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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构神经症与自身分裂:广义自身心理学的阐释

 行者独行 2014-03-15

                                                                ——蔡飞

美籍奥地利裔精神分析学家海因兹·科赫特(Heinz Kohut,1913——1981)先后创立了狭义自身心理学和广义自身心理学,后者是在前者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是把前者的发现普遍化和范式化的产物。

狭义自身心理学改造传统精神分析伊底(id)、自我(ego)和超我(superego)的人格结构模式,认为伊底中有两种不同性质的利比多,即对象利比多(object libido)和自恋利比多(narcissistic libido)[1](p.39n),两者的发展相互平行、相互独立[1](p.6),自身(self)是心理装备中的表征(representation);弗洛伊德的古典精神分析可以解释对象利比多的发展变化及结构神经症(structural neurosis)[也称移情神经症(transference neurosis)],狭义自身心理学可以解释自恋利比多的发展变化及自恋神经症(narcissistic neurosis),两者各有其适用领域。

广义自身心理学认为,自身(self)是人格的核心。它是个两极性结构,包括三个成分:志向(ambitions)构成一极,它促使个体为权力和成功而奋斗;理想(ideals)构成另一极,它是个体衷心向往和追求的目标;技巧和才能(talents and skills)构成介于志向和理想之间的中间区域,两极之间的张力弧(tension arc)能激活才能和技巧[2](p.362)。广义自身心理学将传统精神分析归诸伊底、自我和超我的功能悉数归诸自身,此外,广义自身心理学根据整体论原则,指出自身的“意义超越其组成部分的总和”[3](p.97)。因此,在广义自身心理学中,驱力的发展变化从属于自身,必须用自身的发展变化加以解释。所有心理疾病,无论是狭义自身心理学关注的自恋神经症,还是传统驱力心理学关注的结构神经症,本质上都是自身障碍(self disorder),都是由自身结构的缺陷引起的。这样,精神分析的心理病理学就从驱力心理学的冲突范式(conflict paradigm)转变成广义自身心理学的缺陷范式(deficit paradigm)。

根据缺陷范式,广义自身心理学重新阐述了驱力、俄狄浦斯情结(oedipal complex)和焦虑等传统精神分析的核心概念,重新阐述了传统精神分析的主要研究对象——结构神经症,从而使自身心理学普遍化和范式化。

一 自身分裂

广义自身心理学认为,有三种自身对象需要(selfobject need),即反映性需要(mirroring need)、理想化需要(idealizing need)和他——我需要(alter-ego need),与此相应,有三种自身对象(selfobject)。所谓反映性需要,是指个体的能力、成绩和品质不断得到肯定和确证的需要,而能满足这一需要的对象就是反映性自身对象(mirroring selfobject);所谓理想化需要,是指不断寻求自己心目中的完美人物并与之合而为一的需要,而个体心目中的完美人物就是理想化自身对象(idealized selfobject);所谓他——我需要,是指希望同与己相似的人在一起的需要,个体心目中与己相似的人就是他——我自身对象(alter-ego selfobject)。自身也有三条平行的发展路线,即夸大自身(grandiose self)、理想化父母表象(idealized parental imago)及才能和技巧的发展[4](p.198)

自身发展取决于自身对象与个体遗传特征的相互作用,取决于自身对象能否运用神入(empathy)准确理解并满足个体的自身对象需要[2](p.362)。如果自身对象在总体上能满足个体的自身对象需要,那么其满足个体自身对象需要方面不可避免的疏忽只会使个体遭受适度挫折(optimal frustration),适度挫折促使个体通过变形性内化(transmuting internalization)获得原先自身对象为其行使的心理功能,形成相应心理结构,即自身的相应成分[3](p.188)。反映性自身对象及其功能的内化,形成自身的志向一极;理想化自身对象及其功能的内化,形成自身的理想一极;他——我自身对象及其功能的内化,促使才能和技巧在志向的推动下、在理想的吸引下不断得到发展。

