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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是世界第一美女?

 山爷wzs0718 2014-03-08


【西方文明史为何有“海伦情结”或美女情结?是因为荷马史诗。荷马是否亲眼目睹过海伦的美貌,无法考证。但按道理说是不大可能的,因为他是个盲诗人。这并不妨碍他塑造出这位迄今为止全人类最美的女性,海伦的身上简直留有荷马的指纹。还能找到比他最称职的证人吗?围绕着一个女性而展开的长达十年的特洛伊战争乃至更具永久性的荷马史诗,是对海伦最确切的见证。你会怀疑,正是海伦的美丽构成荷马进行漫长的创作的原始动力,她也曾经如此这般地推动人类有史记载的最古老的战争!】

    解读荷马史诗:海伦情结

          洪烛

    1.解读荷马史诗:英雄美人的福与祸

    荷马做了一个漫长的白日梦。梦中的城池叫特洛伊。在他醒来的那一瞬间,这堵非人工所能建造的城墙垮掉了。他从堆满残砖碎瓦的床铺上站起来,坐到书桌前,忠实地记录梦见的人与事。他只要稍微慢一点儿,海市蜃楼就会从头脑里消失。幸好他是迅速的。
  自这一天开始,他成为一位诗人。诗人的使命,就是在梦的废墟中写作。但诗人绝不仅仅是捡破烂的,他还需要将那曾经屹立过的建筑物逐一恢复。对梦的复制,有时比在一片空地上进行原创还要艰难。但这正是对诗人的考验。他是否秉承了神的旨意?是否能够超越个人想象的极限?
  所有的废墟都是失败了的建筑。即使建筑已不复存在,可一种深深的失败感,依然按照原有的规模与格局笼罩着并站立着。当然,只有境遇相同的失意者,才能触摸到那在回忆的地平线上高低错落的影子——而影子似乎比原先的建筑本身更为沉重。由此可见,在盲诗人梦见一座影子城市之前,战败了的特洛伊,一直都在苦苦寻找着能够为自己谱写挽歌的人。它终于把目光投到落魄的荷马身上。
  明明是一位卖唱的乞丐所做的梦,后人却将其追认为最早的史诗,并且据此产生了无限的猜测。幻觉也可以造就真实感。借助于荷马的呓语,特洛伊就这样避免了失传!它虽然在与希腊联军的交战中败北,却战胜了时间。
  至于荷马,他是以卖唱行乞的方式,替自己的白日梦寻找着听众,等于是在替自己的遗产寻找着继承者。
  
  199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诗人德瑞克·沃尔科特,在《新世界的地图之一·群岛》中写道:“十年的战争结束了。海伦的头发,一簇灰云。特洛伊,一个白灰坑,在细雨蒙蒙的海边。细雨像竖琴弦般绷紧。一个眼神忧郁的男子捡起雨丝,弹奏《奥德赛》的第一行。”他把荷马的琴弦,比喻成雨丝做的。正是在这如泣似诉的琴声中,奥德修斯出发了(或返航了)。
  作为最古老的流浪汉,奥德修斯面对的是命运强加给他的旅行,他不会为了自己有可能进入史诗之中而感到丝毫的骄傲。甚至对旅行中必然会出现的诗意,他不得不忍耐——因为这原本不属于他而属于远方的荷马。他相信自己同时还作为另一个人在故乡成长:一个斤斤计较的小市民,抑或一个不会射箭的农夫……他时常感觉到体内激荡着一股异己的力量。他逆来顺受地承受了命运的任何惩罚。虽然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惩罚就意味着了结。这是他倍感轻松的原因。
  我更愿意相信:荷马本人,就是那归来的奥德修斯。他上岸之后,以放下宝剑的手拿起了笔,开始谱写那部在记忆中逐渐退潮的“海上史诗”。或者说,奥德修斯的晚年,成了失明的荷马。为了成功地转变为另一个人,他必须穿越整座海洋。
  还乡,为了续接上自己被纂改的前半生,也为了把自己想像成一个从不曾离开家门的人。奥德修斯可以毫不冲突地过着两种生活:在远方的,以及在原地的。当然,未来的某一天,他也能体会到两种死亡:两个人同时在他身上消失。归来的老水手,飘散的头发已经像芦苇一样泛白了。漫长的航行,岸一直在折磨着他——思念是一种不露痕迹的酷刑。然而现实永远是令人尴尬的。奥德修斯啊,你回到故乡之后,感到自己再次成为异乡人。只有当年曾目送你离开的那条看门狗,没有觉得你陌生。
  老荷马在奥德斯身上寄托了自己的理想,这是他不可能实现的另外一次人生。与其说他在写史诗,莫如说在写自传——这自传纯粹是虚拟的,却使他像额外活了一回般满足。他相信自己可以在写作中逐渐变成另一个人,并且身临其境地出现在那个人的生活中,而不被识破。但他最终也搞不清:那个人的妻子、儿女、朋友、仇敌,究竟是自己创造出来的,还是确实存在?他只知道自己在跟他们打交道的时候,越来越小心翼翼。有时候,就像归来的武士接受盘问之际会下意识地握紧腰间的剑,他牢牢地抓住能够保佑自己摆脱尴尬的笔……
  他开始撰写一部虚构的回忆录。记载的是自己各个年龄阶段的幻想。那些没有在现实中发生过的事情,充斥了他的回忆,以至他遗忘了自己真实的生活经历……
  巴特农神殿残存的石柱,是古希腊的肋骨,支撑起永恒的星空。虽然那个时代华丽的肉体早已经腐朽了,却留下了拒绝毁灭的象征。
  

