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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緬懷

 莲峰祠3号 2014-01-26

初冬的緬懷

   ——哀悼恩師吳熊和先生

    沈家莊

溫哥華島7.7級地震剛過,地震沒有震到我們這兒――整個溫哥華也沒有任何房屋倒塌或人員傷亡。因為震中是在維多利亞市的外海,離溫哥華市還有近八百公里——但前些日子的一封郵件,卻將我震倒:胡可先兄發來電郵和訃告說,吳熊和恩師駕鶴仙去了!

怎麼可能!中秋節我與吳師通話,還分明聽到他一如既往、親切、和藹的話語聲……事實就是事實,訃告上清楚明白地寫著:“我國當代著名詞學家、古代文學研究家、浙江大學人文學院中文系教授吳熊和先生,因病醫治無效,於20121122210分在杭州不幸辭世……”

是啊,吳先生是真的離開了!離開了他的書桌,離開了他的學生,離開了他畢生所從事的古典文學研究事業……他離開了!走得輕鬆、走得踏實、走得放心……因為先生已經病了整整十三個年頭!

十三年啊!十三年與多發性骨髓瘤等諸種癌疾病魔的爭戰!這需要多大的毅力和勇氣!這需要多麼強固的自信心的支撐和多麼厚道的自我包容與調節的堅忍以及對醫學科學虔誠的臣服與超越的心智及本領啊!在這裏,我看到了崇高靈魂對於死神的挑戰!仁者,真的能夠!

博士生畢業後離開先生不久,就從同門那裏知道了先生染疾的消息。後來每次電話問候,我都是小心翼翼:又想問問先生病情,更生怕提及先生的病痛……可無論從言辭話語或聲音表情,我都聽不出先生在生病。就是今年中秋節最後一次與先生通話,亦是如此:撥通電話後,又聽到先生那很溫和地招呼:“唉——”,我問候說“吳老師您好啊”,他一如既往地回應“是家莊啊……”然後是輕言細語問我的近況……。我記得在我的博士論文未發表之前,先生總是要關切地詢問我博士論文繼續修改的進度,並囑我抓緊修改,儘快發表……

算來我是在夏承燾先生北京團結湖寓所中,最先接觸到吳熊和這個名字的。

1982年我從湘潭大學羊春秋先生門下碩士畢業後留校,初步決定專攻詞學——因為我的碩士論文做的是周邦彥清真詞研究。在做碩士論文《清真詞風格論》時,讀過不少詞學著作,雖然多有所獲,卻總是覺得有如詞樂、詞調、詞譜及其關係等問題的闡述不能盡如人意,大多著述未能給人以明晰的學科系統性的綜合闡釋。引以為憾。

1983年中國韻文學會的籌備工作已進入實質性申報程式。這之前夏承燾先生、唐圭璋先生、程千帆先生等均希望由湘潭大學牽頭做籌備工作。羊春秋先生和彭靖先生承擔了這份重任。彭靖先生帶我去北京進行最後聯絡並去中國文化部遞送申報材料,就是住在團結湖夏老家。這個機緣,是確定我終生研究詞學的一個重要因素。

住進夏老家第一天,彭靖先生就帶我向夏老行了弟子禮。並向夏老介紹:“這是沈家莊,老家是浙江紹興(因為夏老是浙江溫州人,所以彭靖先生特意提及)。”夏老聽說很高興,拉著我的手說:“紹興我去過,紹興有個沈家莊你去過嗎?”夏老的幽默風趣一時惹得在座哈哈哈大笑……在夏老家,經常來聚的有周篤文先生和施議對先生。聚會時,大家聊及夏老在杭州大學的教學趣事和賢弟子。經常會提到一個名字:吳熊和。而且,夏師母吳無聞先生提到夏老的學生吳熊和時,臉上便泛出欣喜的笑容,這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1985年底,從湘潭專程去長沙新華書店,想看看有沒有合適的詞學新著。從架上流覽到《唐宋詞通論》的書名,取下來一看,作者是“吳熊和”!如遇故知,便立即掏錢買下一本,在回湘潭的車上就開始閱讀……回家後陸陸續續展讀再四,終於解悟了先前留下來的許多遺憾和未釋的疑竇。