与此相反,如果自身对象因人格缺陷,长期不能运用神入理解并满足个体的自身对象需要,导致个体遭受创伤性挫折(traumatic frustration),个体就不能通过变形性内化获得自身对象为其行使的重要心理功能,导致自身结构存在缺陷。反映性需要遭受创伤性挫折,使自身志向一极存在缺陷;理想化需要遭受创伤性挫折,使自身理想一极存在缺陷;他——我需要遭受创伤性挫折,使才能和技巧发展存在缺陷。自身结构存在缺陷,就会趋于分裂。

所有自身对象需要都得到满足,自身结构完美无缺,或所有自身对象需要都遭受创伤性挫折,自身每个成分都有缺陷,这两种情形都很少见。较为常见的是,某种自身对象需要遭受创伤性挫折,自身相应成分具有严重缺陷,个体一方面会形成与此有关的防御结构(defensive structures),另一方面会转向其他自身对象,通过强化自身的其他两个成分,形成补偿结构(compensatory structures),这样,自身仍能保持正常功能;如果两种以上自身对象需要都遭受创伤性挫折,建构补偿结构也未成功,自身就趋于分裂,由此形成种种自身分裂(the fragmentation of the self)症状。

就主观体验而言,自身分裂使人“失去自身的时间延续感和空间内聚感……”[5](p.459)。失去自身延续感,主要表现为产生生命虚幻之感,对未来感到迷惘;失去自身内聚感,主要表现为觉得身心各部分不复为统一整体,出现疑病症。

二 驱力是自身分裂的产物

古典精神分析认为,行为的根本动力是本能冲动,主要包括利比多(即性本能)和攻击性;这两种驱力与生俱来,具有生物学基础,是基本心理形态(primary psychological configurations)。性本能、攻击性与文明社会的道德规范、行为准则相冲突,具有反社会、反文明倾向。因此,随着自我和超我的形成和发展,伊底、自我、超我和现实环境之间必然发生冲突,由本能驱力引发的心理冲突是人类无可逃避的劫数。焦虑和神经症由与本能驱力有关的无意识冲突引起,因此也具有必然性,也是人类无可逃避的宿命,其机制如下:潜意识中的心理冲突,主要是与俄狄浦斯情结有关的无意识冲突使人产生焦虑,焦虑激发自我之中业已发展起来的防御机制,防御机制的过度发展或不恰当发展形成神经症症状。由此可见,驱力概念是古典精神分析的基石,是整个理论的逻辑起点,精神分析常被冠以“驱力心理学”之名,就不足为奇了。

哈特曼的自我心理学(ego psychology)也认为,本能驱力是基本心理形态之一,它与生俱来,和自我一样,都发端于未分化的基质(the undifferentiated matrix)。哈特曼虽然不把本能驱力当作人类行为的唯一动力,但仍认为本能驱力是人类行为的重要动力,心理疾病是由与本能驱力有关的无意识冲突引起的。

由此可见,无论是古典精神分析,还是哈特曼的自我心理学,都认为本能驱力是基本心理形态,是第一性的。

广义自身心理学对驱力在心理结构中地位和作用,对与本能有关的无意识冲突作出了全新阐释。在此基础上,对俄狄浦斯情结引起的结构神经症作出了全新阐释。

广义自身心理学认为,传统精神分析的“驱力”概念脱离经验(experience-distant),只有“自身”这一概念才切近经验(experience-near)。“在正常情况下,运用神入和内省,碰到的不是驱力,而是深情的自身、色欲勃发的自身、自信的自身、充满敌意和破坏性的自身,这些都是无法进一步还原的心理单元”[6](p.553)。也就是说,在正常情况下,运用神入和内省,只能观察到各种形态的自身,而不是赤裸裸的驱力。因此,自身才是基本心理形态,是第一性的;驱力包含于自身,从属于自身这一整体。

由于自身发展取决于自身——自身对象关系self-selfobject relationship)体验,广义自身心理学有时强调,“对自身和神入的自身对象之间关系的体验,才是基本心理形态,(驱力只是其中的一个成分)”[3](p.122);“一开始,驱力经验就从属于儿童对自身和自身对象之间关系的体验”[3](p.80)。这就形成了一个关系链:自身——自身对象关系体验决定自身的发展,自身的发展决定驱力的发展变化。

