宛转,如新莺出谷,乳燕归巢。每句七字,每段数十句,或缓或急,忽低忽高;其中转腔换调之处,百变不穷,觉一切歌曲腔调俱出其下,以为观止矣。

旁坐有两个人,其一人低声问那人道:“此想必是白妞了罢?”其一人道:“不是。这人叫黑妞,是白妞的妹子。他的调门儿都是白妞教的,若比白妞,还不晓得差多远呢!他的好处人说得出,白妞的好处人说不出。他的好处人学得到。白妞的好处人学不到。你想,这几年来,好玩耍的谁不学他们的调儿呢?只是顶多有一两句到黑妞的地步,若白妞的好处,从没有一个能及他十分里的一分的。”

没听过白妞说书的人,听了黑妞的说书以为观止矣,其实黑妞的技艺与白妞还差得很远。世上一般说书的人,说书顶多学到有一两句到黑妞的地步。由此,白妞虽然没有出场,读者已经可以想象白妞说书的技艺有多么地高超!

许地山的《面具》运用的则是反衬的方法:

人面原不如那纸制的面具哟!你看那红的、黑的、白的、青的、喜笑的、悲哀的、目眦怒得欲裂的面容,无论你怎样褒奖,怎样嫌弃,它们一点也不改变。红的还是红的,白的还是白的;目眦欲裂的还是目眦欲裂。

人面呢?颜色比那纸制的小玩意儿好而且活动,带着生气。可是你褒奖他的时候,他虽是很高兴,脸上却装出很不愿意的样子;你指谪他的时候,他虽是懊悔,脸上偏显出勇于纳言的颜色。

人面到底是靠不住呀!我们学面具,但不要戴,因为面具后头应当让它空着才好。

作者所要表达的主题是人面的虚伪,却先从面具写起。以纸制面具表情的始终如一只是为了反衬人面的表里不一、善于伪装,从而反映了人情的虚伪和世态的炎凉,构思巧妙。

郁达夫在《故都的秋》中,为了强调突出故都的秋“色彩浓、回味永”,他这样写道:

南国之秋,当然是也有它的特异的地方的,比如廿四桥的明月,钱塘江的秋潮,普陀山的凉雾,荔枝湾的残荷等等,可是色彩不浓,回味不永。比起北国的秋来,正像是黄酒之于白干,稀饭之于馍馍,鲈鱼之与大蟹,黄犬之与骆驼。

同样,这里作者是要写北国之秋,入手处却在南国之秋,通过南国之秋的“特异”,来说明北国之秋的“色彩浓、回味永”。通过反衬,使北国之秋的韵味得到了强化和突出,收到了很好的艺术效果。其他如雨果的《巴黎圣母院》中以面貌丑陋、心地高尚的喀西莫多来反衬仪表端庄、心地邪恶的巴黎圣母院副主教克洛德·弗罗洛;罗贯中在《三国演义》中以刘备的仁、义、德来反衬曹操的奸、诈、暴等,都是运用反衬塑造人物性格的成功范例。

正衬与反衬在作品中的运用是十分灵活的,当然,两种手法结合使用会取得更好的审美效果。

在《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中,作家运用人物自我行为的相互映衬来刻画人物性格,收到了很好的艺术效果。因蔺相如有完璧归赵和渑池会保赵王之功,赵王拜相如为上卿,“位在廉颇之右”。廉颇因而不服:“我为赵将,有攻城野战之大功,

而蔺相如徒以口舌为劳,而位居我上。且相如素贱人,吾羞,不忍为之下。”并宣言:“我见相如,必辱之。”当后来廉颇知道相如逃避见他不是因为怕他,而是以国事为重时,廉颇则负荆请罪,“廉颇闻之,肉袒负荆,因宾客至蔺相如门谢罪,曰:‘鄙

贱之人,不知将军宽容至此也!”最后,两人成“刎颈之交”。这种写法其实是相互映衬,互为衬托。先写廉颇的居功自傲,借以表现蔺相如的豁达、大度和以国事为重。写廉颇前后行为的改变,是要表现其以国事为重、勇于认识错误和改正错误的高贵品质。所有这些,都需要鉴赏者在鉴赏时多加留意。

十、平与奇

这里说的平、奇是两种不同的创作方法或者是风格,并非美学意义上的平、奇。在文学创作中,“奇”一般是指文学作品在人物塑造、情节安排、语言运用等异于一般和出人意外的地方。“平”指文学创作中自然、质朴的叙述风格和选取题材的生活化。在文学创作中有人求奇,有人求平。求奇者认为,文学愈奇愈好。如李渔认为:“古人呼剧本为传奇者,因其事甚奇特,未经人见而传之,是以得名。可见非奇不传。新即奇之别名也” 。求平者则以平实、平和见长,真实、自然是求平者的美学追求。

平与奇,看似是两种不同的美学风格,实质上,两者在文学创作中,常常辩证地统一在一起。在优秀的文学作品中,奇是建立在艺术真实基础上的奇,离开艺术真实去片面地追求奇异,其作品常常使读者感到荒诞不经。但是“平”决不是平庸、平淡,而是淡中有旨,邃美其里,平中见奇。