   从荷马(包括后来的弥尔顿、博尔赫斯等盲诗人)身上,可以发现:几乎没有盲人!只不过大多数人的眼睛是朝外看的,而有些人的眼睛却长错了位置,长在了体内。诗人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不管他失明与否,都需要有一双内视的眼睛,擅长洞察内部的黑暗。一个不了解自己的人是无法真正了解世界的。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藏匿着世界尚未显示出来的另一半。
  除了历史之外,肯定还有一部关于历史的历史:阐述历史如何诞生,如何遭到无情地纂改,以及如何自欺欺人……它就跟史前史一样,隐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它就跟史前史一样,找不到自己的作者。然而我相信,这一切瞒不过诗人的眼睛——哪怕这位诗人不幸又是个盲人。他总能看见我们看不见的东西。
  有谁能够写出一部诗歌史之外的诗歌史,或者,写出一部诗歌的史前史?在荷马史诗之前,诗歌以怎样的面貌存在?进入诗歌史的诗人(从荷马开始)是伟大的,但那些隐蔽在史前的无名氏(他们肯定不以诗人自居)更为伟大。他们是诗人的祖先。说实话,荷马在我眼中已经够古老了,还有比他更为古老的诗人吗?在荷马史诗之前,是否还有史前的史诗?假如时间确实是循环的,那么这一切就不是疑问。
  荷马史诗即使再丰富,也有其局限。我希望能从对它的局限的发现中找到乐趣。
  我只为我想象中的荷马史诗而激动。它不是荷马写的,而是我写的,是理想中的经典,同时也是一部无法存在之书。它比书店里摆放着的精装本荷马诗史更完美,具有无限的内容。严格地说,它是任何人(包括荷马、包括我)无法逐字逐句写出的,因而不可能拥有真正的作者。一部读不完的混沌之书,却能以偶尔泄露的光线,照亮我的生活。
  我觉得,阿喀琉斯之所以令敌人闻风丧胆,并不仅仅因为他武功高强,还在于他为自己制造了一个刀枪不入的神话。如果他一直不曾受伤,这个神话必将完好无损地保持下去。然而他偏偏还是中箭了!为了免得谎言被戳穿,他忍住疼痛,将神话稍加修改:当年自己被母亲倒提着浸入冥河,惟有脚踵的位置未接触到河水,因而成为全身上下仅存的弱点……我想假若他中箭的部位不是脚踵而是手指,他也会替手指找到类似的理由。(除非对手一箭击中其心脏,他才无法喋喋不休地开脱自己)。留下这是有决定意义的遗言之后,他终于可以像英雄一样无憾而体面地死去。在我眼中,“阿喀琉斯的脚踵”这个典故,与其说象征着英雄身上惟一致命的缺点,莫如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弥天大谎。
  

