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张载《正蒙·太和》解读

 水西公主 2014-03-22
张载《正蒙·太和》解读 
 《太和》是张载《正蒙》一书中的第一篇。张载以《太和》为《正蒙》的首篇,是有深意的。他是要以“气”为最原初的统一状态来论定“气”含能动之性,以“气”自身所有的能动之性为“气化”之源,来建构其“气化”论思想体系。后来,王夫之十分推崇张载的《太和》篇。认为《太和》篇“首明道之所自出,物之所自生,性之所自受。而作圣之功,下学之事,必达于此,而后不为异端所惑”。①

    在张载的哲学中,关于“道之所自出,物之所自生,性之所自受”,都是以“气化”论来阐释的。而张载对“气化”的理解,则同其“太和”观念关联。张载哲学,就其思想资源而言,不少来自《易传》。“太和”的观念,可以说就来自《易传》中“保合太和”的讲法。在中国哲学史上,“和”的原初的义蕴当是多样的统一。《国语》中说,“以他平他谓之和”,即是强调“和”乃多样的统一。“太和”当是对“和”的状况的一种描述。《国语》中论“和”,已有“和之至也”之说。王夫之认为,张载所说“太和”也是说“和之至也”。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张载所谓“太和”是指“气”的至上的统一,原初的统一。张载在自己的哲学中,从“太和”讲起,是要从“气”的至上的、原初的统一状态讲起,肯定“气”即使在“太和”的状态中,仍然包含对立,自身具备能动之性。这种观念,对于张载以“气化”论释天道性命、人伦物理是十分重要的。因此,《太和》篇在张载的“气”学论著中,居于十分重要的地位。但是,张载的著作十分难读。下面我们具体解读张载的《太和》篇,以求对张载的《太和》篇“解其言,知其意,明其理”。

    “太和所谓道,中涵浮沉、升降、动静、相感之性,是生、相荡、胜负、屈伸之始。”

    “太和所谓道”一说,注家历来语焉不详。

    此处若仅从字面上看,“太和”乃至上之和,描述的是“气”存在的一种状态;“道”是法则。王夫之在《张子正蒙注》中,即释“太和”为“和之至也”,释“道”为“天地人物之通理”。但是,这样从字面上理解,联系到后文讲则不妥。实际上,要正确理解张载此说,应当注意两方面的视角和两种思路:一是张载所谓“太和”是指“气”,或说指“气”的一种状态;张载所谓的“道”则是指“气”运行变化的过程。张载在《正蒙》中对“道”与“理”的规定是有区别的。所谓“理”是指“气”聚散变化的过程中“顺而不妄”,“道”是说“气”自身所包含的阴阳之间“推行有渐”。二是张载编定《正蒙》时,曾“效《论语》《孟子》,篇次章句,以类相从,为十七篇”②。张载论“太和”,“太和”为“气”,同时也是《正蒙》第一篇的篇名。注意到这种不同的视角之后,可以看到张载所讲的“太和”、“道”等都是对“气”本身的状态、性质、特征的描述,张载使用这些概念层次、范围有所不同,但都在同一个序列之中,都是统一的。基于这种认识来看张载“太和所谓道”,及其接下来的论述,其大意应当是:《太和》所说的“道”,是指“气化”的过程。“气”自身即含有“浮沉”、“升降”、“动静”之间相互感应的性能,这种相互感应的性能,是产生“”、“相荡”、“胜负”、“屈伸”等不同形式的“气化”运动的最初的原因。用我们今天的语言来说,张载的这一论述,是要肯定作为“太和”状态的“气”的存在仍是一个过程,其自身包含的对立面之间相互作用的性能,是“气”自身以不同的形式运行变化的始因。③

    “其来也几微易简,其究也广大坚固。起知于易者乾乎!效法于简者坤乎!

    散殊而可象为气,清通而不可象为神。不如野马、,不足谓之太和。”

    “来”为“气化”之始,“究”为“气化”之终。“其来也几微易简”,是说“气化”开始时是一气之内的阴阳之间相感相应,并未“气化”成物(几、微是就“气化”的原因状态说的),“其究也广大坚固”,是说“气化”中“气”凝聚而成宇宙间的实际事物。

   “起知于易者乾乎,效法于简者坤乎!”此说源于《易传》。《易传》中说:“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朱熹在《周易本义》中解释《易传》中这段文字时认为,“知”是主、是支配、规定。“乾知大始,坤作成物”,是就阴阳在事物形成中的作用和情形而言的。乾、坤即是阴阳,两者之间,阳施阴受。阳气轻清未形,阴气重浊有迹,所以乾主始物,坤作成之。基于这种认识,也可以理解“乾以易知,坤以简能”。因为乾健而动,故主始物而无所难,坤顺而静,从乾而不自作,故能简而为物。依朱熹的理解看张载的论断,张载也是肯定在“气化”之中,阳健阴顺,阳动阴受,阳气居于主使、支配的地位,阴气居从属效法的地位。阴阳包含于一气之中,阴阳相感是“气”的一种自涵之性,由这种自涵之性引起的“气化”,即由“气”到物,也可以说是既易且简。易是不难,简是不繁,易、简的原因,都在“气”含自动之性,由这种自动之性引发“气化”,由“气化”而形成万物。这样说易、简,实际上是在强调“气化”成物是一个自然过程。换言之,张载所谓“其来也几微易简,其究也广大坚固”,是就“气化”的开始与结果说;所谓“起知于易者乾乎,效法于简者坤乎”,则是就“气化”中阴阳二气的性能与功能的区别说。

