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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机处:从临时机构到权力“超级部门”

 笑熬浆糊糊 2014-03-12

  在传统帝制时代的最后一个王朝——清朝,曾经出现过两个极其特殊、重要,且组织架构相仿的中央机构,那就是设立于雍正年间的军机处和设立于咸丰末年的总理衙门。今天,人们如果仅从字面上对它们进行理解,就可能出现较大的误会:军机处虽冠以“军机”之名,职能范围却不仅仅局限于军事;而总理衙门号称“总理”,却也并非政府内阁。两者有重要的共通之处,即最先皆为应对国家面临的重大情况而成立,但最后却成常设机构;第二是它们作为最高级别的国家机构,却都是“差遣”性质,官员无品秩,属于兼差。

  从清末到民国,清代制度往往被作为当代掌故的范围,谈论者虽多,但未入学术研究的范围,在叙述上凭借部分官书或遗老回忆,辅之以推测、发挥,准确性欠佳,且论证往往不得要领。而在后来近代史研究的框架下,学界的关注又指向几个重大历史事件,或重大命题。在古代史研究领域被称作“四把钥匙”之一的职官,反不为人所重视。1937年12月,燕京大学教授邓之诚先生,曾以史家视角详谈军机处,对这一重要机构有较为准确的说明(参见王锺翰著《清史杂考》附录),不过因时代较早,档案开放不够,邓先生的说明,欠缺尚多。

  清代军机处与总理衙门,在文献中常以“枢译两署”之名同时出现。所谓“枢”,又称枢垣,即军机处,“枢”字大约取自唐宋“枢密院”;译署,全称“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简称总理衙门、总署。之所以称“译署”,有可能得自礼部“会同四译(夷)馆”的启示,那是接待朝贡使者的中央机构。

  如前文所述,两机构的特殊之处,首先在于名称。无论军机处、总理衙门,其名称皆自古所未有。军机处虽冠以军机之名,但其职守所在,举凡国家大事,政治、经济、军事、外交各方面,无不涉及;总理衙门从其全称“总理各国事务”的字面来看,是管理涉外事务的机构,但从设立起,它就成为新式海关、新式工业、新式军事、新式教育等各方面无所不管的中央机构。从设置和人员来看,两机构的特点更加鲜明。其办事大臣,主要由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六部侍郎等一二品大员充任,总理衙门还长期由亲郡王领衔,但却仅属于“差遣”,也就是说,办事大臣,都没有对应的品秩,看上去有点像是临时机构。

  国家机构的设置与变动,往往是为应对特定时期新的需要。然而,机构一经设置,则通常会按照制度本身的理路进行演进。

  雍正年间,因西北用兵的需要,雍正帝在内廷成立军机房,选大学士、六部与理藩院尚书、侍郎入直,参与军务。军机房后改为军机处,成为清帝最重要的秘书机构。它的设置,是清廷为适应对准噶尔用兵而形成的战时体制,也是出于雍正帝加强自身权力的需要。

  此前,体制内存在的中央事务机构,主要是内阁、六部、理藩院。内阁源自明代。明太祖朱元璋废宰相之后,亲理国家政事。因工作量太大,而多拔擢品秩较低的翰林为殿阁大学士,辅助自己处理政务文书。在此基础上,内阁制慢慢形成,且地位渐高,阁臣中出现首辅大臣,权势极为煊赫。在明代,国家政务以题奏本章形式上呈御前,然后根据皇帝旨意下达内阁,由内阁撰拟意见,贴条呈进,称为“票拟”。票拟后的章奏,再经皇帝或司礼监易红批出,成为政府决策,发下施行。

  在清代入关前,有所谓“内三院”的设置,即内国史院、内秘书院、内弘文院,分别掌管记注皇帝起居及诏令、撰拟外国往来文书、注释古今政务得失并在御前进讲。顺治年间,仿明制,改内三院为内阁,内阁大学士加殿、阁衔。内阁职守及政务文书的处理流程,与明代近似。到雍正朝之后,内外官员上递的题本、奏本,或经通政使司送达,或径达内阁,由内阁撰拟票签,交皇帝阅后,批红发下施行。

  不过,内阁虽处紫禁城之内,但与皇帝起居之所,即乾清门内区域相去较远。据后世军机章京梁章钜说:“儤直者多虑漏泄事机,始设军需房于隆宗门内。”也就是说,军机处的设立,是出于在军国大事上严格保密的需要。雍正十年(1732),上谕命礼部铸造军机处办理密行事件所需印信,“办理军机处”成为这一机构的正式名称。