    残酷的荷马,你让那么多英雄倒在血泊中,仅仅为了染红一位美人的石榴裙。你让一座城市玉石俱焚,仅仅为了自己的诗卷能够获得从废墟中站立起来的力量。诸神都是虚设的,你才是真正的铁石心肠。而你最后却把这种责任全部推卸在海伦身上。
  为了使海伦获得金钢钻般的魅力,你必须首先制造出一个瓷器一样的特洛伊——它的使命就是被打碎。哦,这过于奢侈的牺牲品!
  有一千个读者也就有一个千个海伦,甚至还要更多。爱尔兰诗人叶芝在1909年7月8日的日记中大发感叹:“两天前我梦到这样一个想法:如果人们虐待我们的缪斯,我们有什么理由抱怨,既然海伦在世的时候,他们所给她的不过是一支歌和一句玩笑?”他醒来后写下一首《海伦在世时》:“在绝望中我们曾号泣:/为了一点琐事/或喧闹、野蛮的竞技,/人们竟然放弃/我们曾历尽千辛万苦/赢得的美人心;/然而,假如我们漫步/在那些高塔里,/遇见海伦和她的情侣,/我们也只不过/一如特洛伊别的男女,/打个招呼,逗个乐。”是啊,海伦在世时,人们也许对美及其所需要支付的昂贵代价习以为常;然而当她彻底成为传说之后,人们只会变得更为吝啬了,已懒得去追求所谓的轰轰烈烈。我必须时刻提醒自己:我置身于一个海伦已不在的时代,我不得不克制内心的浪漫、激情以及对戏剧性的偏爱,才能跟周围享受廉价的爱情的人们保持一致。否则,我的存在必将成为特洛伊城墙最后坍塌的一角。
  叶芝骨子里有一个“海伦情结”。他还将自己苦恋的女演员兼女政治家毛特·岗比喻为海伦。对于他而言,这段持续多当的单相思不亚于一场个人化的特洛伊战争——尤其当毛特·岗嫁给别人之后,叶芝的心情遭到沉重的打击。他写过一首《没有第二个特洛伊》,对毛特·岗在爱尔兰政治运动中鼓吹暴力革命不太赞成:“我何必怪她,说她使我的日子/充满了不幸,或者说她近来会/教给无知群众极端狂暴的方式,/或煽动小百姓去与大人物作对,/只要他们有着大如欲望的勇气?/什么又能使她安静?既然生就/被高贵锻炼得单纯如火的心地,/长得有如满月似的美貌,具有/高傲、孤独和极其严肃的品格,/在这样的时代里显得很不协调。/嗨,她就这样,又能做出什么?/难道还有一个特洛伊供她焚烧?”

   叶芝的海伦,居然跟荷马的海伦如此相似,都属于既美又不安份的女人。第一次见面叶芝就被她的美貌征服了:“我一生的烦恼开始了。”或许,每位诗人的生命中都将遇见自己的海伦(在情感上既是“救星”又是“克星”),并且因为恍若梦境或蚀骨的烦恼而歌吟。海伦,开启了诗人歌喉的塞子。
  荷马只塑造了一个海伦。可她却在后世有无数的影子。在但丁那里,在歌德那里,在叶芝那里……我怀念古希腊。古希腊既是一个古老的时代,又是人类文明永远的青春期。在我想象中,荷马是其惟一的皇帝,海伦是其惟一的王后。这是被诗与美所彻底统治的王朝。
  

