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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匡胤《誓碑》的宪章性质

 相约归渡头 2013-12-19
赵匡胤《誓碑》的宪章性质
  独立学者 金纲


  “宪章”,是根本大法的文本。“宪”字的基本义项是“法令”,《尔雅》言:“宪,法也。”宋代诸路提点刑狱公事,也即后来的按察司,一般省称为“宪司”,就是此意。但“宪”的义项不止于此。它还有方法、公布、制裁诸义项。《管子》:“犹迹求履之宪也。”这里的“宪”,就是方法的意思。《周礼?朝士》注言:“宪谓幡书以明之。”“幡书”有“露布”的意思,应该是最早的公开文书。因此,“宪法”,古来有公布、公开的意思。法,因为公开的性质,对士庶公侯以至于君王都会构成一种制度性约束,故在法治不明的条件下,一般权贵对此有抵触情绪。如《南齐书》言:“被宪者多结怨。”显然,“宪”有“制裁”之意。“宪”与“章”组合为一个固定词“宪章”,含有成文须公开、违宪即制裁、国家根本制度的意义。它是纲领性的国家制度文本。英文charter,对应于“宪章”,即含有纲领、许可等义项。统而言之,“宪章”,是阐述国家纲领、典章制度的根本大法,是具有宪法作用的制度性文件。1215年英国颁布的“大宪章”,即具有此类性质。
  现代宪法、宪章,含有对国家官员的根本性约束。传统中国无宪法,但有“类宪法”,多见于《尚书》中对国家官员和职官组织的制度或道义约定。
  大宋帝国有来源于后周的《刑统》以及各类法规、法令。其中有一个《誓碑》,具有大宪章的性质。


  《誓碑》,又称“太祖誓碑”。这是传统中国从未有过的一项奇异法令,一项超迈千年的圣贤德政。因为《誓碑》的存在,令大宋在国家性质上脱略了五代乃至历史上的种种野蛮军政,进入了文明世界,为中国历史、中国法律、中国德政,提供了了不起的思想增量贡献,也给大宋带来了恒久的光荣。
  按宋?陆游《避暑漫抄》,关于“誓碑”的来龙去脉大略是:
  赵匡胤践祚第三年,秘密镌刻了一个石碑,立在太庙寝殿的夹壁室内,谓之“誓碑”。“誓碑”用销金黄幔遮蔽,夹壁室门钥封闭甚严。并诏敕有司:从此以后,天子岁时祭祀,及新天子即位,到太庙礼毕后,要由有司奏请,恭读“誓碑”上的誓词。届时,只有一个不识字的小黄门侍者跟从,其余的侍从一律站在远处,不得窥见。这时,皇上要到“誓碑”前,拜跪、瞻仰、默诵,完毕,再拜,出。群臣近侍,皆不知皇上在此有何盟誓。从此以后,历代帝王都要按此行事。
  一百多年,没有人知道“誓碑”的内容。直到靖康之变,兵乱中,太庙各门皆洞开,才有人得以窥见“誓碑”。
  据说,碑高七八尺,阔四尺余,誓词三行:

  一云:“柴氏子孙,有罪不得加刑,纵犯谋逆,止于狱内赐尽,不得市曹刑戮,亦不得连坐支属。”
  一云:“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
  一云:“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

  南宋高宗赵构因为起于仓促,没有见过这个“誓碑”。《宋史?曹勋传》说,靖康末(1126年)金灭北宋,武义大夫曹勋随徽宗北迁,徽宗还嘱托曹勋,日后若有可能回南方,可转告高宗:“艺祖有誓约藏之太庙,不杀大臣及言事官,违者不祥。”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四,也说徽宗“又言艺祖有誓约藏之太庙,誓不杀大臣及言事官,违者不祥。”王明清《挥麈后录》也说“太祖誓言,得之曹勋。”据记录,曹勋终于有机会从金国回来,他见到赵构,带来了徽宗的帛书和寄语,告诉赵构关于“誓碑”的内容。所以,自赵构开始的南宋,也继续了太庙的盟誓。
  据此可知,大宋18帝,都受到了“誓碑”的绝对制衡。
  但这三条内容,有不同说法,清?王夫之《宋论》说,太祖勒石,锁置殿中,使嗣君即位,入而跪读。其戒有三:

