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擅长抒发“羁旅行役”之情的“柳七” ——柳永词《雨霖铃》赏析

 丘山书屋75 2014-03-07

擅长抒发羁旅行役之情的柳七” ——柳永词《雨霖铃》赏析

柳永一生宦途坎坷,辗转飘泊,同时又寄情于歌台舞榭,所以描写江湖流落和离别怀人成了他的词一个重要内容。这些词是柳永作品艺术上最有特色和最有成就的部分。南宋陈振孙的《直斋书录解题》说他写词在“承平气象,形容曲尽”之外,“尤工于羁旅行役”,就是说他特别擅长于抒发“羁旅行役”之情。“羁旅行役”,指长期在外奔走,到处飘拍。柳永为抒发这种他乡流荡,淹留不归的感情,把汉魏乐府古诗的游子思妇题材与晚唐五代以来词中男欢女爱、离愁别恨的描写结合起来,独标一格。《雨霖铃》词就是很有代表性的一首。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这首词上片写诗人离开都城,与情人话别时候的情景。“寒蝉凄切”,寒蝉凄切的鸣叫声。“寒蝉”是蝉的一种,初秋时鸣,因为当时天已经寒冷,所以叫寒蝉。曹植《赠白马王彪》诗中有“秋风发微凉,寒蝉鸣我侧”。寒蝉凄切的呜叫声是眼前实景,也点明时令,与下面“冷落清秋节”呼应。“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长亭”是送别的地方,“晚”点明时间。“骤雨初歇”,骤雨刚停。正在送别时,天下了一阵急雨,话别的人,正好多留恋一会儿,可是现在雨停了,就再也留不住了,无论如何该分手了。“都门帐饮无绪”,京城门外的饯别宴饮无情无绪。“都门”,京城城门。“帐饮”,饯别时设帐宴饮,指别宴。无绪,写出了别时的情绪。无情无绪,正是情绪浓重的表现。“留恋处,兰舟催发。”正留恋难舍的那个状态,船夫催着开船。“兰舟”,是船的美称,传说鲁班曾经用吴王阖闾种的木兰造成船。分别的那个时刻到来,别情达到高潮。“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两人手拉着手,互相看着含着泪水的眼,竟说不出话来,好像喉咙塞住,难生动地描绘出离别时的心境。“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想越离越远,将行驶在千里烟雾苍茫的水面上,日暮时深沉的云气中。这里将近景远景连成一片,且溶入诗人不可名状的别情,正是整首词的主旨所在。

下片写是设想别后的情景。“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离别已是极愁苦的了,更那堪在这样冷落清秋时节呢!更是愁上加愁,怎么经受得起呢?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这三句是传诵的名句。它进一步点染了别后孤独寂寞没有着落的心情。本来由于别情使自己精神处于朦胧的状态。船夜间行驶,今夜酒醒处将在什么地方呢?想必是在拂晓,所见到的只是杨柳岸边晓风残月吧!“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这次分别要经历很长时间,即使有良辰美景也是无用。纵然有千种恩爱之情,更向什么人倾诉呢?

柳永一方面辗转奔波,萍踪不定,一方面倚翠偎红,寄情子秦楼楚馆。他抒发“羁旅行役”之情,就有着切身体验,真情实感。这当然胜于那些以旁观者身分对于女性的客观描写。而且,柳永把词从小庭深院、绿窗朱户,引向市井都会,进而扩大到山水路途中浩渺烟波,灯火村落,这种新的开拓,当然也胜过那些眼前无非春花秋月、身边但有罗幕珠帘的狭小天地。同时,由于乐曲新声的繁衍,柳永发展了词的长调体制,因而得以提供相应的篇幅适合于上述内容的扩展,又吸取六朝小赋艺术表观上的特点,柳永运用层层铺叙、恣意渲染的手法,因而上述内容所包含的内心情感,得以像水银泻地似的挥洒自如,尽情抒写。从晚唐到北宋初期,词坛上无论秾艳也好,清丽也好,名家歌词大抵不出于烂醉花间、徘徊香径,并注重于艺术上的简洁凝练、深婉含蓄。在这种情况下,读了柳永《雨霖铃》这样写得酣畅淋漓的抒发“羁旅行役”之情的作品,确乎有使人耳目为之一新的感觉。