要注意的是,广义自身心理学强调的是对自身——自身对象关系的体验,这体现了其强调主观经验的现象学方法论[7](p. 74-84 ),这与科赫特反对精神分析社会学化是一致的。

究竟是自身——自身对象关系体验还是自身才是基本心理形态,广义自身心理学确实有过不同表述,但有一点确凿无疑,那就是驱力从属于自身。广义自身心理学还有一条重要的方法论原则,与格式塔心理学的整体观一致,那就是“并不是根据部分解释整体的意义,而是根据整体解释部分的意义”[4](p.127)。因此,只有根据驱力所处的整体——自身的状况,才能真正理解驱力的意义;更进一步,只有根据个体对自身——自身对象关系的体验,才能真正理解驱力的意义。传统精神分析违反整体观,孤立地研究驱力,因此不可能透彻理解驱力的意义。

广义自身心理学认为,无论利比多,还是具破坏性的攻击性(destructive aggression),都是自身“解体的产物(disintegration products)”[6](p.553)

首先,与性驱力有关的变态性幻想和变态性行为是自身解体的产物。

自身分裂导致抑郁、焦虑和虚弱无力感,为强化自身,消除痛苦感受,恢复自身内聚感,个体往往运用变态性幻想和变态性行为[3](p.74)

在发展过程中,反映性需要遭受创伤性挫折,导致自身分裂,产生种种痛苦感受。由于不能通过正常的、与发展阶段相称的夸大性幻想(grandiose fantasy)和好表现行为(exhibitionism)消除痛苦感受,感受自己的活力,恢复自身内聚感,个体只好通过刺激口腔、肛门、生殖器等动欲区(erotic zone),通过迷恋尿流、大便、生殖器等象征力量的事物,满足反映性需要。动欲区和这些象征力量的事物从属于自身,刺激动欲区,迷恋这些事物,可以强化自身。由于动欲区和这些象征力量的事物与性密切相关,因此,个体的表现似乎就是变态性幻想和变态性行为。

在发展过程中,理想化需要遭受创伤性挫折,导致自身分裂,产生种种痛苦感受。由于不能通过正常的、与发展阶段相称的方式满足理想化需要,消除自身分裂带来的痛苦感受,个体只好通过窥视他人阴茎或乳房等变态方式满足理想化需要。阴茎和乳房充当替代性理想化自身对象,象征理想化自身对象的力量,满足个体的理想化需要。由于阴茎、乳房与性密切相关,因此,个体的行为似乎就是变态性行为之一的窥淫癖。

由此可见,变态性幻想和变态性行为,其实是自身分裂之后个体为消除种种痛苦感受、强化自身内聚感而形成的防御结构,而不是由本能驱力直接派生而来的防御结构,因此“其基础不是驱力,而是自恋的伤害和抑郁”[3](p.172)。由此可见,变态性幻想和变态性行为虽然很原始,但在心理上却不是首要的和第一性的,而是派生性的和第二性的。

其次,具破坏性的攻击性也是自身解体的产物。

古典精神分析认为,具破坏性的攻击性与生俱来,源于人类的生物结构,是首要的、第一性的;不具破坏性的攻击性由具破坏性的攻击性转化而来,是具破坏性的攻击性被驯化和中性化的产物,因而是派生的、第二性的。

广义自身心理学认为,攻击性有具破坏性和不具破坏性之分[3](p.120-121),不具破坏性的攻击性与生俱来,它从属于自身,自身第一性,自身分裂使不具破坏性的攻击性转变为具破坏性的攻击性,因此具破坏性的攻击性不是首要的和第一性的,而是自身分裂的产物。

不具破坏性的攻击性并不是孤立的存在,它是初始自身(rudimental self)体现自信的形式之一。儿童生来自信[3](p.119),生来就具有绝对控制自身对象的愿望。这一愿望是正常的,与发展阶段相称。因此,不具破坏性的攻击性也是与生俱来的[3](p.120)。儿童运用不具破坏性的攻击性,召唤自身对象满足自己的自身对象需要,如孩子用哭闹来引起父母的关注,满足自己的需要。

