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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妖说水浒之晁盖抢钱(4)

 屋檐下过客 2014-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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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孙胜为了把刘唐从劳改农场弄出来,费了不少周折。
  但是这事办成之后,他忽然开始怀疑这样做到底值不值得。
  刘唐这样的青年平时嘴上喊打喊杀,给人造成一个血腥暴力的印象。
  其实这些人无比惜命。
  以刘唐为例,他当年在学校参与的最大一次爱国活动就是跟三百多个同学一起追打一个辽国留学生。
  他们的原则是这样的:能群殴就不单挑,能用暗箭就不用明枪。
  就是打人,也专挑女的动手;就是砸个碑,都要至少五人结伴。
  因此,对于安排给他的任务,刘唐一概表示不能胜任。

  最终,公孙胜失去了耐心,交给他一个看上去最安全、但实际上无比危险的任务:到山东去劝一个叫晁盖的保正劫生辰纲。
  公孙胜对刘唐的命有多重视呢?
  其实一点都不重视,证据就是他什么有价值的情报都没跟刘唐说。
  这一点原著也有体现:晁盖亲口告诉公孙胜说,我们正想派刘唐去打探一下生辰纲从哪里经过。
  这简直形同儿戏。
  一旦刘唐打探不出来,晁盖等人难道会让他活着吗?
  公孙胜这么安排,无非是抱着废物利用的心态。
  反正这人看上去比较二,而且是新来的,死了不心疼,被送到官府他也招不出什么机密。
  没想到刘唐人贱命大,这种自杀性任务居然被他办出头绪来了。

  接到刘唐的短信之后,公孙胜决定,自己出马的时机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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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以上的情节可以看出,公孙胜是个口才极佳的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着刘唐这样的,就说一些吓死人的蠢话,心理学造诣非同一般。
  不过认识他的人却说,此人给人留下的第一印象虽说也在嘴上,但并不是口才。

  那天晁盖把他俩请上宴席,命庄客添了两双筷子。
  但他马上发现接待这俩人不是添两双筷子那么简单。
  这对师徒吃相可怕,饭量惊人,似乎是几个星期没吃好饭,又好像是患了甲亢。
  吴用跟晁盖耳语说:这俩吃货怕是故作惊人之语,混进来蹭饭的吧?

  其实这也不能怪公孙胜吃相不佳。当时他们俩已经断顿好多天了。
  公孙胜师徒平日糊口的营生是卖烟。
  这在当时不是个赚钱的买卖。
  一方面,烟草在北宋是新鲜事物,抽的人本来就不多;
  另一个原因是两人的经营手段很成问题:批发商的烟到了他们手里大部分就被抽掉了,因此每天不得不绞尽脑汁想办法把剩下的烟高价卖出去。
  他们换过几次商标,还搞过有奖销售,但总也避免不了亏本。
  眼看要喝西北风,师徒二人就很忧郁,一忧郁了就要借烟烧愁。
  这样就步入了恶性循环,时间长了难免吃不上饭。
  但这并不是说,吴用的猜测就是对的。
  人无完人,师徒俩不善经商,并不能说明他们别的方面也无能。
  恰恰相反,罗大爷从假道士到混成真人,绝非浪得虚名。
  北宋崇道抑佛,因此那时候扮道士是很平常的事。
  但成为真人却很难,因为这意味着你要具备常人所没有的本事。
  有些本事常人不会,但怎么练都成不了真人——不管顶幡还是胸口碎大石,练得再好也只能去天桥卖艺;而想练就呼风唤雨,却又实在太难。因此速成的真人们只好专攻治病救人了。
  虽说罗道长一辈子走南闯北,见识甚广,但一直没有什么机会接触尼古丁以外的药材,因此说他会致病没什么问题,会治病却很难令人相信。
  但老爷子有个好习惯,那就是与时俱进。
  以前方腊天天出入王府表演特异功能的时候,罗道长就自称术士,到处表演隔空号脉、透视诊断,门下学徒数百;
  后来特异功能被斥为妖术,罗道长就改口说自己是气功大师,天天五迷三道地领着上千学子顶着尿壶练功,说这样能更好的接受天上仙气;

  再后来方腊被打成邪教头子,气功大师成了过街老鼠,罗道长又把注意力转移到养生学上来。
  老人家还常年坚持学习新事物,每次做完案后去主人窗口听床根——别想歪了,他只是想听听最近流行什么新的life style。
  听到有关养生保健的,老人家就如获至宝,回去自己勤加练习,练完了就四处宣扬:“哎呀,打鸡血治百病,这个办法可忒儿好咧”——好吧,这一段剽窃了马季先生的相声,不过大体意思是不错的。
  另外由于抽烟过度,罗大爷七十来岁的人看上去像一百七十多岁的,大家看他老也不死,就以为他真的会长生不老之术。
  不管怎么说,罗道长把这些知识融会贯通,终于成了北宋末年一代养生大家,出版了若干本养生学书籍,著名的有《喝鸡血治百病》、《吃巴豆治百病》、《吃观音土治百病》、《把拉出来的病吃回去》等等。
  每出一本,市面上的生鸡、巴豆就要涨价——于是有人说,北宋末年的通货膨胀这师徒俩要负不少责任;
  他老人家还开观授徒,从者如云,报名费一百贯了还期期爆满,一时风光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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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北宋末年养生学为什么这么热门,原因是多方面的。