  一、保全柴氏子孙;
  二、不杀士大夫;
  三、不加农田之赋。

  大宋立国,非贵族上位(这方面与大汉很像,刘邦也不是贵族),但它依然造就了前所未见的政治文明。我倾向于认为:时势造英雄,但英雄也造时势。大宋的“文明时势”,即由赵匡胤“英雄人物”所造就,其中至大之功,是“誓碑”。没有“誓碑”,就没有大宋319年的“文明时势”;就像没有杰斐逊,没有《独立宣言》,就没有美国的大格局,没有孙中山,没有《建国大纲》,就没有中国的新格局一样,没有赵匡胤,没有《誓碑》,就没有大宋的“文明时势”。制度之建构,源于种种合力,在很多历史时刻,是圣人、大贤、智者、英雄个人的作为,推动了制度的建构。


  这里按王夫之《宋论》中提及的《誓碑》三条,略作分析。

  一、为何要“保全柴氏子孙”?
  因为柴氏“无罪”。
  赵匡胤得到的大宋乃是由“逊周”而来。但历史上那么多杀戮前朝元首,斩草除根,以免王朝复辟的手段,赵匡胤为何不去做?此即去往代戾气,养天下和气。赵匡胤有“天下目标”。他听闻、看到、亲历的梁唐晋汉周,戾气太深重了。培育国脉,养成一点祥和之气,“胜残去杀”,须有“英雄手段”。这是真的“强者”的“宽容”。
  清?赵翼《廿二史札记》有一条专说“宋待周后之厚”。
  1、宋太祖迁周恭帝及符太后于西宫,易其帝号曰郑王,太后曰周太后。作周六庙于洛阳,派出官员迁移神主牌位,命周宗正按时祭享。又遣工部侍郎按礼数到周太祖郭威、周世宗柴荣的陵墓拜谒。开宝六年,郑王柴宗训病逝,赵匡胤素服发哀,辍朝10日,谥曰恭帝,命还葬世宗陵旁。
  2、仁宗嘉佑四年,诏取《柴氏谱系》,在诸房中推最长一人,要他按岁时奉周祀。还录用周世宗的从孙柴元亨在宫中供职。又下诏:以后每次郊祀,都要录取周世宗后裔子孙一人为官。至和四年,封柴氏后人柴咏为崇义公,给田10顷,奉周室祭祀,并给西京洛阳的周庙祭享器服。
  3、神宗时,录周世宗从曾孙柴思恭等人给以公职。熙宁四年,崇义公柴咏致仕,子柴若讷袭封。
  4、徽宗时,再官周恭帝的后人为宣教郎,监周陵庙,并规定世世代代“为三恪”。所谓“三恪”,就是本朝奉前代三朝的子孙为王侯,表示他们是本朝的客人,不是臣子,“恪”,有“敬”的意思。这是古来““兴灭国,继绝世”的礼制规定。周王朝成立后,以周之前的舜后陈国、夏后杞国、殷后宋国为“三恪”;后周以后唐、后晋、后汉的后人为“三恪”;大宋曾封隋、唐、五代后裔,并吴越、荆南、蜀汉等国后裔为官,主宗庙祭祀。这类作法体现本朝“宽容”之义,同时显现前朝为正朔,本朝也为正朔,但天命有变之大义。宋徽宗的作法,就是承认后周为正朔,这是对在世的柴氏后人极大安慰。从历史文化有机性考察,这也是将本朝纳入历史长河的一种法统安排,是中国之所以为中国的一种历史性连续性讲述。历朝历代,无论优劣,皆在这种连续性中。是光荣是丑陋,都在时间的流动中,不可分割,不必截断。历史,很早就开始了,因此,不必“历史从我开始”。就这个意义言,“三恪”之礼,意义重大。
  5、大宋南渡后,高宗也不忘柴氏后人,还特意选柴家长者袭封崇义公。
  6、南宋理宗时,又诏周世宗八世孙、承务郎柴彦颖袭封崇义公。
  赵翼评论道:“此皆见于《本纪》及《续通鉴长编》者。盖柴氏之赏延直与宋相终始,其待亡国之后,可谓厚矣!”
  不仅如此,赵翼《廿二史札记》还说:“宋初降王子弟布满中外”,论大宋与诸国“角力而灭其国”,但从不“猜防疑忌而至于杀戮”。
  这是大宋独有的特色。大宋帝国在征服四方的战争之后,对俘获或投降过来的君王公侯,都尽力给予了安顿和照顾。湖南周保权投降,授千牛卫上将军;荆南高继冲纳土,仍令镇守其地;南汉刘鋹被擒,仍封恩赦侯;孟昶既降,赐第京师,封秦国公;南唐李煜城破始降,封违命侯……
  赵翼评论道:

  统计诸降王及诸降臣,无一不保全者!此等僭伪窃据之徒,归降本非素志,况新造之邦,民志未定,国势易摇,岂能一无顾虑?乃其主皆赐第京师,居肘腋之地,其子弟臣僚又皆分职州郡,掌兵民之权,而庙堂之上不闻操切猜防,入仕新朝者,亦帖然各效其勤,无反侧不靖之意。于此见宋太祖、太宗并包天下之大度,震服一世之神威,非诈力从事者所可及也。后之论者往往谓宋开国之初,即失于弱。岂知不恃诈力以为强者,其强更甚也哉!

  这是说,赵匡胤不仅对柴氏优待,对归附诸国也优待,原因是自身的强大。
  按《誓碑》之建构,首先是赵匡胤内心之强大。他对自己所秉持的圣贤道义,有天然的自信。他做应该做的事时,没有犹疑,毫不勉强。待己之“俭”,待人之“慈”,待天下之“简”,全出自然之天性。“俭、慈、简”是最接近于“仁”的品性。儒学论“止于至善”,“至善”事实上是一个最佳平衡点。按照角色化原理,每一个人都在共同体中扮演一个角色。每个角色都在“表演”中。但角色可能会有变化,譬如,对儿女而言,是父亲,对太太而言是丈夫,对“君王”(上级)而言是“臣下”(下级),对“臣下”而言是“君王”,对国人言,是广义的“朋友”。现代社会,在办公室里可能是总裁,坐上飞机,就是乘客。传统对“止于至善”有个说法:为人君者,其“至善”之境就是“仁”;为人臣者,其“至善”之境就是“敬”;为人子者,其“至善”之境就是“孝”,为人父者,其“至善”之境,就是“慈”,与国人交,其“至善”之境就是“信”。这类“至善”境界,都是躬己自求的结果,外力是不可能强加于角色的。
  现在可以看到,赵匡胤在反求诸己的程序中,对“仁”这个境界有感觉。由于赵匡胤“君王角色”的“表演”,以“仁”为背景色,大宋天下,慢慢演绎为一个以“和解”为主题的共同体。赵匡胤试图与各类“敌人”和解。他在通往“仁”的至高境界中,踏实地迈出一步一步又一步。
  《誓碑》就以这种“和解”精神约束了大宋十八帝,令大宋十八帝在面对“敌国”元首时,放弃杀戮。这是中国文明之所以“造极于”大宋的原因之一。