不具破坏性的攻击性有独立的发展路线。如果自身对象需要得到适度满足,不具破坏性的原始自信逐渐发展为成熟的具有建设性的自信。不具破坏性的攻击性存在于成熟的自信之中,是成熟自信的表现形式之一,是为完成任务服务的。与此同时,随着成熟自信的确立,不具破坏性的攻击性逐渐减弱,因为个体已经具有更成熟、更有效的愿望表达方式。因此,人生伊始,不具破坏性的攻击性就从属于初始自身,为初始自身服务[3](p.120)

如果自身对象需要遭受创伤性挫折,导致自身分裂,不具破坏性的攻击性就会转化成具破坏性的攻击性[3](p.121)。因此,具破坏性的攻击性并非与生俱来,而是自身解体的产物。由此可见,“作为心理现象,人类的破坏性是派生的,最初是由自身对象环境没有满足儿童对适度的……神入反应的需要引起的”[3](p.116)

总之,广义自身心理学认为,驱力是自身的组成部分,孤立的驱力本不存在,而是自身分裂的产物;各种表现为驱力异常的心理疾病,其实是自身障碍。

三 焦虑是对自身分裂的恐惧

焦虑是精神分析的核心概念之一,在精神分析心理病理学中占重要地位。关于焦虑的实质、根源及形成机制,广义自身心理学的解释不同于弗洛伊德的古典精神分析。

弗洛伊德先后提出过两个焦虑理论[8](p.69),认为焦虑的根源在于本能或本能冲突。早期焦虑理论认为,自我(ego)遭受本能威胁是焦虑的根本原因,被压抑的利比多直接转变为焦虑,伊底中的本能冲动是焦虑的根源。焦虑形成机制如下:与本能冲动有关的思想、愿望威胁自我时,自我压抑它们,阻止其表达,但压抑只能阻止与本能冲动有关的思想和愿望的表达,而不能抑制附丽其上的利比多能量,这导致体现本能冲动的思想和愿望同利比多能量分裂,利比多能量通过转化成焦虑得到释放。

在《精神分析引论新编》(Freud, S. 1920)一书中,弗洛伊德提出了新的人格结构学说,认为人格由伊底、自我和超我这三个部分组成,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后期焦虑理论——信号焦虑说[9](p . 63-87 )。信号焦虑说认为,焦虑的根源不在伊底,而在自我,只有自我才会产生并感受焦虑[9](p.66)。焦虑的发展有两个决定性阶段,即原始焦虑(primary anxiety)阶段和后续焦虑(subsequent anxiety)阶段。原始焦虑实际是种创伤状态。所谓创伤状态,就是利比多大量出现,要求满足,而自我相对弱小,无法知觉、识别这些本能冲动,也没有足够的防御机制压制这些冲动,从而陷于被动无能的境地,个体因此产生强烈的痛苦和焦虑。由此可见,原始焦虑的实质也在于自我遭受本能威胁。原始焦虑是种痛苦经验,给个体心灵留下深刻的烙印。个体记住这种创伤性情境,每当本能欲求和利比多再次出现,自我如果意识到这些本能冲动有可能再次陷自己于被动无能的境地,就会以焦虑为信号,动员其内部业已形成的防御机制,以控制这些本能欲求,降低焦虑。这种作为信号的焦虑便是后续焦虑。

古典精神分析的两个焦虑理论,虽然对焦虑的形成机制解释不同,但都认为焦虑与本能有关,焦虑是由自我遭受本能威胁引起的,其实质是对本能的恐惧。

安娜·弗洛伊德继承其父衣钵,认为焦虑是“对本能力量的恐惧”[10](p.58-59),是由本能对心理装备的威胁引起的。

根据在临床治疗过程中收集到的经验资料,广义自身心理学提出了新的焦虑理论。它认为,焦虑分为两类[3](p.102)。其一,自身未分裂的个体所体验到的焦虑,它是对特定事物、特定情境的恐惧,相当于弗洛伊德所说的现实焦虑(reality anxiety)。阉割焦虑(castration anxiety)就属此类。其二,意识到自身即将分裂的个体所体验到的焦虑,它是由自身的不稳定状态引起的,不是由导致自身分裂的因素直接引发的,此类焦虑就是解体焦虑(disintegration anxiety),相当于弗洛伊德所说的神经症焦虑(neurotic anxiety)。解体焦虑强烈而弥散,与自身分裂的意识相伴而生,“解体焦虑的核心,是预见到自身分裂,而不是对驱力的恐惧”[3](p.104)。可见,解体焦虑不是对本能的恐惧,而是对自身分裂的恐惧,驱力的强化不是自身分裂的原因,而是自身分裂的结果。