先生《唐宋詞通論》全書共分詞源、詞體、詞調、詞派、詞論、詞藉、詞學七章,形為分論,但其內在邏輯結構卻貫串一條詞體發生、演進、嬗變、衰微的史之線索。如“詞源”章,由我國詩樂結合的新傳統——燕樂,論及唐五代詞調的淵藪——唐教坊曲,劃出詞體形成過程之清晰圖像。又如“詞調”章,由詞調的來源至宋末元初諸宮調,對詞之調式的源流由縱橫兩方面進行考索甄別,透闢精審,史思井然。“詞派”和“詞論”兩章,均為歷時性研究的綜論,儼然一部唐宋詞史綱和一部唐宋詞論史綱。第七章之“詞學的展望”則既歸納出傳統詞學之成就,又揭櫫今後詞學研究的目標,于“史”思之用心可謂良苦。當時我就覺得,吳師此著,為傳統詞學作了一個小結,為當代詞學研究導乎先路,在詞學學術史上具有承先啟後的意義。特別是第七章《詞學》,專列兩節論“詞樂”和“曲調考證”,是符合“詞學”之原初態實際的、科學的體認。同時,該著第一章詞源、第二章詞體、第三章詞調及第七章詞學對 “燕樂”、“唐教坊曲”、“音譜”、“詞譜”以及“依曲定體”、“曲類與詞調”、“曲體曲式”、“樂曲移調變奏”、“選聲擇調”、“宮調聲情與依月用律”、“宋詞的歌法”等詞樂規律進行系統研究,發為專論,精審完備,自成體系,真令我耳目一新,如聞韶樂。1988年我往南京師範大學做訪問學者,向唐圭璋恩師問詞學,唐師亦多次讚賞這本書的學術價值。後來,我就一直關注吳熊和先生的著述和論文。進一步瞭解先生博學大度的學術視野和洞達幽微的犀利眼光。

說來也頗具戲劇性。我在作唐老圭璋恩師的訪問學者時,唐老兩次親切地問到我為什麼不讀博士。我如實地稟告了唐老:當時兩個孩子一個讀初中,一個准備考大學,家裏還有一位近80高齡的老母需要照顧,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895月,我結束了南京師範大學的訪學,帶著唐圭老恩師語重心長的詢問以及自己未能夠成為唐圭老博士生的巨大遺憾,跪別了唐老……

1995年,是吳熊和先生,讓我圓了讀博的夢。

199412月,我獲得正高職稱。當時學校正在啟動博士工程。校長張葆全教授和副校長郭道明教授鼓勵我再去攻讀一個博士學位。我說唐圭老恩師已經謝世四年,我又超過了規定的報考博士生的年齡上限,恐怕不行。張校長告訴我,現在讀博的年齡已經放寬,只要你願意讀,找到合適的導師接受你報考,能夠考上就沒問題。張校長的話給我極大鼓勵。我於是鼓足勇氣給吳熊和先生寫信。不久,收到了吳師熱情、誠摯的回信。並囑我抓緊準備專業和英語考試……

19955月,到了杭州。很緊張地進入考場。第一場專業課,兩道題:一是將蘇軾的《水調歌頭·快哉亭作》用文言文進行賞析;二是將周邦彥的《一寸金》“州夾蒼崖” 用文言文進行賞析。我足足做了3個小時,按時交卷。第二場中國文學史,也是兩道題:一題大意是:人說中國文學史經過兩次文化中心轉移,第一次是魏晉六朝,文化中心由南向北轉移;第二次是宋元,文化中心由北向南轉移。你試從中國文學史實際,談談你的理解;第二題大意是:唐代韓愈“以文為詩”,宋代蘇軾“以詩為詞”,你是如何理解的?二者對於中國文學史發展的影響如何?我又足足做了3個小時。鈴響時寫完最後一個字,交卷。

考完試去見吳先生。先生和顏悅色地問我英語考試的情況,我說很糟,雖然題做完了,但很多自己根本不知道對錯。吳先生笑笑,問我有幾成把握?我說將近百分之六十吧。他很高興地笑著說,“那就行了嘛。”我告訴吳師,第二天得坐火車回桂林。他一定要留我吃午飯。還幽默地說“師母的廚藝不錯哦”。我們又天南海北地聊了近一個小時,其中吳師提到,“現在的詞學研究應該在文化學層面深入”,一語激起我心頭千層浪,有一種醍醐灌頂、大徹大悟的感覺,直接引發了我後來的博士論文整體構想……師母叫我們上桌。哇!好豐盛的午餐啊!我記得有很新鮮的海鮮――我生平第一次吃到這麼鮮美的海蝦、海蟹!後來在別處吃海鮮,從未比得上這次餘味的永遠……回桂林不久得到成績,英語56,專業課吳師給了98,文學史給了95,我真的非常震撼!心想:這下遇上知我者恩師了!