    怀人的思妇在妆楼远望,对秋景也会产生哀怨,但使她魂销意尽的,还多是花谢花飞,春光消逝。而作为“羁旅行役”的游子,流落他乡,对暮景也会产生怅恨,但足以引发他伤怀念远的旧愁新恨的,还多是秋风萧瑟,秋气萧森。因此柳永的词直接联系伤春来描写相思离别的作品,数量不及联系悲秋的作品那么多。他的《雨霖铃》词,就是把宋玉《九辩》的“悲哉!秋之为气也!……憭栗兮若在远行”,与江淹《恨赋》的“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行子断肠,百感凄恻”,两相结合,借悲秋写伤别,所以词中说:“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雨霖铃》词怎样具体地描写“清秋节”时的“伤离别”呢?可以概括为,虚实相生、物我一境、情景交融、声文并茂。也就是把离别的人物这一主体与离别的环境这一客体统一起来,并使实写与虚写、写景与写情、文情与声情,彼此融合,交互为用,从而由哽咽的音声、冷清的字面、惨淡的景象、悲凄的气氛、愁苦的容态,凄恻的内心,共同熔铸为具体、生动、感人的艺术形象,以表达“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这一具有一般抽象意义的哲理性的主题。

词人依词的分片,由临别之时,写到既别之后。

    上片写了“对长亭晚”,“都门帐饮无绪”,傍晚时在都门外的长亭临时搭个帐篷,摆上送别的酒宴,一点喝酒的兴致都没有;下片就写“今宵酒醒何处”,“此去经年”,今晚醒来不知船到哪里,这一去说不定就是三年五载。上片写“骤雨初歇”,“兰舟催发”,送别时一阵骤雨刚刚停止,船夫就催着行人出发了;下片就写“杨柳岸,晓风残月”,等到酒醒过来,已换了一个环境,岸边的杨柳,被清晨的风吹着,被西沉的月照着。上片写“千里烟波,暮霭沉沉”,离去的船只行驶在黄昏时的雾气笼罩着的千里烟波之上;下片就写“应是良辰好景虚设”,即使遇到良辰美景,但它对于远行的孤独的人来说也是不存在的。上片写“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分别时手拉着手,含着泪水的眼睛互相望着,竟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下片就写“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分别后纵然有千万种恩爱之情,也无从表达倾诉。表现愁情如《八声甘州》抒发凭栏望乡的愁思,《夜半月》言去国寓乡的感慨,都写得情深意切,蕴籍动人。官场的黑暗,宦游的悲哀,使他在抒发流荡他乡、淹留不归的感触时,常常表现出怀才不遇的悲愤和对功名利禄的反感,说“驱驱行役,苒苒光阴,蝇头利禄,蜗角功名,毕竟成何事,漫相高。”(《凤归云》),又说,“似此光阴催逼,念浮生,不满百,虽然人轩冕,润屋珠金,于身何益。一种劳心力,图利禄,殆非长策”(《尾犯》)。在《乐章集》中,类似的感慨,不乏其例,这在当时是有一定进步意义的。

    词的上片写临别之时,下片写既别之后,在章法结构上互相关联照应。但还要注意到,临别之时是就当前身之所历,目之所见依次写来。而既别之后则是就将来各种景况推想开去。这里没有主次的区分,却有虚实的不同。当前属于实的,将来属于虚的,由实及虚,突破时间空间的限制,就增加了感情的容量,扩大了感情的深度。这是由于“清秋节”时“伤离别”,关键在于“多情”二字。“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这三句之所以脍炙人口,固然在于它能抓住具有特征性的典型事物,寓情于景,逼真地刻画出离人落寞孤凄的心里状态,同时,更在于这种推想本身,反映了词人有着多次“相见时难别亦难”的痛苦经历,因而用既别之后醒来但见柳岸月残的怅然若失,就能反过来加重表现临别之时泪眼相看、无语凝咽的留恋难舍,并且,也隐含着对于未别之前的无限恩爱的凄凉回味。而这一切,都是由于“多情”的思前想后蔓延开来的。

