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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消极的哈金有什么错

 啸海楼 2014-01-17

(哈金,本名金雪飞,英文笔名Ha Jin,1956年出生于中国辽宁省。华裔美国作家,小说多以中国为题材。图片源自网络)

我若是美国人,我也会像厄普代克那般,不会喜欢哈金的《自由生活》。

2007年10月,哈金酝酿了16年的《自由生活》出版。两个月后,早已深居简出75岁高龄的厄普代克在《纽约客》发表了一篇评论,向美国读者介绍了哈金,并称哈金成名作《等待》无懈可击,“哈金来之不易的英语无一词不妥,无一字多余”,之后的另一部获奖作品《战废品》,在厄普代克看来也“同样流畅”。表扬过后,厄普代克便开始了毫不留情地批评,将哈金新书《自由生活》评价为 “一个相对来说粗笨和令人不舒服的作品”。在举了无数例子批评完《自由生活》的英语后,厄普代克又批评了这个奇怪的故事:小说写的是连根拔起的移民生活,却没有任何戏剧化的冲突;哈金笔下的美国生活是“艰辛的、贪财的、市侩的和庸俗的”,然而主人公却努力留在这片“寂寞的、难以理解的、广阔的土地上”,“想要在美国生活、在美国老死”。美国人厄普代克似乎难以理解这么琐碎与矛盾的哈金和他的美国生活。

在美国一向温情脉脉的书评中,这篇书评的毫不客气实属罕见,且还出自这么一位“南帝北丐”级别的人物之手,更糟糕的是,且还非常诚实,几乎无可指责,其威力之大可想而知。我想,这么一篇书评是足以毁掉任何一位作家的,即便当时哈金已经获得一次美国国家图书奖、一次海明威奖、两次福克纳奖。然而在作者哈金本人看来,“我认为《自由生活》是我最好的一篇长篇小说”。

是的,作为中国人,在我看来,也认为《自由生活》是哈金最好的一篇长篇小说,也最为打动我(哈金作品我读的全部是中文版,所以本文不讨论语言问题)。据说,法国人托克维尔来考察美国民主制度时,先是考察美国的三权分立制度。这位法国人看后连连称好。之后,他继续考察美国,结果发现随便一个山民都可以与他侃侃而谈政治和政府,这位骄傲的法国人吓得落荒而逃。然后在他知名著作《论美国的民主》中写到:“美国的联邦宪法,好像能工巧匠创造的一件只能使发明人成名发财,而落到他人之手就变成一无用处的美丽艺术品”。因此,墨西哥照搬美国的宪法,并未使墨西哥富强。因为有助于美国维护民主制度的原因有三:自然环境、法制和民情。但“按贡献对它们分级……自然环境不如法制,而法制又不如民情。”看哈金的中国故事小说,我会像托克维尔赞叹美国三权分立制度似的,点头说:确实不错!有些了不起!然而看了《自由生活》之后,我才真正明白,哈金的写作是无人能取代的。

虽然,哈金声明,《自由生活》来源于一位写诗的餐馆老板,但《自由生活》的献词是这么写的:“给活在本书中的莉莎和文”。莉莎和文正是哈金的妻子和儿子。《自由生活》在许多人看来,包括厄普代克,均带有哈金的自传性质。

《自由生活》讲述了武男一家三人移居美国,融入美国生活的过程。武男是波士顿布兰戴斯大学的一位政治学博士生,本想学成归国在家乡的一所大学教书。1989年因有机会留在美国,于是,他退学了决定留在美国。不久,他的护照没有被延期,再也不能回中国了。于是他彻底断了回国的念头,并远离政治,一心一意挣钱。为了生计,他做过各种工作,最后移居亚特兰大开餐馆,买了房子和车子,偶尔遇上政治演讲或是公开活动,武男都有些远离,甚至有些嫌恶。因此,流亡者刘满屏奇怪为什么学政治学的武男不懂政治;在“爱国青年”洪梅眼里,武男不爱国的生活简直有些可耻。而在厄普代克看来,武男的生活是“艰辛的、贪财的、市侩的和庸俗的”。

可是,为什么哈金将如此毫无意义的生活称之为“自由生活”?在小说中,“自由”这个崇高的字眼,武男只讨论到了一次。刚从中国到纽约的雅芳在中国饺子馆打工,他与正在那里学习当大厨的武男讨论为何要留在美国时,雅芳说:“因为这里有自由。”武男回答:“要是你不知道怎样利用自由,那么自由就是没有意义的。我们被压迫和限制得太久了,所以要我们改变思维方式,获得真正的自由,是很难的。我们习惯了被遁词和虚无所限定的现实存在。我们个人品位和正常欲望大部分都被谨慎和恐惧束缚了。简而言之,我们纯真的内在自我已经失掉了。”