  首先,那年头的领导退休后,依然能得到由朝廷按级别发放的致仕金。
  我们知道,在古代,太师、太傅、太保这三个级别的高干,合成“三公”或“三太”。
  据坊间传言,大宋朝廷光每年的三公消费或三太消费就有百万贯之多。
  这些老家伙越活越爽,舍不得死,听说什么人的仙法能延年益寿,就赶紧招到府上试试。
  殊不知这种行为有巨大的广告效应——从方腊到罗真人,刚开始都是这么打出知名度的。
  有人可能不理解,养生学在北宋民间为什么也那么流行呢?
  诚然,一群顿顿离不开地沟油的人这么注意营养学,的确令人费解。
  更何况大部分人还买不起房吃不起肉,活得跟孙子一样。
  他们为啥对这种人生还这么留恋?
  这个问题要从文化的角度来解释。
  我们知道大宋人普遍信奉的人生观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不管活得多憋屈的人,都觉得自己是在为日后上别人攒经验呢。
  所以他们坚信只要撑着不死,将来就有能自己不受欺负只欺负别人的那一天。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北宋末年,百姓已经生不起病了,随随便便一个感冒也能让你倾家荡产。
  因此大家生了病只能寄希望于神医、半仙、气功大师,没生病时不得不未雨绸缪,疯狂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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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上这些经历,公孙胜在晁盖家自我介绍时有的故意隐去,有的则讲得眉飞色舞。

  罗真人吃饱了就在一旁一言不发,只顾抽烟。
  不多会儿两人已经用掉了8个烟灰缸,6个痰盂。
  公孙胜还没有要停的意思,但听众中没分到防毒面具的阮小五和阮小七已经受不了了。
  吴用本来对半道里插进这么个不速之客就很不满,这时候就很不客气地让他赶快说正事儿。
  但公孙胜正说到兴头上一时回不过神来:“正事儿?啥正事儿?”
  吴用差点急了:“你说什么正事儿啊?!珠宝!”
  “珠宝啊,你咋不早说哩?是这么回事儿,最近我正在四处云游,一边化缘一边推销我们的宇宙牌香烟。前不久听到了条消息,说是大名府梁中书给他岳父蔡京过生日,搜刮了十万贯财宝,叫什么生辰纲,我们不妨劫了它!”
  众人听到这里,大失所望。

  本来他们心里还美滋滋的,心想真是老天眷顾,正觉得劫运钞车这活太冒险,居然又有十万贯的富贵送上门来;
  假如这笔买卖风险小的活,那个什么生辰纲不干也罢。
  没想到这道士一开口,又是生辰纲。
  阮小五当场失态,一边往外推公孙胜一边骂道:“这事儿我奶奶都知道了……”
  吴用也说:“公孙先生,你的想法我们没意见,不会告官的,你放心地去吧,人民不会忘记你……”
  公孙胜对大家的态度很不满:“怎么?知道了事情就打发我走?你们知道他打哪儿经过吗?”

  生辰纲这个故事之所以给人造成的迷惑这么大,除了施大爷引用的原始史料残缺之外,他的着墨轻重也有误导之嫌:整个生辰纲事件,真正的核心人物不是刘唐,也不是吴用,甚至不是晁盖。
  公孙胜才是通往真相的钥匙。
  偏偏施大爷对公孙胜师徒的描写含糊不清,有很多莫名其妙的地方。

  其中最令人费解的一点就是:公孙胜说,自己跟师父罗真人的道场在“九宫县二仙山”。翻开地图,我们不难发现,这个地方明明属于辽国。
  两个辽国人,又不是绿色和平组织成员,不远万里来到大宋来造什么反?
  另外,这么两个神棍、江湖术士,是怎么知道生辰纲的?
  又是怎么知道生辰纲的押运路线呢?
  其实书中这些语焉不详之处,都是梁山官方史料故意删改造成的。
  他们想掩饰的,是一条贯穿水浒全书的暗线。

  关于罗真人出名的经过,我们前面已经讲了很多。
  现在该讲讲他出事的情况了。
  大约是几年以前,户部不知怎么了,忽然发文狠批罗氏养生法,于是公孙胜师徒的饭碗被砸掉了。
  道观门前每天被要求退款的患者包围,罗真人也名声扫地,成了尽人皆知的大骗子。
  后来官府还说他们的养生法治死了人,四处通缉他们,两人差点丧命。
  好在罗真人在事业高峰期就居安思危,早早办好了辽国过所(护照)。看到风头不好,师徒俩连夜跑到辽国去了。
  后来这一点曾遭到刘唐的攻击,公孙胜一句话就说服了他:我们入辽国籍,是为了更好地爱国。
  这句话有真实的一面,因为在辽国生活了一段日子之后,师徒俩无比地的思念大宋。
  由于财产都被大宋查封了,他们的生活水平一落千丈,为了谋生,在辽国各种杂活都干过,最终沦落到收废纸为生。