   奥德修斯把自己捆绑在桅杆上,顿时体会到被缚的普罗米修斯的那份悲壮。他们冒着同样的危险,却是为了盗取不同的事物:“海妖的歌声是异端的美,天堂的火种则是神圣的光……这就是盗火者与窃听者的区别。这就是他们的幸运与不幸,他们享受的冒险的乐趣以及不得不承担的惩罚。
  塞壬的歌声今人是无法听见了,甚至,也无法想象。是美声唱法还是民族唱法?没有其他乐器,只靠海浪伴奏。她们迟迟不愿上岸,莫非准备做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可是,谁敢娶她们中的一个呢?这需要以生命为代价。看来音乐是嗜血的。要想抗拒这挡不住的诱惑,只能用蜡团堵住耳朵。耳朵,是水手身上惟一的破绽。
  合上书页之后,我不断地回想起荷马史诗里那群神秘的女歌唱家……
  遗憾的是,我生活在塞壬已失踪的年代。唉,此曲只应天上有!即使我愿意做美的牺牲品,也找不到值得为之献身的那种美了。大海啊大海,碧波万里,却没有一处可做我的墓穴。因为没有一处可做塞壬的婚床。
  看好莱坞大片《泰坦尼克号》,当忧伤的主题歌响起,我仿佛又回到那片地址不详的水域。裙裾被海风掀动的女歌手席琳·迪翁,莫非是塞壬的复活?
  因为对大海充满想象(而这很大一部分来自于荷马史诗对我的培养),在真正见到海之前我就是一个生活在陆地上的水手。我希望自己的心是铁锚的形状。我最偏爱的服装是海魂衫。我的罗盘,是一部精装本的《奥德赛》(据说它曾经装在亚历山大东征的行囊里)。我在梦中从不迷航。
  荷马史诗每翻译一遍,就等于被重写。所有的译者,都自觉地成为荷马的替身。
  荷马史诗究竟被翻译成多少种语言?究竟有多少译本或版本?据博尔赫斯统计,荷马史诗在若干年前仅英文就有二十九个译本了:“越来越多的大量译本是古代的诗歌生命力的象征(如果需要的话,也是它们永垂不朽的象征)。但是,这同时也说明荷马早已死去。那各色各样的译本都是为了使他死而复生的、无用的、人为的做法……”有的将荷马史诗译成四音步诗或六韵步诗,有的译成古意大利诗的形式,有的译成亚历山大体,有的用词组和短诗译成,有的索性逐字逐句译成严谨的散文,还有的译者努力让荷马史诗“与《圣经》相适应”。“种种译本全都出现了,但没有一种译本是令人满意的。”我想,这是因为任何一种译本,都会使那本应属于幻觉的《荷马史诗》显得过于具体、过于现实。而荷马史诗里的人物,原本都是梦中人。一旦做梦的人醒了,他们就会在日趋淡薄的记忆中失真。
  有人认为:“作为一种文学体裁,诗歌翻译有其不可违抗的独特准则。首要的准则是,不应该创造。”博尔赫斯也说过类似的话:“所有的修改都是亵渎神明的。”说得也许过于绝对,但对荷马这样的天才诗人而言,任何闪念都是一次性完成的——或者说,荷马史诗本身就已达到了完美。它是文学史上少有的几部尽善尽美的作品,是不可修改的。当然,这主要指它的原文,那是我理想中的荷马史诗。事实上,翻译本身就是一次很严重的修改。很难有谁使荷马史诗的魅力在经过翻译之后而不打任何折扣。
  
    我更愿意相信自己读到的译本是荷马史诗被削减后遗留的一部分。还有什么能比我对荷马史诗的想象更完整呢?《伊利亚特》与《奥德赛》,一块金币的正面与背面。
  年轻的时候喜欢《伊利亚特》,因为那里面的战争场面很热闹,况且还有一位绝代佳人担任女主角,英雄的血、美人的泪调和成一杯鸡尾酒,令人不饮自醉,点燃起满腔的激情。
  中年以后则越来越偏爱《奥德赛》,从主人公身上能发现自己的影子:或许,每个人的后半生都意味着返航,而返航常常比出发时还要惊险、还要孤独。你面对的不再是充满诱惑(无限的可能性)的全世界,只是被惊涛骇浪重重阻挠的一个家。怀揣梦想的火种走得有多远,梦想破灭后返回的路就有多远。绕了一大圈,还得回到起点。
  或许正因为如此,公元前三世纪的克塞诺斯和革拉尼科斯提出异议:两部史诗风格上存在较大的差异,不像出自同一作者之手。亚历山大城学者阿里斯塔尔科斯则认为:这一切只能证明两部史诗系同一位诗人创作于人生的不同时期,《伊利亚特》是荷马青年时期的作品,《奥德赛》则诞生于作者晚年。就我而言,我更支持后面这种说法。
  一块金币的正面和背面,分别镌刻着青年的荷马与晚年的荷马。而它们更像是两个人,更像是两个人的头像。一个是意气奋发的青年,一个是饱经沧桑的老人。他在成长,他所虚构的那个世界也在成长。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你从他的梦里几乎看不出任何抄袭的痕迹。他仿佛是人类中第一个做梦的人。
  荷马也有荷马的困惑。他寻找不到最适合自己的文体——因为它尚未诞生。对于他而言,表达永远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但如果放弃了表达,又更为空虚。为安置那个混沌的梦,他用一生的时间创造并完善了史诗的体例。随着他本人的成熟,他苦心经营的史诗也日趋成熟(无论内容上还是形式上)……
  即使创造者死去,如影随形的作品也并未停止生长。荷马缔造了史诗的传统。后人的写作,无不是为了尽可能从中挣脱出来。但事实证明:这只不过是传统之中一阵又一阵的抽搐。所有的诗人(包括但丁、歌德在内),都在不自觉地帮助荷马续写他的史诗未完成的部分。这几乎是一项无限的工程。
  