  二、为何要“不杀士大夫和上书言事人”?
  赵匡胤应该记得周世宗柴荣曾经下过《求言诏》。正是因为这一篇《求言诏》,引来了名臣王朴的《平边策》。昔日即使尧舜禹汤这样的“上圣之君”,文武成康这样的“至明之主”,都在求逆耳之言,苦口之药,何况不及他们的人呢?士大夫,是国之精英,是读书的做官人,或做官的读书人。史称“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是大宋“天下为公”的基本职官结构。大宋不是为了独夫利益治国,不是为了部落利益治国,不是为了政权利益治国,而是为了全面共同体而治国。这样就需要士大夫也即邦国精英的深度介入。
  太祖《誓碑》推动的是:言论自由。
  言论自由,方有望贡献智慧,方有望为共同体带来福音。这是经由历史经验证明了的百试不爽的铁律。所有对言论的限制,一定是出于独夫、部落或政权利益而不是出于共同体利益。赵匡胤立国伊始即诉诸于“天下为公”理念,奠定当时世界范围内罕见的自由主义性质的政治格局,是大宋帝国也是中国传统的极大光荣。后来的大宋名臣范仲淹有言:
  “祖宗(太祖太宗)以来,未尝轻杀一臣下,此盛德之事!”
  《续资治通鉴》载一事,说赵普为人寡语,性情沉着,但又有严肃刚正的一面。一般认为他对人阴刻,有嫉妒心,但“以天下为己任”是他的大节。有个循例该提升的臣子,赵匡胤不提升,据说是因为赵匡胤“素恶其人”,所以不给他提升。赵普第二天接着上奏,还是这个人这件事。赵匡胤还是不用。第三天,赵普再来,还是此人此事。赵匡胤大怒,把他的奏章撕碎扔在地上。赵普脸色不变,把地上撕碎的奏章拾起来回家,修了补了,重新粘贴在一块,再来上奏。赵普坚持要让此人提升。赵匡胤耍赖,像孩子一般发怒道:“嗨嗨!朕就是不给他升迁!你怎么办吧?”赵普这时候说出了一句名言:
  “刑赏,天下之刑赏,陛下岂得以喜怒专之?”
  据说赵匡胤“怒甚”,干脆站起来,走人。但赵普还是跟着他。赵匡胤入宫了,赵普就立在宫门口,很久不走。最后,赵匡胤服软,答应了他。事后证明,赵普推荐的这个人还真是很合适。
  大宋三百多年,这类事很多。君相博弈中,往往是相胜出,君败下。而君王最凌厉的手段也不过是“怒甚”,拂袖而去,并不曾将言事的大臣治罪。
  甚至有些怀念前朝的大臣做了出格的举动,在赵匡胤那里也不过小事一桩,从不治罪。赵匡胤喜欢便宴,常常很随意地宴请宗亲大臣,读书人或外国使节。有一次宴请很多读书人,翰林学士王著乘着酒醉喧哗不已。赵匡胤认为他是柴荣时代的大臣,对他很客气,见他已醉,就让人把他扶出去。但王著不肯走,反而靠近屏风,掩袂痛哭。左右等于把他拽了出去。第二天有人来上奏,说王著逼近宫门大恸,是思念周世宗。赵匡胤说:“这家伙是个酒徒。在世宗幕府时,我就知道他。没关系。一个书生哭哭世宗,又能做些什么呢?没关系。”
  宋?江少虞《宋朝事实类苑》记录了赵匡胤很多这类故实。
  书中说,“太祖豁达”,得到天下后,有些在赵匡胤“微时”待赵匡胤不很友善的人物,也在朝中做官,名相赵普就多次说到这些人,准备暗中加害他们,赵匡胤看出赵普的意思,就说:“不可!若在红尘中,人们就能识别谁是未来的天子、宰相,人人都去找天子找宰相去了!世上哪有这类事!”赵普因此看出了自己的卑污,从此以后不再说这类事。
  今天来看,《誓碑》“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这一条,也有宪政之影。这是吾土由官方最高首脑讲述的“言论自由”,为“清议”也即“异见”也即“物议”也即“理性批判”也即“批评政府的权利”开一生路,从此成为政府内部“君相博弈”的安全保障。“言事人”于千年之前就实现了“免于恐惧的权利”。千年之前,由一个中国帝王宣布言论自由,几乎具有神秘的性质。
  考两宋319年,杀过两个读书人:陈东、欧阳澈。都在宋徽宗时。是太学生“示威游行”,“上书言事”,要求恢复李纲官位,主持汴京防务,极力与当时的权臣对着干,被有司抓了,杀掉。此外再无杀过一个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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