  军机处一经成立,立即分内阁之权。这与清代政治中又一重要的文书——奏摺紧密关联。清初沿用明朝旧例,国家政务经由内外官员撰拟本章,向皇帝汇报。其中,公事称“题本”,须钤印;私事则称“奏本”,不用印。题本与奏本,或经通政使司传递,或在御门听政时公开讨论,它们最后皆由内阁拟批票签意见,交皇帝审阅,从而形成针对性的谕令。由于这一过程难以保证题奏本章言事的机密性,故而一项更加私密的政务文书——奏摺,在康熙年间应运而生。奏摺由皇帝亲信或重要大臣撰写后,亲自用匣密封,派专差递至京中,不经通政使司转递,也不发往内阁,而是由名为“奏事处”的新设机构径达御前,交皇帝亲拆亲阅,保密性极强。从今天保留的档案来看,奏摺制度在康熙后期已大盛。心思缜密、驭下严酷的雍正帝对奏摺这一文书形式很是偏爱,且批答极为用心。国家的重要政务,从军务、人事到地方雨水物价,都成为奏摺汇报的内容。奏摺的处理,则逐渐与军机处关联了起来。[!--empirenews.page--]

  为保密的需要,军机处设置在隆宗门内、乾清门外。其官员有两级:军机大臣和军机章京。军机大臣由皇帝从内阁大学士、各部尚书、侍郎、京堂中选充;章京则从内阁中书及各部主事、员外郎、郎中内考试选用。根据会典记载,军机大臣的职责是“掌书谕旨,综军国之要,以赞上治机务”。具体来说,其最主要的职责,就是辅助皇帝处理奏摺。皇帝每日清晨亲自理事,批阅各处上报的奏摺,军机大臣也必须每日入内,“直禁庭以待召见”。他们大概凌晨三点到隆宗门军机堂内等待。皇帝阅摺完毕后,由管事太监将奏摺发下军机处,交军机大臣看阅,称为“接摺”。如果皇帝在奏摺上用朱笔批示“另有旨”、“即有旨”字样,或发下的奏摺未写有朱批,军机大臣须捧摺入见皇帝,接受相应的咨询,并根据旨意,草拟谕旨。不过,除最重要的上谕外,他们一般不会自己动手,而是命军机章京撰拟。拟妥的谕旨交皇帝确认后发出,成为具备国家意志的“上谕”,发下相关部门或各省实施。

  政治体制的构架体现相应的政治功能。军机处的设计提示我们,它实际上是最高国家秘书机关,军机大臣则是皇帝的高级秘书和顾问。因此,军机处与内阁在清代政治生活中的作用,也就很不相同。首先,清中期之后的内阁虽也辅助皇帝处理文书,但特点在于“先阅”,即在皇帝看到题本之前,内阁就已阅读和知晓了其中的内容,并形成初步意见,进行拟批;而军机处与此相反,它的特点在于“后阅”,也就是,重要国事都经由奏摺直接上报给了皇帝本人,在皇帝阅看并形成初步意见后,才发下军机处,军机大臣这才能了解到奏摺的内容。当然,若是皇帝认为奏摺内容不便让他人知晓,他还可选择“留中”,不将奏摺发下军机处。在这种情况下,军机大臣就算是“后阅”,也做不到了。

  其次,两者在处理政务文书及形成上谕的过程中作用不同。盖阁臣可根据个人的政治经验和学识,对本章进行“票拟”,皇帝在看过票拟意见后,以之作为参考或径予批准,内阁的意志就由此转化为国家意志,发布实施;而军机处在这一过程中就要被动得多,也就是,奏摺须由皇帝先看并形成初步意见,然后向军机大臣述旨,军机处只需将皇帝意旨草拟成文就行。即便在上谕形成之前,皇帝有所咨询,军机大臣在此过程中的主动权,也远不能跟前朝的内阁大学士相比拟,更不能与明代之前的宰相相比拟。