    我替一首古老的诗歌修剪着新长出来的指甲。虽然我的心已经被划伤了。
  在故事结束的时候,你系了一个活结,然而你并不准备再亲手把它解开。你的力气已经用尽了。却又反对别人靠近这根危险的绳索。你究竟想用它来束缚自己呢,还是捆绑别人?你怕死。不愿意死。又无法很好地活着。只好系了一个活结来考验自己——勇气,耐心,以及抵御诱惑的能力。
  很少有人知道你是谁。我同样也不认识你。但这根绳索却似曾相识:它曾经捆绑过奥德修斯。
  你究竟是荷马本人,还是跟我一样——属于荷马的读者?
  阅读荷马史诗,必须用掀动书页的手,轻轻解开那根悬念的绳索——它正是作者亲手系上的,应自己所塑造的人物的请求。再大的风浪,都可以被这一绳索束缚住!
  如果没有荷马(这西方文化的领头羊),古希腊的画面必定显得模糊与苍白,欧洲的文学传统亦将失去它最为坚实的基石——甚至整个人类的文明史也会不得不改写了。如此想象一番,我们就会更加意识到荷马的重要性。他用来捆绑奥德修斯的那根绳索,此刻又牢牢系住我的心,只不过它已变成无形的了……
  假如荷马是一个不存在的人(像后世的一部分研究者所猜测的那样),那么《伊利亚特》与《奥德赛》真正的作者是谁?是个人创作还是集体创作?他或他们,是否会为丧失了自己的名字而遗憾?但我更愿意相信这是有意识的行为,而非历史的误会。他或他们,为了更彻底地消失在作品背后,不仅创造了两部充满神话色彩的史诗,而且虚构了史诗的作者?荷马本身,就是他或他们所塑造的最重要的一个人物?即便真的如此,未来的诗人们,多么需要这样一个虚拟化的教父!
  当我坐在书桌前,一位古老的诗人就代替了我而存在。所以我总是无法追忆写作时的那份激动与狂喜,也不敢公开承认自己的作品。我只是在继承着荷马以来的诗歌传统,从来不曾想过做他的叛徒。我以灵感是否附体来鉴别他的在场或缺席。失去了灵感的诗人,体会到的是丧偶般的痛苦。他甚至比任何鳏夫还要孤独。
  无人的海滩,并不荒凉。或许当年盲诗人荷马曾从这里走过,使层出不穷的海浪多多少少沾染上一丝书卷气。直到今天,它仍在被一双看不见的手一遍又一遍地翻动。在岸上灯塔的眷顾下,一部不朽的史诗又开始涨潮……

2.西方文明史为何有“海伦情结”?

谁是世界第一美女?【组图】 

史诗巨片《特洛伊》中的海伦

    西方文明史为何有“海伦情结”?是因为荷马史诗。同一个海伦,分别被荷马和歌德看见。也就先后为他们所有。荷马的海伦是属于未来的,悬赏着任何可能取得胜利的英雄。而歌德的海伦,则属于回忆,就像镜中的幻像,必须借助特殊的魔术才能兑现。与前者对心灵的永恒感召相比,后者更令人惆怅,标志着古典时代的结束。所谓的恢复,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歌德终将失去自己的海伦,而把它归还给白发苍苍的荷马。荷马是否亲眼目睹过海伦的美貌,无法考证。但按道理说是不大可能的,因为他是个盲诗人。这并不妨碍他塑造出这位迄今为止全人类最美的女性,海伦的身上简直留有荷马的指纹。还能找到比他最称职的证人吗?围绕着一个女性而展开的长达十年的特洛伊战争乃至更具永久性的荷马史诗,是对海伦最确切的见证。你会怀疑,正是海伦的美丽构成荷马进行漫长的创作的原始动力,她也曾经如此这般地推动人类有史记载的最古老的战争。美啊,在诱惑了战神之后又俘虏了诗神,成为其不知疲倦的代言人。继荷马之后,歌德无疑也是一个“光荣的俘虏”。