  至于为什么选这个行当,还是跟他们的个人爱好有关。
  当时,他们已经买不起成品烟了,抽烟都得自己卷。
  卷烟也用不起专用烟纸,而是从报纸、废旧书报上撕纸凑合。
  别人的烟上标的是每根多少毫克的焦油含量;他们的烟上只有每支多少字的铅油含量……
  总之,每当想起以前锦衣玉食、夜夜笙歌的岁月,他们就开始对大宋朝廷刻骨仇恨。
  某年某月某日,罗真人在卷烟时偶然看到了一行字句,使他的人生发生了改变。
  那是一本印刷粗劣的小册子,上面满纸都是高深的哲理,以及对大宋王朝的咒骂。
  罗真人看完后泪流满面,当场决定重回大宋,要用这个理论武器向赵宋王朝发起复仇。
  那本书的作者就是段景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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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真人决定重返大宋,靠的也不完全是一腔革命热情。

  他手里是有资源的。如前所述,刘唐是在大名府遇到的公孙胜。
  可见师徒二人潜回大宋之后的日常活动范围,是大名府。
  水浒传里,大名府有谁呢?
  有杨志,有梁世杰;
  但更重要的人物还有一个,那就是卢俊义。

  罗真人风光的时候,挂名弟子遍布天下,卢也是其中之一。
  关于卢俊义的情况,还需要做一些补充。此人是水浒传里莫名其妙的一个人物。
  他在故事的后半段毫无前兆地冒出来,然后又稀里糊涂地死去。
  虽说在梁山排名很靠前,但是仔细算算,基本上什么有意义的事都没干。
  实际上,这是山寨史书对他的有意贬低。
  真正的卢俊义,绝不是一个单纯的土财主那么简单。
  他是多年前成名的黑道人物,河北黑白两道的瓢把子,天下闻名的“玉麒麟”。
  此人在大名府盘踞多年,势力盘根错节,手眼通天。
  生辰纲跟卢俊义关系也很密切——每年的十万贯,他起码要贡献三分之一。
  正是由于这个原因,罗真人回国后找他苦求活动资金,卢俊义听到“光明黑暗论”的时候,觉得这个说法太有道理了:妈的梁世杰不黑谁黑啊?!

  需要钱了,就来敲诈老子几万贯;需要政绩了,就封老子的瓦子,抓老子的小弟。
  你妈黑社会也没你这么无耻的!
  于是他当即表示,好办,我这里有十万贯,不过,需要真人你自己去取……
  当然,卢俊义这种人作出的决定,不管看上去多么无理可循,实际上都不是那么简单。他撺掇罗真人去劫生辰纲,也不单单是为了泄愤。

  首先,他对罗真人口中这个不三不四的什么教表示出了兴趣,觉得不妨加入进去试试看:假如这个教成不了气候,那自己就当玩玩票,事后退出也没什么损失;
  假如这个教真有外国背景,那就给他们点支持,换张外国护照,日后一旦跟姓梁的闹翻,还有个退路。
  假如它们日后甚至能成大事,那自己一定要全力支持,以便架空教廷,把持大宋的教权,趁着乱世干他一番大事业……
  于是,卢俊义决定,要想个办法试探一下:闹出点事来,看看这个教能不能摆平。
  这种事不能太大,但是也不能太小。生辰纲就是个很好的试金石。

  行文至此,生辰纲的谜团就要完全被揭开了。
  有了卢俊义,没有什么情报是打听不出来的。
  我们知道,杨志出发前,梁中书在队伍里安排三个自己人:一个谢都管,两个虞候。结果事情就坏在他们身上。
  出发之前,卢俊义派燕青找个引子请这三人喝酒——凭他的面子,除了梁中书请不动,大名府还没有他请不到的人。

  几杯下去,杨志策划的路线就被打探得一清二楚。
  总之,生辰纲是这样一个故事:一个老骗子融资失败,潜逃国外。
  他等风声过去,就回国找一个黑社会头子,继续融资。
  该黑社会头子不想给现金,于是给了他一个空头项目,说你做完了就有钱。
  这两个老骗子拿到项目,转手又外包给了一个个体户……

  从这个角度来看,晁盖最终成功做成这个项目并不是偶然的:这件事的经营模式跟房地产简直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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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生辰纲来龙去脉的最后一块拼图就是:这些人为什么就认准了晁盖呢?
  这件事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
  如前所述,晁盖通过当保长弄了不少钱,成了个土财主。
  就像刘唐从不公开承认自己是个青流、公孙胜从来不承认自己是个神棍一样,大宋的土财主最怕别人看出自己是个土财主。
  于是晁盖开始云游各地,积极参加上流社会的俱乐部,希望能把身上的土味洗掉。
  那年头很多人在搞这种会所——建所豪宅,然后请个名人剪彩,自称是会员制富豪俱乐部,有多少位王室成员,就能吸引很多晁盖一样的土包子、煤老板。
  因此,这种会所的入会费也达到了天文数字,只有财产来路不正的人才不觉得贵。
  此类俱乐部晁盖加入了不少,各个城市都有,包括大名府一个叫“重阳双修”的会所。
  说实话,这个会所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位置、装潢都很低调。