九月份入學,去武林體育場路吳師寓所,不需再一路問尋,便成為了吳門弟子。

首先需要考慮的,是博士論文選題。吳師給我們開課,就如吳師出的考題一樣:大家氣象!如大處著手指導,小處則讓學生自我辯證;大開大闔,鞭辟入裏。他不是羅列一大堆前人如何說,某書如何論的繁瑣提要或提綱,而是讓我們瞭解目前學術界的最新動態,讓我們隨時調整研究視角、熟悉研究物件和確定研究方法。而我最受啟迪的,是先生關於中國文學與文化關係的思考。半年後,我定下選題:宋詞的文化定位。吳先生點頭,叮囑我好好做。

還有一個插曲。在我入學報到後見吳師的第一天,先生交給一個任務,說“今年11月中旬紹興要舉辦紀念陸游誕生870周年學術討論會,你是紹興人,也去參加吧,不過得交一篇文章。”吳先生對我說這番話時很隨意,顯得漫不經心。然而,我卻聽出了話語的重量。我心中盤算,從現在到開會不到兩個月,得拿出一篇像樣的文章才行啊!於是我帶著擬博士論文選題和做好關於陸游研究文章的雙重任務,一頭紮進圖書館。

會議是1113,吳師9號通知我12號與他一道出發去紹興參加會議,順便說了一句“記得帶上論文”。我就奇怪了,這一個多月他也沒問過我關於論文進展情況,怎麼就能夠肯定我完成了論文呢?後來我的論文《論放翁氣象》在會議宣讀(再後來在《文學遺產》發表),休會時我看到吳師滿意的笑容。——我頓然大悟:先生交下任務,是不會催促你去完成的;作為學生,理應自覺完成,而且應該完成得讓師傅滿意才行。有了這次任務的經驗,我在準備和撰寫博士論文時就更加不敢稍有懈殆,星夜兼程,查閱了數百萬字資料,作了三大本筆記。那時電腦還沒有普及,更沒有網上資料可以查詢。在圖書館裏借來《四庫全書》,硬是一冊一冊、一頁一頁地查閱,發現有用或可能會有用的材料,便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下……

吳熊和先生是嚴師,但對於學生的寬容和大度,與嚴格要求往往相輔相成。他經常用程千帆先生培養出的學生個個都能夠頂大樑,做出突出成就警醒我們——我們當然也能夠聽出先生循循善誘的良師益友的苦心……

吳師身材魁梧。見面第一次,我就想:師傅年輕時候一定是一位優秀運動員吧?後來聽同門說,師傅上大學和做青年教師時,確實是一位驍勇的籃球運動員。而當先生端坐時,又像一位慈祥的佛。據我所知,直到耄耋之年,吳師看籃球、排球、足球的興致有增無減。我就想像,心如止水的坐佛,看著綠茵場上或籃球場上、排球場上的爭戰,激起胸中起伏跌宕的潮水,便正是先生與病魔持久爭戰的生命力之能源……

此刻我坐在溫哥華松楓廬的書桌邊,聽著《高山流水》的古琴曲,凝視窗外尚未飄落的幾片枝頭楓葉,又陷入遐思——這兒時差比北京時間晚十六個小時,浙江大學西溪校區邵科館一樓會議室的先生追思會正在開著,我以不能參加現場追思感到無盡遺憾!於是虔誠地將前幾日寫的哀悼恩師的長調《西吳曲》附於此,算是這篇緬懷文字的尾聲吧。

 

西吳曲

 

當年立雪天姥,記溫存爾汝傳心愫。自西溪別後,雲天常現虹語。霧氣晴光,相對說詞源音譜。最憶禹陵訪賢蹤,共辨石刻煙霞古。  武林寓所,銘幾度從師,尋釋宋人故步。學海路。幸蒙開啟山林,拈花微笑,面壁終成不負。靈堂遙拜,倩萬里雁西翔,燃一瓣心香,飛淚灑蘭圃。

學生 沈家莊 泣拜

20121124下午7時 於加拿大 溫哥華 松楓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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