可是,什么是自由?怎么利用自由呢?我想,从未真正拥有过自由的中国人根本不知道,而生来便拥有自由的美国人是难以理解的。

1958年10月31日,政治哲学家以赛亚·伯林在牛津大学进行了其著名的就职演讲《两种自由概念》。在这个演讲中,以赛亚·伯林将理不清的自由分为两种:一种是积极自由,即“去做……”的自由;另一种是消极自由,即“不去做……”的自由。

显然,武男一家的“自由生活”是在“消极自由”的意义上展开的。因为生计问题,武男没有“积极自由”,不得不放弃自己喜欢的诗歌而终日在餐馆劳作,但他却牢牢守护着自己的“消极自由”,努力摆脱民族、国家和过去历史对他的控制和绑架。当乔治理工大学中国联谊会的负责人,以及该大学一名研究生的陪读太太洪梅来到餐馆,要求他为大陆灾民捐款时,武男没有兴趣。洪梅指责他:“就算你现在是有钱的美国生意人了,也不应该忘了你的祖先和祖国。想想您能够为国家做些什么?”

武男回答说:“中国不再是我的国家了,而且我也不再是有钱人。我一天到晚累得半死,才维持了这个生意。还有,你不应该在这里对肯尼迪的屁话鹦鹉学舌。每个公民都有权问问,我的国家能为我做些什么。”

亚特兰大开奥运会期间,洪梅又以“国家”名义进行绑架,让武男餐馆提供煮绿豆汤。然后她去给运动员送绿豆汤。结果不仅没有送去绿豆汤,反而把锅弄丢了。五个月后,在一次聚会中,洪梅充满种族仇视和民族自豪感演讲激怒了武男。他大声责问:“你还没还我的汤锅呢!”在他看来,他的一个19美元的汤锅比爱国的意义大多了。当会场的人要把武男这个“美国人”赶走的时候,他依然继续说:“听着,你们这些人总是说你们的国家,你们的中国,好像你们每个人都是那个国家的栋梁。让一个国家凌驾于个人生活之上,比其他一切都重要,你们有没有想过,这种成见是危险的?法西斯主义的定义是什么,你们知道吗?”

这位退学的政治学博士生武男平静地告诉他们:“法西斯主义主义的第一原则就是国家和种族高于个人。如果你们不相信我的话,可以查一查《韦氏大辞典》第十版。如果不停止这种盲目的中国自大论,我们就可能最终毁了自己在这里的生活。”

当然,几乎没有人能听懂武男的话。洪梅当场笑他神经病,并耻笑他梦想用英文写诗。武男的回答是:“用英语写作是我个人的选择。我不像你,我想当个真正的个人。”

个人,正是消极自由所保护的,它给个人自由划了一条底线和范畴,任何其他个人、政府、强权都不能干涉。显然,武男非常明白这一点,并努力守护这份自由,这让他与周围的中国人格格不入,也让他越来越远离他们。

但实际,武男始终无法“做个真正的个人”,始终无法获得自由。他一直活在谨慎胆小唯唯诺诺之中,这让他身边的美国朋友表示难以理解。最糟糕的是,武男始终无法忘记他的初恋情人蓓娜。虽然蓓娜无情地抛弃了他,甚至在深爱他的妻子萍萍面前都不掩饰。这对萍萍来说是一种折磨,对武男来说,更是一种折磨。因为他觉得自己麻木了,再也无法爱了,甚至都无法写出自己满意的诗。为此,他回了中国,还努力去寻找昔日的恋人----他心目中的理想女性以激发自己的灵感。然而,当他辗转在美国看到旧日初恋情人蓓娜之后,他才明白多年来“渴望和苦恼”只是一场幻觉,“他所有的痛苦和叹息,统统是毫无根据的,浪费在一个错误的人身上。”可是,他依然无法写出诗。他又将愤怒发泄在整日为之卖命的钱上,认为是生活拖累了他。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自己真正写不出诗歌的原因是自己内心的恐惧,他害怕失败,他害怕周围人的嘲笑,于是,被一个不能免俗的物质的美国梦所拘束,而“一个自由的人,就得走自己的路。”

此时,妻子萍萍病了。武男卖掉了餐馆,克服了恐惧,“冒着耗尽生命什么也得不到的风险”开始写诗,第一次给萍萍写了一首诗。此时,武男无比平静,在美国十二年后,他终于做出了自己的个人选择,获得了自由。这种自由正是“消极自由”所赋予的:个人选择的自由。

虽然这种自由卑微、懦弱、猥琐、灰暗与心酸,然而却是一个人成为自由人的起点,是武男自由生活的全部意义。生来便有的美国人厄普代克是感受不到的,而从来没有过的中国人也认识不到。只有从未有过而突然拥有并认识到它的人,才明白这种自由的可贵,并尽一切努力,守护它,追求它,如武男或是哈金。这,正是我们最稀缺的品质。

附图书出版信息:

《自由生活》

作者:哈金

出版社:时报文化

原作名: A Free Life

译者:季思聰

出版年:2008-7-14

页数:616

ISBN:9789571348742

(责任编辑:代金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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