  要不是晁盖看名字以为是个同性恋组织(重阳是道教术语,不幸被晁盖联想到了菊花),八成看不上眼——他积极加入俱乐部的另一个原因是东溪村太小,不好明目张胆地搞同性恋。
  不过加入后,他就发现这个地方的人不是同道中人,也不是富豪,于是参加了几次活动之后就再也不去了。
  可能你也猜出来了,这个“重阳双修”其实是罗真人养生班。
  那时候,老爷子的事业刚刚起步,唯一的招生方式就是到田间地头喊一声:老乡们都参加学习班啦,看病不要钱!
  这种宣传方式有它的优点,那就是容易见效。
  缺点也很明显,那就是参加的都是穷逼,连个交得起入会费的都没有。
  晁盖进门时发现没人索要入会费,就以为是人家忘了,主动递上了一千贯。
  这可把整个学习班都震住了。罗真人亲自拿着花名册,请他留名。
  晁盖以为是会员录,以后要发步打(高尔夫)金卡,就填了真实的姓名住址。
  当然,后来开会他从来不去,倒是借着发展会员的名义报销了不少路费。
  他万万没想到,这帮人会找上门来。
  
  八 生辰纲
  1
  政和二年六月初四。
  盛夏的阳光像融化的金属般泼洒在黄土地上,飞扬的灰尘如同炉灶里迸出的火星一样灼人。
  远远望去,地平线上空气像沸水一样翻滚,让所有景物看起来宛如烧化的玻璃,扭曲成各种形状。
  一串黑点由远而近,渐渐显露了原貌:原来这是一队人。
  他们个个挑着担子,挥汗如雨地走在烈日下。
  “前面就是黄泥冈了,杨提辖。”
  前文说过,杨志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以“保密”为借口把押运路线安排得七扭八歪。
  他这样做无非是心虚,想增加一些保险系数。
  后来他为此后悔不迭。
  那年头,假如你不是个官,出远门比登天还难,多走一步都是极大的挑战。
  刚出发的那些天,杨志领着大家走官道(那时的高速公路),结果发现每五百里要过十几个收费哨卡。
  虽说工部规定官道收费不得超过30年,但当地的领导等着收费时限一到,转手就承包给私人继续收费,然后再二包,三包……

  至于再包多少次就看领导有多少个小舅子了。
  因此官道竣工一百三十多年以后依然在收费。
  几天下来梁中书给的预算就花得差不多了。
  收费站带来的还不止是经济问题,更麻烦的是耽误时间。
  一开始,出于保密的考虑,杨志要求大家白天休息,晚上赶路。

  表面的原因是白天天气太热,实际上是想通过这种办法,尽量让官府的人不好掌握自己的进度。
  不过试了几天他就发现这个法子行不通。
  因为一到晚上,官道上就满满当当的,全是超载的货车,在收费站排队一排就是好几里……
  最终,杨志只得让大家白天赶路。
  这是个致命的决定。因为晁盖一伙虽然知道生辰纲要经过黄泥冈,但是除了守株待兔,也没有别的办法。
  黄泥冈位于现在的黄堆集乡,是个不起眼的土山,但在宋代,占地其实不小。
  假如杨志等人晚上过冈,被人察觉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就算晁盖恰巧碰上,大半夜的你拦住人不让走,摆明了就是劫匪,根本没法智取,除了硬抢别无选择。
  另外这个决定还耽误了杨志不少功夫,因为他们常常被官差拦住,一查就是半天:“你们这么多人,从哪来,要去哪儿?”
  你说从大名来,他就怀疑你是暗访的探官(小报记者);
  你说是去东京,他就怀疑你是集体京控……

  最后杨志不得不放弃保密措施,让谢都管必要时亮出中书府的路条,保密也就无从谈起。
  总之,生辰纲的押运工作进展很不顺利。
  杨志眼看都快六月了还没到黄泥冈,脾气就变得很急躁,看谁走得慢,拿着藤条就抽。这样一来,连杨家的亲戚都觉得他不近人情,怨声载道。
  杨志急着赶路是有原因的。
  在杨志本来的计划里,黄泥冈就是最后的摊牌之地——由于它是二龙山以前最后一个荒山,他打算在这里休息,然后宣布大计。
  
  2
  “大家聚一聚,我有话要说。”
  终于来到黄泥冈上,杨志内心无比的激动,说话声音都微微颤抖。
  好在旁人没听出来。
  手下人好不容易得空歇歇脚,一听这话以为杨志要做报告,很不情愿地凑了过来。
  可是左等右等,杨志却总是不说话,只是愣愣地挨个打量着大家。

  这是因为真要动手了,他又犹豫了。
  一路上,杨志发现自己的亲戚们不像靠得住的人。
  几个辈分高年纪大的,觉悟堪忧,没事就念叨着完成任务回到大名府吃皇粮。
  你问他吃皇粮之后呢?
  他就说贪污点钱,以后再京控,至少可以住店,差点把杨志气死。
  几个辈分不高年纪不大的,一直在埋怨杨志不给安排个轻松点的工作,不懂得照顾自家人,还抱怨杨志选的路线不合理,不走弓弦走弓背,甚至偷偷找谢都管串联,想逼杨志抄近道。
  杨志心想,这才不过赶了几百里路,你们就怨声载道。