所以,对于柳永的擅长铺叙,也不可误解为步步运笔,处处落墨,包举无余,但求详尽。比如这“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二句,景是虚景,因为只不过是设想,情却是实情,因为是由离别引起的,在词人是由实入虚,在读者却是因虚见实。词人运用了生动的艺术联想,既有依情揣测的瞻望,又有意在不言中的回顾,充分写出清秋离别的复杂内心,而读者则被调动起自身积累的生活体验,去完成和补充词人所提供的艺术境界,使自己对于清秋离别感同身受,小说家有所谓“不写之写”,戏剧家要安排剧中的暗场和人物的潜台词,国画家重视画上的空白,讲求“意到笔不到”,音乐家考究“弦外之音”,寻取“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效果。凡此种种,都属于艺术上虚实相生的妙用。其实,“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足”二句虽在下片,但本身就是有虚有实的。上句虚写发问,下句实写作答。假如虚景也虚写,把“杨柳岸晓风残月”变为“空惨淡无边岑寂”一类的抽象辞语,那就不可能产生动人的艺术力量,而且通篇《雨霖铃》词也会为之减色。就是在具体描写离别场面的上片,即有“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二句,并且对“烟波”、“暮霭”、“楚天”的实在景物,分别用“千里”、“沉沉”、“阔”来加以形容,使它们越出了极目远眺的范围之外,又统由“念去去”三字领起,这就成了实景虚写,既表现出“留恋”之深,“催发”之急,“无语凝咽”之痛切,又自然而然地过渡到下片的逐层推想,带出“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千古名句来。