这两类焦虑具有内在联系。首先,对特定事物或特定情境的恐惧,其实也是由对自身分裂的恐惧引起的。某些事物或情境之所以令人恐惧,就是因为它可能威胁自身的安全,导致自身分裂。因此,这类焦虑与解体焦虑并无质的区别,而是解体焦虑在特定情境中的表现形式。其次,解体焦虑常表现为对特定事物或特定情境的恐惧,而且常被后者掩盖。归根到底,所有焦虑都是解体焦虑,都是对自身分裂的恐惧。

充当自身对象的个体,长期不能运用神入准确理解并满足个体的自身对象需要,是自身分裂的根本原因,也是焦虑的根源。

广义自身心理学的焦虑观和古典精神分析既有相似之处,更有质的区别。相似之处在于,都认为焦虑由威胁引起。不同之处在于,对威胁的性质和来源理解不同。关于威胁的性质,古典精神分析认为,焦虑由自我遭受本能威胁引起,与自我可能陷于瘫痪有关;广义自身心理学认为,焦虑的实质在于自身遭受威胁,在于自身可能陷于分裂、混乱和衰弱。关于威胁的来源,古典精神分析认为,威胁来自本能驱力的泛滥;广义自身心理学认为,威胁来自具有人格障碍的自身对象长期不能满足个体的自身对象需要;古典精神分析对焦虑的认识流于表面,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本能泛滥,自我软弱,是自身分裂的产物,是自身对象需要长期得不到满足、遭受创伤性挫折的产物。

四 俄狄浦斯情结、阉割焦虑、阳具妒和结构神经症也是自身障碍

俄狄浦斯情结、阉割焦虑和阳具妒(penis envy),都是古典精神分析的重要概念。古典精神分析认为,结构神经症是由与俄狄浦斯情结有关的无意识冲突引起的;男孩的俄狄浦斯情结、阉割焦虑及相关冲突,女孩的阳具妒、恋父情结和阉割情结(castration complex),都是与生俱来的本能驱力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具有必然性。

在前俄狄浦斯期,即从口腔期到性器期,个体通过刺激自己的身体,主要是口腔、肛门和阴茎来获得满足,弗洛伊德称之为初级自恋(primary narcissism)。此时,个体还分不清主体和对象,其性冲动是单一的,各自独立地获得快感,任何冲动都以自己的身体作为获得满足的对象。

发展到俄狄浦斯期,幼儿开始分清主体和对象,开始从外部寻求满足性本能的对象,进入具有某种“情结”特征的他恋阶段[11](p.214)

最初,幼儿把异性家长当作满足性本能的爱人,把同性家长当作争夺爱人的竞争对手。男孩把利比多投注于母亲,把攻击性投注于父亲,即把母亲作为爱的对象,把父亲作为争夺爱人的竞争对手,此为恋母情结或弑父娶母情结。男孩把自己对父亲的敌意投射于父亲,把父亲的一举一动当作阉割自己的手势,从而产生强烈的阉割焦虑。

女孩则对父母抱有类似双重趋避冲突的矛盾态度。母亲一方面对女孩有吸引力,因为她能满足其种种需要;另一方面对女孩有拒斥力,因为女孩把自己没有男性生殖器归咎于母亲。女孩认为自己原本有阳具,只是被阉割了,此为阉割情结。弗洛伊德假定,男性生殖器比女性生殖器优越,女孩会嫉妒男性具有男性生殖器,此谓阳具妒。由于父亲具有男性生殖器,因此,对女孩有吸引力;她将拥有男性生殖器的欲望转移到父亲身上,视母亲为竞争对手,因而产生恋父情结。同时,女孩嫉妒父亲具有男性生殖器,因此父亲对其也有拒斥力。