  上山打游击更苦,有人会跟着走吗?
  然后他的思路就在这里断掉了:要是他们不同意,我该怎么办?
  蒙骗诱拐?
  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上山后他们偷偷逃跑,我一个人看不住十个人啊;
  杀人立威?那我和朝廷有什么区别?
  从以前有关杨志的故事我们不难看出,这人有武功,有头脑,有抱负。
  但是要干大事,光有这三样是不够的,一个必不可少的素质就是六亲不认,杀人不眨眼。
  因此,杨志没有作为北宋末年的著名农民起义领袖载入史册,绝非偶然。
  既然对自己亲戚下不了手,杨志决定先快刀斩乱麻,杀死谢都管和两个虞候。
  造成既成事实之后,亲戚们没有了退路,也就只能跟着自己上二龙山了……
  可是,先杀谁呢?
  谢都管年事已高,不是什么威胁,可以放一放。
  这两个虞候年轻力壮,必须先杀。
  他们俩可能会点武功,但是今天杨志故意把行程逼得很紧,他俩此时累得站着都晃荡,应该一人一刀,也就解决了……
  然而杨志转念又想到:这三人虽然是梁中书派来的,跟自己其实无冤无仇。
  一路上他们仨虽然爱发牢骚,但住店打尖的时候,也不是很难相处的人,也会跟大家划拳喝酒,讲讲笑话。
  难道我就平白无故,杀了这三个无辜的人?

  事到临头,我怎么会如此心软?!
  杨志在心里暗骂自己。他强迫自己回忆家族的厄运,回忆京控的遭遇,回忆牛二的话语,以及自己的誓言。
  “就三个人,跟天下苍生比起来,这是值得的……”
  杨志这样安慰着自己,慢慢把朴刀提了起来。
  个人以为,那一刻,是杨志一生的真正分水岭。
  假如他真的一刀劈下去,很可能会成为一个成功的造反领袖——血,能激发人内心深处的原始兽性,一旦手上沾血,人往往会从此变成一个跟以前截然不同的人。

  血,是革命家最好的能量饮料,比红牛都管用。
  但是这样一来,杨志很可能会成为又一个混世魔王。
  只要你看过一定数量的史料,一个规律其实不难总结出来:假如某种理念宣称,为了一个宏大的目标可以牺牲一定百分比的人命,那么要么说这话的人有问题,要么这个理念有问题。
  杨志今天觉得为了天下苍生牺牲三个人可以接受,以后在你死我活的斗争中,很可能会觉得牺牲三千万也是可以接受的;
  日后大权在手,弄不好会觉得为了一半苍生牺牲另一半也没什么问题。
  这么一想,我倒是有点庆幸杨志没有得其所愿。
  在一个失败的人和一个成功的禽兽之间,我始终觉得前者更值得被铭记。
3
  “嘿哦——”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驴鸣般的吆喝,吓得杨志差点一个趔趄摔倒。
  回头一看,远处有个汉子挑着担子,身后跟着个伙计,朝冈上走来。
  这汉子边走边唱,歌声和着热浪一起飘了过来:
  “烈日炎炎似火烧,
  野田禾苗半枯焦。
  路人心里如汤煮,
  不如来碗‘三步倒’!”
  看过水浒的人都应该知道,这个卖酒的人是白胜。
  那天公孙胜正式入伙之后,阮小二提出,应该先去黄泥冈勘测一下地形,另外还需要在岗子附近找个蹲点的地方。
  这时晁盖想起自己在黄泥冈附近还有两间房,只不过租出去了,房客是个酒贩子,叫白胜。

  阮小二最初拟定的计划是把白胜一棍打死扔到井里。假如他这样做了,就会改变以后的很多事。我们知道,若干年之后,杨志也上了梁山。
  如果你读书足够细心,就会知道,在欢迎大会上,晁盖还聊起了黄泥冈劫取生辰纲一事,“众皆大笑”。

  假如没有白胜,最起码这件事就不会发生。
  白胜不愧是老酒贩子,挑担姿势专业,路上还即兴作了这么首歌谣。
  不过此人也有弱点,那就是长期做B2B生意,缺乏B2C经验。
  因此,公孙胜派刘唐跟他搭档,以防不测。
  结果白胜果然关键时刻掉链子了——面对客户,他整个人吓傻了。
  杨志问他:你们是干什么的?

  白胜盯着他手中明晃晃的朴刀,结结巴巴地说:卖……卖酒的。
  谢都管问:多少钱一桶?
  白胜就紧张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在这危急时刻,刘唐发挥了作用。
  他挺身而出,决定自己应付。

  可惜的是,此人刚出校门不久,缺乏生活经验,不知道一桶酒该多少钱,只好闭着眼瞎编:五贯钱一桶!
  此话一出,谢都管都来了警惕性。
  他偷偷跟杨志说,哪有这么贵的酒?看颜色不像拉菲啊……
  杨志死盯着刘唐,看得对方冷汗直冒。

    4
  就在刘唐和白胜精神崩溃的前一秒,树林中忽然又冒出几个人。
  领头的是个手持短棒的中年汉子,身后跟着两个戴着红袖章、手持铁尺的青年。
  三人凶神恶煞地直奔杨志等人而来,叫道:检查!收费!