谁是世界第一美女?【组图】 

  史诗巨片《特洛伊》

海伦对歌德的影响甚至更为博大:“当歌德再次以一种更具考古意味的精神来处理古老的传说,重新恢复了海伦在传说中的位置时,他把她从一种只不过是女性美的象征转变成了一种一切美的象征,特别是最高的美,即希腊之美的象征。”(桑塔亚纳语)也就是说,歌德不仅看见了早已消融在神话里的海伦本人,还看见了她所置身其中的整个环境:充满力与美的碰撞的古希腊。海伦与古希腊,很难说谁构成谁的一部分,因为前者实际上已成为后者的化身。至少在歌德心目中是这样的。

必须说明:歌德是借助浮士德的眼睛看见海伦的,就像盲诗人荷马借助的是想像。为了能在有生之年见到海伦,他也必须竭尽全力创造出一个浮士德,并使之拥有超凡的视力。歌德还是成功了。”浮士德带着他在浪漫主义恢复中得到的两点东西出现了;他已经吃了青春药,并在镜中看到了海伦的形象。此后他爱上了理想之美,他变得年轻了,可以在他看到的第一个女人身上找到理想之美。”(桑塔亚纳语)

在看见海伦的那一瞬间,歌德变成了浮士德,或者说,浮士德成了歌德的替身。不仅如此,浮士德后来还跟海伦结婚了,并且生了一个天才的儿子,以满足歌德的愿望。再离奇的情节,也有着内在的合理性。有人读到这一段时发过感慨:“如果我们的热情像浮士德的一样充满激情、不屈不挠,我们就会实际地劝说死亡之母放弃海伦,以便让我们可以娶她。……在凡人中有对这无以伦比的象征性的海伦的无限要求,它甚至可以感动死者的守护人,使之怜悯下泪。”

海伦啊海伦,古希腊文明的新娘,在嫁给同时代的荷马之后又嫁给迟到的歌德,这是一个任何年代里的诗人都会爱上、都想娶走的女人。她是所有诗人的共同愿望与最高理想。“被觊觎的海伦”,已成为另一种意义上的竞争的象征。这只充满诱惑的金苹果已由战神的掌心传递到诗神的手上,鼓舞着前仆后继的索取者。

还有人认为,海伦对于浮士德而言,如同维纳斯对于汤豪泽(德国诗人,后来成为一个民间传说中的英雄),一位比其他令人销魂的女性更令人销魂的女性,是凡人的最高的范例。在所有女人中,惟独海伦的美貌是不朽的。这使她向神的境界靠近了一步,成为人间的维纳斯。其中有一个奥秘:海伦因为荷马、因为歌德而永褒青春,确切地说,因为诗歌而不朽。她随时都在等待着下一个诗人。被神化了的海伦,既是古典主义的座标,又是浪漫主义的源泉。同一个海伦,衔接了两个时代。

歌德从29岁就开始进入到《浮士德》的世界,直到82岁才完成这部巨著,可以说在用毕生精力设计着浮士德与海伦那伟大的结合。长寿的歌德,一生中爱过不计其数的女人,直到晚年还曾经因旧日情人的女儿而动心。难道他真的像浮士德那样吃了青春药?我宁愿相信他是严肃的:越过无数的女人而寻找那惟一的女人。这种锲而不舍的寻觅注定将以失败告终。歌德营造的皆是泡沫爱情。当然,也可以换一个角度理解:正因为远处有一个抽象的海伦,任何具体的女人(哪怕她再美)都无法使歌德永久地驻足。