    《雨霖铃》词中,无论虚写、实写,总不能离开写景、写情。景是“清秋节”,情是“伤离别”,以清秋萧飒之景,写离别凄恻之情,即景抒情,融情入景,达到情景交融的化境。然而柳永这首《雨霖铃》词的情景交融,却不只是赋予客观景物以主观感情色彩,也不只是把没有感觉的异类拟人化。“清秋节”作为“伤离别”的环境,前者是物,后者是我,前者是宾后者是主。从物与我的关系上看,由情与景的交融,达到物我一境。从宾与主的关系上看,宾只限于山川风物的“景”,而主则在人的“情”之外,兼有事理,离别这件事和由这件事悟出的道理。“多情自古伤离别”一句,就表明超越了一时、一地、一境、一我而推及到更广。因此这首《雨霖铃》词,乃是写景、抒情与叙事的统一,并寓含着说理成分。词人在离别的场面、进程的展示中写景、抒情,笔下自然是由眼中景,包罗了景中人、人中事、事中情、情中理。起头三句“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就不止是以“寒蝉”交代季节,以“长亭”交代地点,以“骤雨”交代气候,也不止是以寒秋、昏暮、急雨烘托,“都门帐饮无绪”的悲苦凄凉气氛,而主要是写出将别未别之际的痛苦心情的复杂变化。白天起程,拖延到“对长亭晚”,表现了不忍离别,唤起下句的“留恋处”;“骤雨初歇”,无论如何也该动身,表现了必得离别,逼出下句“兰舟催发”。在具体写到分手登舟的“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的场面时,“寒蝉”与“骤雨”却又起着相反相成的作用,不同于一般诗词的情与景的相互映合。季节到了秋天,寒蝉的声音断断续续,但总能发出声音,而人当离别,应该是千叮咛、万嘱咐,反倒是“无语凝咽”,因为悲痛之极,连寒蝉那种凄切的声音也难以发出。这里,写景与写情是一种递进的手法。递进就是依次推进,深入一层。同时,空中暮云收尽,“骤雨初歇”,天色趋于清朗,而离人却是满面愁云,“执手相看泪眼”,雨已止,但泪不止,雨只是“骤雨”,片刻消停,怎比得“余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那么持久呢?这里,写景与写情又是一种反衬的手法。反衬,就是从反面陪衬。等到上船之后,扯起风帆,荡开船桨,景又随离别之进程而变换,情又随景物之变换而加深。别以为“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只是借浩渺迷濛的烟波暮霭来表观离人黯淡的离愁,要看到词人在这里写行舟去处,那千里烟波之上是沉沉暮霭,那沉沉暮霭之上是空阔楚天,无边广漠之中,正另有着不见于字面的景与情,这就是漂流无所栖止的一行叶舟,行舟里面孤独的行人,行人无比寂寥怅惘的内心。这内心思虑得广,感触得深,离别之事牵动离别之情,离别之情推及离别之理,这才有下片开头的“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二句。苏轼《水调歌头》词的“人有悲欢离合”,把弟兄的离别提到人生哲理上来认识,未尝不是从柳永这“多情自古伤离别”生发而来。当然,苏轼思虑得更广,感触得更深,并且由“月有阴晴圆缺”的自然规律得到领悟,心胸旷放,思想通达,终于发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美好祝愿。而柳永则一直没有从“伤离别”中解脱出来,一叶行舟之上只推想着“今宵酒醒何处”,于是“千里烟波、暮霭沉沉”又转换为“杨柳岸晓风残月”。与酒醒前的梦境相对照,写江岸杨柳,分明是惋惜垂杨不能系着行舟,写晓风残月,分明是慨叹月亮只能独照行人。词人由此进而推想到“此去经年”的情况,不是过了“清秋节”,内心或能好受一些,即使有“良辰好景”也因无人共赏而等于“虚设”,不是“离别”之后,感情渐趋平静,不那么伤悲了,即使有“千种风情”,也因无人共语而倍觉痛苦。“良辰好景”是虚景,“千种风情”是虚情,以虚景、虚情收结全篇,写出“清秋节”的实景可以随时令之推移暂时消失,而“伤离别”的实情却是随时令之推移与日俱增,反跌得极为有力而又好像极不费力。这种别开生面的写景,写情,正是柳永在词的艺术表现上的杰出创造。

《雨霖铃》本是唐代教坊大曲。安史之乱中,唐玄宗入蜀时,至斜谷口,连天霖雨,在栈道中闻铃声,隔山相应,内心十分凄凉,于是根据这种声音,创作了《雨霖铃》曲,以寄托悲恨,悼念杨贵妃,因实景实情写下《雨霖铃》曲以寄托离恨。宋代人倚旧声填词,遂亦成曲牌名。宋代演奏这首《雨霖铃》曲,听起来还感到极其哀怨。柳永选取它来写“清秋节”的“伤离别”,无论“清秋”的萧飒或“离别”的凄恻,都与曲调的“哀怨”风格十分吻合。我们今天固然已经不能了解它究竟怎样歌唱,感受它的音乐形象,但通过吟诵,也还可以领略其低回悲怆、凄楚欲绝的情味。这是由于柳永写景、写情,充分利用了语言音调的特点,那悲悲切切的词句,读起来就仿佛听见离人断断续续的哭诉。词中押的是短促急迫入声韵,不押韵的地方也多以仄声字收句,通篇又多用低而细的齿音,这样就像那“寒蝉”的“凄切”,就像那“骤雨”的萧萧,就像那“晓风”的习习,一片哽咽的抽泣,传达出“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的如同“夜雨闻铃”那般的“断肠声”。柳永充分发挥词的音乐性能。使词的形象的美与声调的美结合起来,使文情与声情统一起来,这也是《雨霖铃》词之所以具有巨大艺术感染力量的一个重要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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