  杨志等人都是一惊:这荒山野岭的,怎么还有收费站?难道是山贼假扮的?
  杨志当即打了个胡哨,提起朴刀;
  两个虞候也站起来把手放在刀柄上,随时准备厮杀一场。

  这三个人当然就是阮氏三雄。吴用早就估计着刘唐和白胜可能临场发挥会出问题,于是背着公孙胜制定了后备方案。
  三阮没有搭理杨志等人,而是上去揪住白胜和刘唐,骂道:“贩私酒?!交营业税了吗?没交?没收!”
  白胜和刘唐哭丧着脸被小五和小七捆住。
  杨志等人也松了一口气:原来是税吏啊。
  这些人这两年神出鬼没,你送个月饼他都要收税,出现在这里也算正常。

  领头的阮小二对杨志等人说:算你们运气,这酒太沉,我们不打算抬回去。十五文一桶处理价,你们要不要?
  押运队员们轰然叫好。
  那年头蒸馏技术还没有发明,因此白酒的度数跟今天啤酒差不多,是一种解渴消暑的饮料。
  大家早就渴坏了,于是蜂拥上前买酒。
  杨志也没起疑心——他毕竟是没真正混过江湖——也跟着喝了几口。

  阮氏兄弟见计谋成功,简直要憋不住笑了。
  可是地上被捆着的刘唐拼命扭动身体,想凑上来说点什么。
  阮小五以为他憋不住尿了,怕露馅,赶紧上去给了他两耳光,说:没用的东西,捆着还不老实!
  然后把他俩的嘴堵住,一起押着到树林后边去了。
  晁盖吴用公孙胜都在那里埋伏着,等着蒙汗药发作,好上去抬金银。
  不料刘唐嘴里的破布刚被拿开,就气急败坏地骂道:你妈x你们急什么?我蒙汗药还没来得及放进去呢!

  从以上发生的事可以看出,所谓智取生辰纲,晁盖的团队策划得十分粗陋。
  当然这也是有原因的。
  自从公孙胜师徒被接纳那一刻起,吴用就看他们不顺眼。
  一方面是由于他不满平白多了两个分钱的,二来是他刚找到人生的定位——活诸葛——无法容忍有人在策划这个领域跟他争权。

  大家开始讨论行动计划的时候,吴用几分钟内就提出了好几套方案,包括绊马索、陷人坑、蒙汗药、美人计,火烧黄泥冈,水淹济州城等等,但都被公孙胜鉴定为不适用,尤其是最后一条——掘黄河大堤起码要雇两千个民工,成本比生辰纲还高。
  于是吴用就与公孙胜结了私仇,不管对方提出什么计划,他都要反对。
  这样一来每天开会都是乱糟糟的,大家什么都没细细筹划时间就到了。
  于是出了这样的乱子。

 

  5
  晁盖当时听刘唐一说,气得浑身哆嗦。
  公孙胜师徒也呆若木鸡。
  只有吴用还保持着风度——他是吓得脑子转不动了。

  “妈的抄家伙!”阮小二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跟他们硬拼!”
  于是三兄弟蹑手蹑脚地沿着原路返回,准备偷袭。
  阮小七是正经练过武功的,因此他此时最紧张:从刚才的情形来看,这个领头的押运官步履稳健,肌肉发达,一看就是武林高手。
  两个哥哥肯定不是对手——他们的战斗力只要碰见不是老百姓的人,基本都发挥不出来——而自己,能战胜这么个人吗?
  小七手里全是汗。

  关于生辰纲到底是怎么被劫的,江湖上一直众说纷纭。
  有人说,押运队伍走到黄泥冈,一群蒙面大盗突然从天而降,风卷残云般把押运官兵杀得干干净净,然后带着财宝跑了——这当然是扯淡,杨志就活得好好的嘛——不管怎么说,这种说法还是比较现实主义的。
  另一些人说,押运队到了黄泥冈上已经是深夜,于是在岗上过夜,一觉醒来发现袋子里的财宝全成了沙子——原来有几个特异功能大师带功作业,隔空取物,给调包了……

  除了以上所述,还有很多种说法,这里不能一一列举。
  相信施耐庵写这一段时,也曾为筛选这众多说法而头疼不已。
  这也难怪。一个武林高手押运着万贯财宝,途中不负众望的被人抢了,难免引起公众的兴趣。
  一经过众口相传,事情就难免加点水分;
  水分多到一定程度,就成了江湖。
  这都是可以理解的。
  假如事情的原貌大白天下,恐怕很少有人还会有兴趣讨论这件事。

  那天阮氏三雄回到岗上一看,全愣了。他们发现这些人一个个口吐白沫,昏迷在地上,好像真吃了蒙汗药一样。
  阮小七后来说,智取生辰纲计划是好的,但在执行中出了两个大差错,所幸运气不错,还是成功了。
  第一个失误就是刘唐太紧张,忘了往酒里加蒙汗药。
  好在那酒是白胜亲自酿造的。

  关于白胜的情况是这样的。
  此人是山西人,原先在老家靠制贩假酒为生,“三步倒”牌白酒就是他的拳头产品。
  后来逃窜至山东,租了房子重操旧业。
  那天下午晁盖领着人来找他的时候他正在院里自家机井旁打水兑酒精,开门一见是晁盖,急忙问:怎么,是不是工商局要来了?
  晁盖刚想开口,他又说:“大哥,什么都别说了,我这就搬走。你放心,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阮小二看这人精明强干,就对晁盖说,这个人可以用。