欧·亨利的小说《警察与赞美诗》就是一篇以奇取胜的作品。流浪汉苏比穷困潦倒,走投无路,在冬季到来之际,为了避开冬季的严寒,苏比企求到布莱克威尔岛监狱度过三个月,这样“整整三个月不愁食宿,伙伴们意气相投,再没有‘北风’老儿和警察老爷来纠缠不清,在苏比看来,人生的乐趣也莫过于此了”。小说一开始就给人一种“奇”的感觉,但后面的情节更出人意料:为了实现蹲监狱的目的,苏比一次又一次地作案,用鹅卵石碰毁商店的玻璃,耍无赖吃饭不给钱,调戏妇女,偷窃别人的东西,可是,他愈想落入法网,警察却偏偏不去抓他。最后,苏比在一座教堂的旁边听到了动人的赞美诗,赞美诗“使他灵魂里突然起了奇妙的变化”。他猛然对他所落入的泥坑感到憎恶。于是,“苏比决定重新做人”,他要把自己拉出泥坑,他要重新做一个好样儿的人,他要征服那已经控制了他的罪恶。时间还不晚,他还算年轻,他要重新振作当年的雄心壮志,坚定不移地把它实现。“……有个皮货进口商曾经让他去赶车。他明天就去找那商人,把这差使接下来。他要做个煊赫一时的人。”然而正当他要悔过自新、重新做人的时候,警察却以不法分子的罪名把他抓进了监狱。整个故事,奇趣横生,尤其是结尾,更让人拍案称奇、拍案叫绝!然而,这“奇”是建立在真实的平常的生活基础之上的,它所突出的是资本主义社会是非颠倒、荒唐滑稽,是现实生活的真实写照。如果没有资本主义社会本身的荒唐,这种“奇”只会成为人们的笑料。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这才是艺术的辩证法。

生活中的奇事毕竟有限,优秀的作家常常能从“平”中发现“奇”,平淡的描述中透露出作品的奇趣。如鲁迅先生的《立论》:

我梦见自己正在小学校的讲堂上预备课文,向老师请教立论的方法。

“难!”老师从眼镜圈外斜射出眼光来,看着我,说。我告诉你一件事──

“一家人家生了一个男孩,合家高兴透顶了。满月的时候,抱出来给客人看,──大概自然是想得一点好兆头。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发财的’。他于是得到一番感谢。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做官的’。他于是收回几句恭维。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他于是得到一顿大家合力的痛打。

“说要死的必然,说富贵的许谎。说谎的得好报,说必然的遭打。你……”

“我愿意既不谎人,也不遭打。那么,老师,我得怎么说呢?”

“那么,你得说:‘啊呀!这孩子呵!您瞧!多么……。呵唷!哈哈!Hehe!hehehehehe!”

作者选取生活中一个普通的片断,以质朴的语言、平和的笔调进行叙述,既无引人入胜的情节,也无巧妙的修辞和华丽的辞藻。但是,读了这篇文章,有谁不为这样的文章而拍案叫绝呢?生活中这种荒唐的事情并不少见啊,这就是平中见奇。

在文学创作中,很多人主张文学创作要逼近生活,反映生活的原生态。八十年代在中国文坛上兴起的新写实主义,因为新写实主义发现现实主义并非完全地写实,他们认为:“人的日常生活状态,才是重要的,而日常生活只能是庸碌庸俗的,填满了人一生的时空”。他们注重于生活的常态描述,叙述中尽量控制自己感情的投入,在平静而客观的叙说中展现着自己奇异的才华,在创作方面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如刘震云在《单位》中对小林生活的描写:

大家一块大学毕业,分到不同的单位,三年下来,别人有的入了党,他没入;评职务,别人有的当了副主任科员,有的当了主任科员,而小林还是一个大头兵。再在一起聚会,相互心里就有些不自在了。玩笑开不起来了,都不孩子气了。住房子,别人有的住了两居室,有的住了一居室,而小林因为职务低,结婚后只能和另外一家合居一套房子──不要提合居,一提合居,小林就发急。所谓“合居”,是两个新婚的人家,合居在一套两居室里,一家住一间,客厅、厨房、厕所大家公用。刚开始结婚小林没在乎,夫妻有个住的地方就可以,后来合居时间一长,小林觉得合居真是法西斯。两家常常为公用的空间发生冲突。一个厨房,到了下班时间,大家肚子都饿,谁先做饭谁后做饭?一个客厅,谁摆东西谁不摆东西?一个厕所,你也用我也用,谁来打扫?脏纸篓由谁来倒?一开始大家没什么,相互谦让,时间一长,大家整天在一起,就相互不耐烦。两个男的还好说,但两个男的老婆是女的,这比较麻烦。一次冲突起来,就开始相互不容忍,相互见面就气鼓鼓的。最后弄得四个人一回去就不愉快,吃饭不愉快,睡觉也不愉快,渐渐生理失调,大家神经更加不耐烦。隔三岔五,总要由不起眼的小事发生一场或明或暗的冲突。……

还有厕所。一开始规定两家轮流值班,后来乱了套。两个女的都有月经期,一个女的扔到厕所月经纸,另一家就不愿打扫。时间一长,厕所的脏纸堆成了山。马桶也没人刷,马桶胶盖上常溅些尿渍。一次小林说:“算了算了,打扫一次厕所累不死人,他们不打扫,我去打扫!”

谁知老婆不依,拉住小林的衣脖领不让去:

“你不能去,咱们得争这口气,看怕那泼妇不成!”

时间一长,厕所更脏。一次下水道堵塞,屎尿涌出,流了一地。但大家仍堵气都不去打扫,任它流了三天。

新写实主义者主义到了以外现实主义作家不曾注意到的角角落落,如对厕所的描述、打扫厕所的争议等。在这些看似冗长、伤雅的描述中,展示现实生活的庸碌庸俗。对于常人而言,崇高确实离得较远,无味的生活我们每天都在打发。作品传达的就是人生的无奈和现实的平庸。作品将生活描写得如此真切而具体,这不是很高的很奇的艺术技巧吗?

总之,奇,要奇得合情合理,奇而不怪;平,要平得有滋有味,平中见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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