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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鲁:“健笔如风气若虹,萧散能有几人同”

 聽雨軒sjh 2013-12-11

  钱锺书先生《谈艺录》开篇有言“诗分唐宋”:“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又谓,“一集之内,一生之中,少年才气发扬,遂为唐体,晚节思虑深沉,乃染宋调”。观《微斋留痕·陈浩书法篆刻》一集作品,虽以丰神情韵擅长的“少年才气”仍然有迹可循,如草书《惊蛇入草,飞鸟出林》、《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翼已就横绝四海》之类,然则以筋骨思理见胜的沉雄与萧散之风,却是咄咄逼人、力透纸背了。这种成熟自如的风度,大致是在那些行书与行草作品里呈现得最为直接,如行书自作诗《读吴昌硕印谱》、自作诗《戊寅重阳登凤凰山》其一、其二,行草《王国维·人间词话》、自作诗《咏徐渭》等。这几件作品,笔势蕴藉内敛,却风骨凛然;结体迤俪,而运笔秀健;每篇皆可谓若风卷云舒,浑然化一。而草书独字《观、海、听、涛》浑厚流丽,辣如勒石;行草《乘云气御飞龙游乎四海之外》清俊婉媚,逸气充盈;意到迹随,可谓笔意顾盼,丰盈多姿。

  陈浩,字微斋,别号积微书屋主人,浙江海宁人。少年蒙养时期,得以进出大匠之门,耳濡目染刀笔翰墨的馨雅与曼妙。先是承其外祖、江南书画篆刻名家陈尧山先生(1898—1992年,字奕庐,号奕庐草堂,晚年因眼疾别号左明)庭训指授,播下兰心蕙质的金石与书艺种子。稍后,复蒙散木先生嫡传弟子、金华篆刻名家毕民望先生慧眼识玉,收为艺徒。一边操刀刻字,一边临池习书。名门立雪,鸡鸣风雨;孜孜以讫,终成正果。迄今已出版《陈浩书法篆刻集》、《陈浩刻人名百印》、《中国篆刻百家·陈浩卷》、《微斋翰墨》、《微斋留痕》以及书法篆刻理论与鉴赏专著《中师书法教程》、《中国历代玺印精品博览》等多部作品集。“健笔如风气若虹,萧散能有几人同。势从天落真仙手,北海犹惊造化功。”微斋主人的这首《观张宗祥先生遗作展得句》,既是述怀,更是言志。所有的诗篇都是旅程;而书品亦即人品。正如微斋在另一首诗中的抒臆:“经年铁笔小耕耘,着意苍浑愧未能。但得缶翁豪气在,一刀万象任纵横。”

  陈浩本以金石篆刻名世。柯文辉先生曾经评价陈氏篆刻,“以素美求雄浑,出神处能动之以旋,均衡而不板滞。边款行隶互参,畅而不滑”。陈浩也曾有诗,向他所热爱的吴昌硕印艺致敬,诗曰:“缶翁铁笔出雄浑,风格高标堪绝伦。一扫文河矫饰气,亦工亦放是精神。”正是对这“亦工亦放”的美学精神的认知与体悟,使他并不拘泥于缶翁的刀笔规矩,甚至对缶翁墨迹里的“耸肩塌背”之弊也有所扬弃,此所谓吸其所当吸,呼其所当呼;既可入乎其内,又能出乎其外。在金石篆刻之外,陈浩对正、草、隶、篆等各类书体,皆下过苦功,甚至于甲骨、汉简、帛书、瓦当、鼎铭等,也有深度的探究与摹习。我们从他的石鼓、金文和篆隶等作品谨严的书写法度上,不难看到他所打下的功夫底子。清人朱履贞《书学捷要》曰:“前辈云,草字须逐字写过,若临时记不清,率意为之,则心手不应,生疏杜撰,不复成书。” 对此,陈浩显然有切身的体会。他有一首诗,或可作为他闻鸡起舞、临池学书、用心习字的旁证:“南宫读罢又黄庭,古道崎岖慰独行。废纸三千何足论,从来点墨不可轻。”(《临池偶题》)