  这样我们就可以得知,白胜挑的酒,主要成分是甲醇,人喝完了不但倒得快,倒了之后还很少能再站起来——这就是为什么他要逃到山东。
  同理,我们还可以得知,关于杨志上梁山的描述,也有不准确的地方。
  比如说那句“众皆大笑”——我相信杨志当时就没有笑。
  十几条亲戚的命,他当然笑不出。
  相反,他盯着阮氏三兄弟,怒目圆睁。
  不过幸亏他没认出白胜,否则当场就会给他一刀。

  
  6
  然而事发当天,大家对白胜的真实能力还不太了解。
  “这是……难道……”阮小二擦了擦汗,回头看着吴用,迷惑不解。
  吴用一个激灵,跳出来抚掌大笑:“中我计了!白胜按我的交代配了这药酒,大功一件!”
  他直勾勾望着白胜,问道:你说是不是啊?
  白胜对吴用的暗示心领神会,当即点头说:这都是军师事先交代的。
  “智多星”的神话,就在那一刻诞生了。

  美中不足的是,白胜的假酒药效不是很稳定。
  那天众人很快就发现,杨志没有晕——大概是喝得少吧,他在原地晃晃悠悠,不肯倒下去。
  阮小二赶紧跑上去,一棒子把他打晕。
  随后晁盖等人就从林子里走了出来,大家推着财宝就要到白胜家去分钱。

  这本应是美好的回忆,按理说轻易上当的杨志也有点功劳。
  但是后来久别重逢,阮氏兄弟却对杨志一点好印象都没有。
  阮小七说,那天的第二个失误就是给杨志脑袋上的那一棍不该让二哥来打——他这些年光开会,都坐虚了——结果这一棍不但没有眩晕、减速、智力降低等附加效果,那小子晕了二十分钟还狂暴了,下岗来追时眼冒绿光,嗷嗷直叫。
  阮小五和阮小七拎着棒子迎了上去。
  杨志飞起一脚,把小五踢出去好几米,然后回手一刀,刀背砍在小七头上,当即把他砸得不省人事。
  阮小二把车头一调,推着来撞杨志,被他一脚踹上去,连人带车飞了出去。
  后来的事刘唐有深刻印象,因为这之后他成了队伍的最后一个。
  据他讲,那天他一看情况,觉得拼命是免不了了,就把车一扔,扒下上衣,亮出胳膊上的纹身,捋了捋一头红发喝道:“老子就是赤发鬼刘唐!有种就来!”
  结果就把杨志吓跑了。
  为此他一直很遗憾,一再表示:“我靠,要不是那小子跑得快早让我废了!”
  晁盖事后曾为此赋诗一首:谁敢横刀立马,唯我刘大将军!
  收在梁山的《天王诗选》里。
  但据我所知,实际情况是杨志一脚踢了过去,刘唐就地一滚,身后一棵小树被踢折了。刘唐当场就跪下了:“大……大哥,都……都是他们逼我干的……”
  说着又吐了口唾沫在手上,往纹身上一抹:“你看,我、我这都、都是画上的,我这头发也、也是染的,我、我是好人啊……”
  但杨志对他没什么兴趣,大步流星赶着追晁盖他们去了。

  
  7
  再后来发生了什么,就有很多种说法。

  据吴用主编的《天王实录》(政和六年版)记载,当时情况危急,吴用说敌众我寡,建议找个山头躲起来,晁盖表示同意。
  公孙胜建议先扔两辆车在另一条路上,把杨志引开。
  晁盖不以为然:“就是在这里立块牌子:‘晁盖向此山上转移’,那蠢货也毫无办法!”
  于是三人上山躲了起来,杨志就真的没有找到。
  我得承认,杨志这个人物有很多毛病,比如官迷、幼稚、执拗,等等。
  但即使这样我还是要为他说句公道话:据我所知他并没有鼻炎。

  因此以上说法就有很大的漏洞:公孙胜所过之处,草都会变成黄的,硬说杨志闻不见,很难令人相信。
  于是在政和七年版的《天王实录》(公孙胜主编)上,故事又复杂了一些:公孙胜挺身而出,掩护晁盖,推着辆车空车跑出去吸引杨志的注意,然后领着他绕着山跑了好几圈,最后终于把他甩掉了。
据公孙胜回忆,那天的情景真是九死一生,好几次差点就被杨志一刀砍中屁股,幸好他急中生智,掏出报纸撕了几把朝杨志脸上扔去。
  后者还以为是什么暗器,急忙躲闪,速度就慢了下来。
  不过公孙胜后来实在跑不动了,便孤注一掷,猛吸了几口烟,回头猛喷一口,就把杨志当场熏倒了。
  公孙胜说完了这些又指出,使用化学武器有损山寨形象,这个说法仅限内部传达,史书上还是不要写了。
  后来大家就这个问题向杨志求证时,却被他斥为胡说八道。