显而易见,恋母情结和恋父情结同社会通行的道德观、价值观相冲突,儿童对异性家长的欲望因此被压抑,成为伊底中的内容;同时,通过自居作用(identification),同性家长所信奉的行为准则和道德观得到内化,个体因此获得良心和自我理想(ego ideal),形成超我,超我逐渐取代父母发挥压制本能冲动的作用。伊底中的本能冲动如果没有同自我完全隔离并威胁自我,可能使自我瘫痪,自我就会产生焦虑,并以焦虑为信号,动员其内部的防御机制防止本能泛滥。防御机制如果过度发展,就会形成俄狄浦斯神经症(即移情神经症或结构神经症)。个体的心理发展会因此停滞于俄狄浦斯期,无法进入潜伏期。

如果自我发展充分、功能健全,个体就能以适当的方式处理俄狄浦斯情结及相关冲突,就能避免俄狄浦斯神经症。也就是说,如果个体心理机能健全,能够有效控制并中性化原始的本能冲动,有效控制非理性的超我,自我就能自主发挥作用,成功化解俄狄浦斯冲突,顺利进入潜伏期。

在弗洛伊德的著作中,俄狄浦斯情结一词有时专指男孩的弑父娶母的情结,有时兼指女孩的恋父情结[12](p.102);在本文中此词兼指恋母情结和恋父情结。

根据在临床治疗过程中收集到的经验资料,广义自身心理学对俄狄浦斯情结、阉割焦虑、阉割情结、阳具妒和结构神经症作了重新阐释。

广义自身心理学认为,发展到俄狄浦斯期本身就是发展成就[3](p.229)。只有意识到自己和他人的区别,意识到自身的独立性和延续性,意识到自己的情感、动机和能力,才能把本能欲望指向对象,才能产生与此有关的冲突和适应问题。也就是说,只有在前俄狄浦斯期形成内聚的自身,才能进入俄狄浦斯期。因此,形成俄狄浦斯情结本身就是一种心理发展成就,因为“牢固自身的出现,是俄狄浦斯情结体验的前提”[3](p.227)

古典精神分析认为,在俄狄浦斯期,出现俄狄浦斯情结、阉割焦虑和阳具妒是必然的。广义自身心理学认为,在俄狄浦斯期,出现俄狄浦斯情结、阉割焦虑和阳具妒并非必然,而是取决于俄狄浦斯期自身——自身对象关系体验的性质,取决于俄狄浦斯期自身对象能否运用神入准确理解个体的俄狄浦斯体验,并作出适当反应。

一般说来,在进入俄狄浦斯期时,个体已经形成内聚、和谐、充满活力的自身。对异性家长,他会产生“肯定——拥有的、情感——性欲的渴望;对同性家长,他会产生肯定的、自信的、竞争的感情”[3](p.230)。在俄狄浦斯期,自身既有性欲的成分,又有非性欲的成分,表现出来的性驱力和攻击性其实是俄狄浦斯期自身的有机成分,是其体现自信的情感和竞争性的表现[3](p.235)

对孩子在俄狄浦斯期取得的发展成就,作为俄狄浦斯期自身对象,人格健全的父母所作的反应包括两个方面:

其一,受到孩子性欲的刺激,对抗孩子的竞争性对抗行为。也就是说,异性家长意识到并禁止孩子把自己当作性爱对象;同性家长意识到孩子把自己作为竞争对手,并禁止孩子把自己当作攻击对象。这样的反应很正常,会使孩子获得调节驱力的心理结构,提高其整合利比多和攻击性的能力,有益于孩子的健康成长。

其二,对孩子的发展成就、活力和自信由衷地感到喜悦和自豪。他们运用神入,准确理解孩子在俄狄浦斯期的发展需要,并作出适当反应满足这一需要。当然,即使人格健全,父母对孩子俄狄浦斯期发展需要的理解和反应也不可能十全十美,偶尔也会出现理解错误和不当反应,但这只会使孩子遭受适度挫折,适度挫折促使孩子通过变形性内化把俄狄浦斯期自身对象及其功能内化为心理结构,自身在俄狄浦斯期进一步得到巩固和发展,并因此形成性别分化。因此,科赫特指出,“健全的俄狄浦斯期自身以充满温情和自信为特征”[4](p.16)