  书道的最高境界,不是别的,就是“气韵”二字。所谓气韵,或者也可归结为一种“书卷气”,一种内在的综合气质,与写字者内在的学术底蕴和精神品格密不可分。具体说来,要学书,首先必须具有一定的天分,然而仅此不足以成为书家;其次必须博识多见,然而仅此也不足以成为书家;第三当然应该勤于临池、多写苦练,然而仅此仍然不足以成为书家。第四终归必须写得一手好字,然而即使达到了以上种种条件,也仍然不足以成为一个真正的书家。是故,清末大儒杨惺吾(守敬)在《学书迩言》里有言,“尝见博学金石,经日临池,而笔迹钝稚,则天分限之也;又尝见下笔敏捷,而墨守一家,终少变化,则少见之蔽也;又尝见临摹古人,动合规矩,而不能自名一家,则学力之疏也。” 守敬先生于是总结道,高超的书家,在天分、多见、多写之外,终归还要品高而学富。品高,则下笔妍雅,不落尘俗;学富,则胸罗万有,书卷自然溢于行间。“古之大家莫不备此,断未有胸无点墨而能超轶等伦者也”。专攻或致小劣,博涉则能多优。善聚众长于一身,方开睿智于一悟。微斋的书艺历程,即是由专攻单一到博采广取的过程。他笃信“书如其人”、“字如其人”的说法。他在《书法小言》里抒写了这样的书法美学观:“书法就是一种时时给人以感悟,给人以境界的艺术”;“书法涵盖之丰富不仅仅在于笔墨功底、文字修养,同时还在于哲学、美学、史学乃至社会人生阅历、个人品格之修养等等”。在书艺风格上,他追求的是“中和”的境界,力避浮躁媚俗和矫揉造作之气,以雄秀互参的自然率真之趣为美。

  心底中和,方能气脉自然;志在高远,才可若行若藏,运笔灵活。观微斋书法,楷、行、草、隶、篆均有擅长,而犹以行书和草书雄浑恣肆,独出冠时,且具超然拔俗之气。他偏好沉雄古拙,有时又难掩其内心的俊逸妩媚;他突出了精神里的肌理与筋骨,但又不失馨雅的意趣。于是,我们看到,他的作品里,有的字体意气怡然,蓬蓬然如饱饮春夏之气;有的字体凌厉苍瘦,其奔突之状如风中野火,若剑影飞动。有时笔挟风涛,气势磅礴,欲罢而不能;有时又抱朴守拙,高古而矜持,富有曼妙的金石韵味。这使我联想到赵子昂在《识王羲之七月帖》中论及的书与人的关系。赵氏认为,书法者,“心画也”。他以王羲之为例,认为“百世之下,观其笔法正锋,腕力遒劲,即同其人品”。他对《七月帖》的评价是:“此帖,二十有九字,圆转如珠,瘦不露筋,肥不没骨,可云尽善尽美者矣!”我观微斋之行书《录古箴言》、行草《与君携手南楼去,共听长江月下声》等,虽然未必可用“尽善尽美“来形容,但是说它们已臻“瘦不露筋,肥不没骨”之境,却也并不过分。微斋腹有诗书,胸有成竹,所以有时不惮于用纯正的气息和笔意,激活古法。例如,历来章草,大不过盈寸,但他却能挥写巨擘窠榜书章草。

  优秀的书法家总会在他所热爱的艺术里寻找到自己的人生寄托,或者说,他总是要把对艺术的理解与热爱,融入自己的生命与血脉之中。唐朝文学家韩愈对“草圣”张旭欣赏有加,曾有如此描述:“往时张旭善草书,不治他技,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而发之。观于物,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故旭之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终其身而名后世。”(《送高闲上人序》)陈浩在回望自己三十年来的翰墨因缘时,也有此感慨:“至高的不可望其项,至美的不可见其形。在无拘无束的任意挥洒下,在刚柔相济变化无穷的线条中,在黑与白简单而又丰富的世界里,我感到了书法艺术美的存在,也体会到那种‘可喜可愕,一寓于书’的快乐。”
书界纷纭,众声喧哗。从来耐得住寂寞者能成大器。陈浩人到中年而书脉清朗;气质萧散而宠辱不惊。此亦所谓“一水一天地,一山一境界”。他在故乡写过一首《海宁观潮》,其中有言:“且看云间豪气在,鼙鼓十万大江东。”谨以此语祝愿他的书艺生涯有如东海潮涌,波澜壮阔。


                                           2007年初夏,武昌梨园。

(徐鲁:著名作家、书评人。湖北长江出版集团海豚传媒企划总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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