海伦那非凡的生命力恰恰表现在:能使任何有生命的女人逊色。海伦,女人中的女人。女人之外的女人。永恒的爱情只可能属于海伦。对于歌德而言,在现实中不断幻灭的爱情理想,也只能通过自己的作品来实现了,于是他安排了浮士德与海伦的婚姻。虽然如此,他自己仍然像幸运的新郎一样激动。仿佛身临其境地回到了憧憬已久的古希腊的洞房。诗歌才是真正的魔术,可以便时光倒流、美人复活。

桑塔亚纳认为海伦代表着“人类美学教育”,可以指望在绝对美的腿上躺过的浮士德会理解它的本性:“一位真正配得上海伦并理解海伦的浮士德会给她建筑一座海伦城;他自己会变成一位人中之王,一位事业上的诗人,即优秀后代与明智法律的缔造者。据柏拉图说,这类人与仅仅是文学上的诗人荷马及其他人形成鲜明的对照。因为使得浪漫的古典主义者们迷恋,同时也激励了古代诗人自己的精神与肉体之美,并非懒散与感伤的产物,也非物质与被迫活动的产物;它是一种有条不紊的战争、宗教、体育以及从容不迫自我节制的产物。”

歌德就像他笔下人物浮士德一样,苦苦寻求的是完美。而这种完美似乎只有海伦才具备。歌德看见镜中的海伦,不仅被唤起了爱情,而且更重要的是增强了对完美的信心。他也意识到自己正在向荷马靠拢,并且极有可能超越。海伦拉近了他们彼此的距离——时间的、空间的乃至属于身份与地位的,海伦的裁判,使歌德有勇气向老去的荷马挑战。或者说,他以洋洋洒洒的《浮士德》续接荷马史诗。

海伦还是消失了,只留下了面纱与斗篷。浮士德只好乘坐海伦的斗篷化作的云彩返回德国故乡。歌德本人也仿佛刚刚结束了古希腊的旅行。在他眼中,古希腊历史、文学和雕塑,似乎都是海伦的遗物。他真不舍得离开这个包罗万象的女人。《浮士德》,是歌德对海伦所患的一次单相思。他对古希腊的相思病,也是很深的。

“美啊,请停留片刻!”在海伦面前,谁不会如此感叹呢?只可惜我们已很难看见海伦了。我们既不具备浮士德的视力,又不具备荷马的想像力。海伦离我们越来越远,直至成为一个彻底的幻梦。其实在荷马之后、歌德之前,还曾有一位诗人看见过海伦。只不过他至死都不知道她就是海伦。他按照自己的习惯把她叫做贝亚特里齐。他与贝亚特里齐的见面,也只有屈指可数的两次,中间还相隔着九年。因为在第二次路遇之后不久,这位有着惊人魅力的美女就死了。

然而这位诗人却害了一辈子的相思病:“若是万物之主肯赐我多活几年,我愿意用从来对于一切女性都不曾用过的话去说她。并且在我尽了人事以后,我的灵魂要是能去拜见我的淑女的荣光,就是说,能去拜见那位在显赫地对着永远被祝福的上帝尊容的贝亚特里齐的荣光,就是大慈大悲的神所赏给我的无上恩惠了。”跟荷马、歌德一样,他也写了一部长诗来怀念自己心目中的绝代佳人。他因之而相信天堂的存在,并且希望那位美女会在天堂守候着自己……我不说这位诗人是谁你也该知道了。他叫但丁。《神曲》里的但丁,比浮士德更早地跟海伦的化身会合了。

很多年以前,读过中国诗人潞潞写的一首叫《希腊》的诗,至今仍记得那朴素的开头:“我爱希腊,希腊有海伦……”这同样也是我的感情:因为有海伦,古希腊便是鲜活的,血肉丰满的,甚至可以说是性感的。我们只能隔着希腊的古装去爱海伦了。海伦真的住到深不可测的镜子里去了。然而这个幻影式的女人,最能唤起诗人的激情,乃至征服的欲望。正如荷马是人类的第一诗人,他所歌颂的海伦也是文学史里第一个女主人公,第一个著名的女性。在她之后,才出现了贝亚特里齐、朱丽叶、卡门、安娜·卡列尼娜、茶花女,以及《巴黎圣母院》里的艾丝梅娜达、《悲惨世界》里的珂赛特……

 