对儿童在俄狄浦斯期的健康成长而言,父母的恰当反应至关重要。在俄狄浦斯期,无论男孩还是女孩,性欲和竞争性不可避免会遭受种种挫折,并因此产生内心冲突。但如果父母把孩子当作自己生命的延续,真心欣赏孩子在俄狄浦斯期的发展成就,允许孩子与自己融合并汲取力量,儿童对父母的深情就不会转变成孤立的性冲动,其自信也不会转变成富有破坏性的敌意,也不会恐惧父母[3](p.14)

只有人格健全、自身结构牢固的父母,才能由衷地欣赏孩子在俄狄浦斯期的发展成就。对孩子在俄狄浦斯期的发展成就感到喜悦和自豪,“是父母的自身完全得到巩固的表现,是父母的自身已经形成稳定的志向和理想模式的表现,是父母的自身正体验到这些模式正沿着……有限的生命曲线展开的表现”[3](p.233-234)

对孩子在俄狄浦斯期的发展成就,父母看似矛盾的反应微妙地交织在一起,对孩子俄狄浦斯期自身的健康发展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第二个方面的反应尤为重要。

如果父母自身结构存在缺陷、具有自身障碍,就不能运用神入准确理解孩子在俄狄浦斯期的发展需要,就不能对其俄狄浦斯期自身这一整体作出反应,就不能理解孩子的性欲和攻击性其实是俄狄浦斯期自身的自信情感和自信攻击性的体现,也不会为孩子在俄狄浦斯期取得的发展成就感到喜悦和自豪,更不会积极回应孩子在俄狄浦斯期所表达的温情和自信,而会禁止孩子表达温情和自信,并对孩子体现自信的竞争行为心怀敌意。

父母的错误反应会导致俄狄浦斯期自身趋于分裂、虚弱和混乱,对父母原本正常的温情转变成性欲,原本不具攻击性和破坏性的自信转变成敌意,从而形成病态的俄狄浦斯情结[3](p.223-248 & 269-273)[4](p.23-24)。因此,“分裂的俄狄浦斯期自身以性幻想、性冲动以及破坏性幻想、破坏性冲动为特征”[4](p.16)。俄狄浦斯期自身分裂之后,为了重新整合残破的自身,儿童会寻求满足性欲和攻击性的目标[13](p.521-527)。病态的俄狄浦斯情结,导致古典精神分析所说的结构神经症。

古典精神分析认为,阳具妒导致女孩在俄狄浦斯期产生恋父情结,而阳具妒又源于阉割情结。广义自身心理学认为,在临床治疗过程中,确实发现有些女病人幻想拥有男性生殖器,如有的在童年时期曾偷窥过男性(通常是父亲)的生殖器,有的梦见过自己像男人那样站着小便。但广义自身心理学认为,阳具妒并非源于阉割情结,而是自身分裂的产物,是由童年期自身对象长期不能适当发挥作用造成的。有些女性之所以拒绝女性特质,觉得自己是被阉割的男性,并因此深感自卑,渴望拥有男性生殖器,并非因为男性生殖器比女性生殖器优越(弗洛伊德认为,男性生殖器是主动的象征,女性生殖器则是被动的象征),而是由于在女性化自身逐渐形成的时期,自身对象需要遭受创伤性挫折。她既没有得到自身对象的适当反映,又没有可理想化的女性父母表象(理想化的母亲表象),也没有得到他——我自身对象的支持[4](p.21)。幻想拥有男性生殖器,不是为了掩盖与男性的生理差异,而是为了掩盖自身结构的缺陷。