  但是真实情况是怎么样的,他又不肯说,老是顾左右而言他,或者干脆气呼呼的一走了之。
  根据我的判断,最大的可能性就是他那天跑着跑着中暑了——根据中医的理论,内火过胜可以转化为外热。
  更何况那天本来就很热,而且事发时间是中午,杨志应该还没有吃饭。
  我很小的时候就从电视上知道,空着肚子在大太阳底下会晕倒。
  尤其是六月初四前后。
8

  杨志醒过来,先看到的是刺眼的阳光,心想:怎么这么热——哦,是下午了。
  然后感觉脖子后面痒痒,就开始琢磨是不是进了什么虫子。
  这是可以理解的——我大学毕业后刚出国那阵,有一次上完夜班睡了十几个钟头,醒来就想:今儿个星期几?周末?我在宿舍?怎么没回家呀?
  相比之下杨志喝了工业酒精又中了暑,能醒过来就不错了。
  但这种暂时的失忆一般都不会带来好心情——半分钟后我想起自己离家有几千公里而且待会儿还要去打工,顿时感到痛不欲生。
  杨志那天爬起来看到四周除了十几个口吐白沫的亲戚之外什么都没了,肯定也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
  杨志没有时间和力气埋葬了十几具尸体,但是他却埋葬了自己半辈子的努力和下半辈子的抱负。

  他想到,假如不是自己,很多人可以不用死。
  假如自己没有认准了京控,牛二不会死;
  假如自己没有立志拯救什么天下苍生,这些亲人也不会死。
  一时间,杨志开始质疑到底有没有天理这个东西:
  我迷糊了半辈子,你把我点醒;我要做点事弥补,你却来这样玩弄我。
  他妈的,你到底要我怎样做才对?!
  后来在二龙山上,杨志打听到了晁盖等人的底细,结果更加痛不欲生:这伙人不过是村霸,文痞,神棍,愣头青,甚至还有假酒贩子。
  我怎么能栽在这么几个混混手下呢?我连他们都斗不过,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假如当时我在旁边,可能会这样劝劝杨志:看看昆德拉的《玩笑》吧——在历史面前,我们没法把自己当回事。

  千百年来,每逢历史的十字路口,我们的民族几乎总是来回张望两次,然后义无反顾地选择一条最黑的路走下去。
  宋朝自然也不例外。
  只要看看宋朝前后六百年的历史,你就会发现,搞农民起义这种工作,必须具有神棍的口才,种族主义者的狂热,假酒商贩的不择手段,文痞的厚颜无耻,以及村霸的心狠手辣。
  这些素质杨志半点不具备,被历史淘汰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北宋末年,社会底层跟上层一样腐烂透顶,充斥着各类妖孽:
  朝廷饮鸩止渴,用种族主义、愚民政策代替谁也不信君权神授,结果造出青流;
  朝廷好大喜功、疯狂搜刮,自然就要重用一批无耻而又无畏的村霸,赋予他们无限的权力,结果造就了无法无天的土皇帝;
  底层的人被搜刮得一无所有,为了摆脱贫困而不惜伤天害理;
  更可怕的是,还有大宋的天价药费逼出来的遍地神棍邪教。
  朝廷对这些现象束手无策,唯一能做的就是扬汤止沸,培养了招之即来用完就扔的厕所撰稿人……
  这些人遍布乡野,不自觉地维持着这个王朝的统治;
  但他们同时也像白蚁一样,蛀空了大宋的地基,把这个政权最后一点中兴的希望也啮噬殆尽。
  指望在这种社会爆发起义而领头的不是这些妖孽,就好像在玩俄罗斯轮盘赌,而且枪里装了起码三颗子弹。

  不过既然这些妖孽是大宋自己培养出来的,那么被它们领头推翻,也是大宋的应有之报。既然大厦将倾,杨志实在没必要计较是不是自己第一个挥动锄镐。
  
  9

  至此,杨志的故事已经完结。
  我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必要再提及他。
  虽然我不太喜欢这个人物,也得承认,他为了京控和造反所作的努力非常值得人佩服。但是生辰纲之后,他就变得整天蔫了巴几的,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即使跟鲁智深在二龙山占山为王也没有使他振作起来。
  再后来呼延灼这个王八蛋吃饱了撑的来打二龙山,他支持不住,只好投奔了梁山,成了晁盖的手下。

  此后,他更是毫无作为。
  假如说这时杨志的人生还有目标,那应该就是暗杀晁盖等人,为亲人报仇。
  但在梁山上,他连尝试都没有尝试过。
  这是因为,杨志是个死脑筋的人。他没有从历史的角度看待自己,而是一味谴责自己无能,导致彻底失去了自信,蜕变成一个嬉皮,再也没有什么理想能在他心里点燃火花。
  从生辰纲丢失的那一刻起,杨志就看清了:无论自己如何努力,都逃不脱命运的嘲弄。唯一的选择是丢掉所有雄心壮志,像行尸走肉一样淡定,像猪一样快乐的活着。
  
  十四年后。
  《三朝北盟会编》卷四十七引《靖康小雅》云:
  靖康元年,金军伐宋。
  种师中北援太原,“至榆次”。
  金人遣重兵迎战,种师中以“招安巨寇杨志为先锋,首不战,由间道径归”,不知所踪。

  青面兽从此匿迹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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