  雍正之后,因奏摺大兴,重要军事及政经事项皆以奏摺形式上报,题本内容也就逐渐沦为寻常的例行公事了。这样一来,内阁原有权力被逐渐抽离。

  清代的上谕,按照是否明发,可以分为两类,一类非明发,只返回给上奏大臣,或交给京中的职能部门,称为“廷寄”、“交片”,都由军机处撰拟、发出。另一类称为“明发上谕”,向臣民公示,它的标准格式为“某年某月某日内阁奉上谕”,尽管使用内阁的名义,但事实上,还是由军机处撰拟。这样一来,内阁已远非前代的内阁,而大学士尽管在雍正年间定为正一品,位极文臣之巅,然在一定程度上,也仅剩空衔了。所以清人又说,大学士不兼直军机,不得谓真宰相,原因就在这里。

  除了备皇帝顾问,辅助皇帝处理奏摺及起草上谕,军机处还负责保管重要的国家档案。皇帝每日亲阅奏摺后,发下军机处“接摺”,军机章京须抄录奏摺题由及处理意见,形成档册,称为“随手登记档”。每天奏摺在发下前,还须由供事(即军机处专供抄胥之人)抄录副本,称为“军机处录副奏摺”,这也是今天的清史研究所倚重的重要史料。军机处办事,重在缜密,嘉庆帝曾特谕王大臣不许至军机处说事,即便是军机章京办事的地方——军机房南边的小屋,也不许闲人窥视。

  军机处不但适应了清帝对政务缜密的要求,而且又抽空了大学士的票拟之权,将政务处理权收归清帝所有,故大受皇帝青睐。因此,它虽是为应对西北军务而设立的临时机构,但在后来却成为常设部门,业务范围也不局限在军事,而成为政治、经济、军事、外交等无所不包的最高秘书机构。

  前文曾说到,军机处官员分为两级,即军机大臣、军机章京。大臣从大学士、各部尚书侍郎及京堂中选派,无定额;而章京则从内阁中书及各部主事、员外郎、郎中内考选,初无定额,嘉庆后定为满汉各十六人。考试的方法,是从传统经史典籍中,出一道论题,让报名保送者在短时间内写数百字的议论文。这实际上只能考察他们思维敏捷和文笔流畅。由于主事、员外郎、郎中可具体到某部某司,在部内也被称为“司员”、“司官”,因此,沿用到军机处,军机章京也被称为“军机处司员”。军机章京的主要工作,包括根据军机大臣口授上谕拟旨、编订各式军机处档册,也就是仍然围绕奏摺的后续处理做工作,可以看成是军机大臣职守的延伸。既然军机大臣在奏摺处理上,只能后阅,被动地面授谕旨,军机章京在国事上就更无发挥的余地了,他们大致可被看成是秘书的秘书,清人称他们为“小军机”。[!--empirenews.page--]

  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1898年戊戌变法期间,光绪帝下令,鼓励臣民上书言事。臣民上书经由都察院或各部门长官代递,仍按照奏摺流程处理。时间一长,上书数量剧增,光绪帝根本无法应付。于是,他拔擢谭嗣同、刘光第、林旭、杨锐四位能干的六部司官任军机章京,来协助处理这些上书。具体做法是,由四位章京将臣民上书看过之后,拟出处理意见,交由光绪帝参酌定夺。这样的流程,使得他们四人不再是普通的军机章京,而是类似于前代阁臣:光绪帝如果同意他们的“票拟”,他们的作用即与大学士无二!这看似不经意的改动,显与一百多年来形成的清朝祖制违背。尽管四章京办事小心,对上书的批示并无过分之处,然戊戌政变之后,他们都被迅速地处死。

  由于军机大臣、章京都是从现有的部门挑选,他们原本带有职务,也各有品级,故而军机处工作就成为一种“差遣”。虽说军机处事务是他们最重要的工作,他们每天的主要精力和时间也都耗在这里,但他们的待遇、级别都跟原职务挂钩。军机章京在拿出大半时间办差之余,还须兼顾原部门的“本职”事务。为了对他们的额外“劳绩”进行鼓励和酬佣,军机处例行“保奖”,三年一次,给予升阶,让他们能迅速升迁。所以,军机章京也被看作仕途捷径。

  1861年初,在有过第二次鸦片战争的惨痛经历之后,出于处理国家对外事务的需要,留京办理“抚夷”事务的恭亲王奕上奏咸丰帝,设立了一个新的国家机构,即“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简称总理衙门。从最初奏摺的设计上看,奕是想将总理衙门办成军机处的分理处,即分管当时突然增多的涉外军务和外交。作为临时机构,“俟军务肃清,外国事务较简,即行裁撤”,即等到跟洋人的事情了结,一切大事“仍归军机处办理,以符旧制”。