俄狄浦斯期的病态焦虑,也是由俄狄浦斯期自身对象因具有人格障碍而不能适当发挥作用造成的。

俄狄浦斯期的病态焦虑有两种:一种是原发性俄狄浦斯期焦虑(primary oedipal anxiety),另一种是继发性俄狄浦斯期焦虑(secondary oedipal anxiety)。原发性俄狄浦斯期焦虑最为基本,它是由俄狄浦斯期自身对象长期不能运用神入准确理解并满足个体的发展需要引起的。换言之,在俄狄浦斯期,自身没有得到自身对象的支持,导致原发性俄狄浦斯期焦虑。继发性俄狄浦斯期焦虑,则是在健全的俄狄浦斯期自身形成之后,自身对象没有适当发挥作用,俄狄浦斯期自身趋于解体而出现的情绪反应[4](p.16)。这种焦虑虽然是派生性的,但表现更明显。

原发性俄狄浦斯期焦虑其实也是对自身分裂的恐惧,是解体焦虑的特例,是解体焦虑在俄狄浦斯期的具体表现。

古典精神分析认为,在俄狄浦斯期出现的阉割焦虑是导致神经症的关键因素。广义自身心理学认为,阉割焦虑只是表面现象,其后存在着更深刻的焦虑,即解体焦虑,也就是对自身分裂的恐惧;阉割焦虑是解体焦虑在俄狄浦斯期的具体表现,只出现在这一发展阶段,而解体焦虑具有普遍性,在任何发展阶段都有可能出现;心理疾病的形成,解体焦虑的作用最大。

由此可见,俄狄浦斯期本身是个必经的正常发展阶段,在这一阶段,如果自身对象能一如既往运用神入准确理解并满足个体的自身对象需要,自身就进一步得到巩固,并逐渐出现性别分化。因此,在俄狄浦斯期,病态的俄狄浦斯情结和阉割焦虑并非必然,只有在俄狄浦斯期自身对象因本身具有人格障碍而不能运用神入对俄狄浦斯期自身作出适当反应时才会出现。

古典精神分析认为,在俄狄浦斯期,俄狄浦斯情结和阉割焦虑必然出现,是结构神经症的症结所在。广义自身心理学认为,这一看法也有合理之处,它看到了俄狄浦斯期自身发展不良引起的消极后果;其偏颇之处在于,把俄狄浦斯期自身发展不良引起的消极后果当作必然现象。之所以如此以偏概全,主要是由于它没有认识到自身——自身对象关系体验对人格发展的终极决定作用。

关于结构神经症的根源及形成机制,广义自身心理学的解释不同于古典精神分析。古典精神分析认为,结构神经症的形成机制如下:个体发展到俄狄浦期出现俄狄浦斯情结,这一情结导致无意识的俄狄浦斯冲突,这一冲突导致阉割焦虑或阉割情结,为克服阉割焦虑或阉割情结,个体发展出种种防御机制,防御机制的过度发展或不良发展形成结构神经症症状。广义自身心理学认为,个体发展到俄狄浦斯期,形成俄狄浦斯期自身,表现出体现自信的情感和竞争性行为,自身对象因本身具有自身障碍不能作出基于神入的反应,导致俄狄浦斯期自身的分裂,这一分裂导致病态的俄狄浦斯情结,这一情结导致无意识的俄狄浦斯冲突,这一冲突导致阉割焦虑或阉割情结,为克服阉割焦虑或阉割情结,个体发展出种种防御机制,防御机制的过度发展或不良发展形成结构神经症症状。

由此可见,古典精神分析确实揭示了结构神经症的部分形成机制,但不够透彻、深入。广义自身心理学的解释更为透彻、深入,它认识到结构神经症的根源在于俄狄浦斯期自身对象因人格障碍而不能运用神入准确理解并满足个体在俄狄浦斯期的发展需要,结构神经症其实也是一种自身障碍,其实质是俄狄浦斯期自身存在缺陷。这样,古典精神分析就可以纳入广义自身心理学,后者不但能够解释前者所能解释的现象,而且能解释后者不能解释的现象;即使对同一现象,后者的解释也要比前者来得更加透彻、深入。

五 结语

重新阐释驱力、焦虑、俄狄浦斯情结、阉割焦虑、阳具妒和结构神经症,是广义自身心理学普遍化和范式化的重要步骤,它是视自身为人格核心、视本能从属于自身的必然结果。重新阐释这些概念,使结构神经症成为自身障碍的特例,古典精神分析成为广义自身心理学的特例,广义自身心理学成为能解释所有心理疾病的精神分析新范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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