谁是世界第一美女?【组图】 

在我眼前,海伦是这一系列经典女人的总和,或者,至少是她们光荣的先驱。而她们身上有着海伦的影子。所有的女人都是同一个女人。同一个海伦,有着无数的化身。荷马乃至歌德的伟大之处在于:不仅有勇气将海伦占为己有,而且能够通过语法的魔术增添其美感,使她成为绝无仅有的完美无缺的女人,成为女人的最高标准。他们对海伦的爱情是富于创造性的。是他们共同创造了海伦。荷马对海伦的爱是父性的、仁慈的,歌德的爱则是疯狂的、冲动的。老荷马更像是海伦的父亲,歌德才是海伦的情人。

维纳斯尚且留下一尊断臂的雕塑,海伦的肖像却完全失传了,这反而使我们能够通过荷马史诗《伊利亚特》的文字描述去尽情想像。每一位读者心中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海伦。德国作家莱辛在《拉奥孔》一书里说:“荷马故意避免对物体美作细节的描绘,从他的诗里我们只偶尔听到说海伦的胳膊白、头发美之类的话。尽管如此,正是荷马才会使我们对海伦的美获得一种远远超过艺术所能引起的认识。”因为荷马让海伦出现在被战火烧得焦头烂额、满腹牢骚的特洛伊国元老们的会议场,这些尊贵的老人看见海伦就忘掉了埋怨,彼此私语:“没有人会责备特洛伊人和希腊人为这个女人进行了长久的痛苦的战争,她真像一位不朽的女神啊!”于是莱辛感叹道:能叫冷心肠的老年人承认为战争,流了许多血和泪是值得的,有什么比这段叙述还能引起更生动的美的意象呢?

 

谁是世界第一美女?【组图】 

可见即使在荷马史诗里,海伦也蒙着一层淡淡的面纱,像云里雾里的神秘形体。但你千万不要仅仅把她当作一个花瓶式的女人,她是荷马史诗里惟一的月亮,众多角逐的英雄皆是环绕其周围的卫星。故事的线头一直攥在海伦的手里。而到了歌德的时代,海伦更像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恩赐之物,甚至连她遗弃的斗篷,都足以构成超越一切凡俗的法宝。

当然也可以认为:是走出书斋的浮士德使快要被遗忘的海伦获得了新生,她将再次成为人类诗歌的王后。她亦将再次帮助一个诗人建立传世的功勋。《浮士德》里的海伦,比荷马史诗里的海伦更多了几分神意,也更多了几分母性,她的结局就是追随夭折的儿子欧福里翁而去。即使这样,海伦的容貌仍然是一个难解的谜,会使再强健的语言大师也感到无力。

“假如你在读荷马,你会看到充分可能的艺术完整性,但这艺术的完整性并没有占据你的全部注意,你并不单独对它表示惊异;那比一切都更使你注意的是充沛在荷马诗篇中的古希腊人的世界观和古希腊的世界。你处于奥林普斯山的群神之中,你处于战场上的英雄们中间,你不能不迷于这种高贵的单纯,这一度代表全人类的民族的英雄时代的优美的家长制度……”这是别林斯基对荷马的概括。即使我们在今天读来,也丝毫未感到这一见解的过时。或许对于整个人类来说,荷马都是永恒的。神话、历史、海洋乃至英雄,皆是荷马描写的主题,这一切也因为荷马的咏叹而永褒青春,而构成与我们的时代遥相呼应的博大的背景。我从来不曾觉得荷马已经离开这个包罗万象的世界,同样,这个世界似乎也无法脱离他的视野……

残酷的荷马,你让那么多英雄倒在血泊中,仅仅为了染红一位美人的石榴裙。你让一座城市玉石俱焚,仅仅为了自己的诗卷能够获得从废墟中站立起来的力量。诸神都是虚设的,你才是真正的铁石心肠。而你最后却把这种责任全部推卸在海伦身上。为了使海伦获得金钢钻般的魅力,你必须首先制造出一个瓷器一样的特洛伊,它的使命就是被打碎。哦,这过于奢侈的牺牲品!

  荷马只塑造了一个海伦。可她却在后世有无数的影子。在但丁那里,在歌德那里,在叶芝那里……我怀念古希腊。古希腊既是一个古老的时代,又是人类文明永远的青春期。在我想象中,荷马是其惟一的皇帝,海伦是其惟一的王后。这是被诗与美所彻底统治的王朝。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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