  正因为如此,总理衙门的一切设置,都与军机处相似,且有某些重合。总理衙门官员,也分作两级:大臣和章京,大臣从大学士、部院尚书、侍郎、京堂中选任,与军机大臣有重合,无定额,他们负责拿大主意;章京则从各部司官中考选,后定为满汉各二十四人,其中,负总务之责者满汉各二人,称为“总办章京”,他们负责办理衙门的各类文稿,其中最重要的任务,便是撰拟总理衙门奏摺。大臣、章京皆作为差使,仍各带内阁和六部的本职,他们的升迁,与本职关联。总理衙门从设计上看,是分管外事的秘书机构,但随着中外交涉的增多,洋务运动的开展,它就成了无事不管的超级部门。一切与“洋务”相关的政事,他们都有权通过奏摺进行建策;举凡皇帝收到有关涉外事务的奏摺,也多半交给总理衙门讨论、“议覆”。总理衙门的功能也就由此体现出来。

  清代传统的职能部门有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及理藩院,六部从隋唐时期延续下来,体现传统中国的政府职能。但到了晚清,它们的职能就被总理衙门“侵越”;溢出原有政府职能的新领域,也都被总理衙门把持。戊戌变法时期,一位京官曾论述这一现象,他说,“凡策我国之富强者,要皆于该衙门为汇总之地,而事较繁于六部者也。”人事本来归吏部管,然而出使大臣、海关道这些重要职位,都由总理衙门荐举,吏部成了单纯的注册机构;财税出纳,本来归户部,但指拨海关税收、存储出洋经费,都由总理衙门承担;中外官方往来,本来由礼部主客司管理,现在全都转移到总理衙门;采购军械、创设电报,侵夺了兵部职权;刑部本主法律,但自从总理衙门设立后,各国以公法阻挠法律,包庇教士,向总理衙门交涉,刑部反被晾在一边;开办铁路等现代工程,交由总理衙门办理,传统工部事务,实际也被侵夺。所以,他慨叹:“总理衙门之事,固不独繁于六部,而实兼综乎六部矣。”单从事务上看,总理衙门成为凌驾于六部之上的超级部门。它也就无法像当初设想的那样,“俟军务肃清,外国事务较简,即行裁撤”。

  总理衙门虽是晚清新设的机构,然其脱胎于清代的旧有体制,它对军机处及六部架构的模仿,决定了它的某些致命的短处。

  军机处是皇帝的秘书机构,而总理衙门则是专管某方面事务的专务部门。前者主要是笔录和撰拟谕旨,后者却必须就所辖事务提出对策,发表意见。故军机处的架构,未必合适于总理衙门。再来看六部大臣。各部满汉尚书、侍郎加上经常派来的管部大学士,往往有六七位主官,虽品级有差,但在处理事务时,却并无地位高下之差。例如,在商讨某一事件时,除非所有的堂官一致同意,在奏摺上签名,否则,奏摺建策将无法实施。

  总理衙门大臣的选派及人数限制,与军机处相同;其运作方式与职权划分,又与六部近似。他们少则三位,多时十一位,在议覆皇帝交付的种种“洋务”事件时,须意见一致,方能具摺上陈,将部门意见变为国家政策实施。然多至上十位的官员,政治取向可能各不相同,要对某一事务达成一致,谈何容易?在此种架构之下,最高统治者自然最高兴,因为权力的分割让他不至担心某一位权臣专擅。但问题是,任何具有前瞻性的建策都可能因为存在争议而作罢,大家也只好在旧有的框架中陈陈相因,少有开拓。[!--empirenews.page--]

  总理衙门章京亦受旧有制度之累。与军机处一样,总理衙门章京同样属于差使,也有定期的“保奖”,只不过期限为两年,较军机章京更短,且条件更优,对于刻意经营仕途的京官而言,借此上升更加容易。由于总理衙门章京本身不带品级,他个人的上升,必须寄托在六部本职上,因此,也导致他们“身在曹营心在汉”。他们往往以自己本职升迁作为任差的动力,希望借助“保奖”,升三四品京堂,或外放知府、道台,最好是成为管理大额税收的海关道。薛福成曾感叹说,西方外交部官员,皆久于其任,而总理衙门官员,十年下来而能留得住的,实在稀罕。由此一来,总理衙门章京有可能刚熟悉外事,就马上离开,它那里迎来的,总是一批又一批的新人。其管理事务多则多矣,办事也少有拖沓,但与现代政治机构却存在不小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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