    “散殊而可象为气,清通而不可象为神”。前者是说“气化”过程中,万物消散为“气”,“气”分阴阳,仍有象可察;后者是说“气”含阴阳相感之性,这种内含于“气”的阴阳相感之性不易观测,故为神。在张载的著作中,神这一概念主要有两种含义:一是指“气”含阴阳,阴阳相感,不易观测,这种意义上的神,也可视为“气”自身具有的一种能动的性能。其二是神即伸,鬼神为归伸,实际上是“气化”的一种形式。

    “不如野马、,不足谓之太和。”“”是指“气”的一种状态,“野马”是指游气。“不如野马、,不足谓之太和。”仍是在以动态的“气”比拟“太和”,强调“太和”状态的“气”仍自含能动之性。

    “语道者知此,谓之知道;学易者见此,谓之见易,不如是,虽周公才美,其智不足称也已。”

    “语道者”是指探究、论析事物的一般法则者。论析宇宙生化的法则和社会生活的规范,如果能理解“太和”自含能动之性,由这种自含的能动之性引发的“气”的运行变化,是宇宙间事物生化的根源,这才可以说是理解、把握了事物生化的法则;学易者,也只有了解这一点,才算理解了易学的主旨和本义。若不是这样,虽才如周公,也不值得称道。张载在这里是将才、智分开来讲的。王夫之在《张子正蒙注》中认为,“才”是“待其已感,因事而效能者”;“智”是“灼见道体”者。王则认定“知道见易,始谓之智”。不能洞察、理解宇宙万物的生化之源在于“太和”之气自含的能动之性,即说不上是智。

        “太虚无形,气之本体。”

   “太虚”即是太空。张载认为,宇宙间万物皆源于“气化”、“太虚”也即是“气”。只不过相比较于具体的实物而言,“太虚”无形而已。但是,这种无形,正是“气”尚未转化为物时的存在状况,故说“太虚无形,气之本体”。这里的“本体”一词,不宜作本体论哲学所说之本体解。在中国哲学史上,本体是指本体或本根,这种意义上的本体也是实体。所以古人讲体、用,也可以说是讲本、用。宋代哲学家讲体用者很多。宋儒讲“明体达用”时,体指根本,指不变者,或指人伦原则,用则是指对这些原则的运用。张载讲的本体是一种较特殊的讲法。张岱年先生曾经认为张载讲体含义有三:一是本性,二是体形,三是事物的部分或方面。而张载说“太虚无形,气之本体”,则是肯定无形的“太虚”,是“气”存在的本来状况。“太虚”是对“气”的属性的一种描述和规定。黄宗羲在《明儒学案·自序》中说:“心无本体,工夫所至即其本体。”这种“本体”也当是指本来的状态而言。只有将张载所谓“本体”理解为本来状态,才能读通他在《太和》篇中对“气”的属性的另一些描述与规定。

  “其聚其散,变化之客形尔。”

   聚、散是张载认定的“气”运行变化的形式。张载认为“气”处于不断的聚、散过程之中,“气”聚为物,物散为“气”,因此聚、散都只是“气化”过程中的暂时状态。

   “至静无感,性之渊源。”

   这似乎仍然是就“太和”状态的“气”立论。“太和”作为至上的原初的统一状态的“气”,可以说是“至静无感”,但“太和”之“气”仍自含对立面之间的相感之性,具备自身运行变化的始因。

   “有识有知,物交之客感尔。”

   “有识有知”是对事物的认识、了解。这种知、识是认识的主体在对外物的感觉中形成的。感觉外物,是自外至,王夫之说“自外至曰客”,这样说客感即是对外物的感受。

   “客感客形与无感无形,惟尽性者一之。”

   客感是主体与外物相感,客形是“气化”中聚散的暂时状态;无感是说主体不与外物相感,无形是“气”的本来状态。客感客形是以“气”的运动变化为前提,无感无形也以“气”的运动变化为前提。四者都是由“气化”过程中的不同形式和阶段规定和制约的。只有了解“气化”的本性和过程,才能够使对客感客形与无感无形的认识和理解联系起来、统一起来。

   “天地之气,虽聚散、攻取百途,然其为理也顺而不妄。”

   “天地之气”、“攻取百途”,是说阴阳之气相感相应、相互作用的形式多样;“然其为理也顺而不妄”是说“气”运行变化的形式多样,但“气化”仍遵循一定的秩序和条理,服从一定的规律,不是杂乱的、无序的。

   “气之为物,散入无形,适得吾体;聚为有象,不失吾常。”

    在“气化”中,“气”凝聚而成实物,物消散而回归太虚。回归太虚,即是物从有形回归无形。归于无形,并非消灭,而是回复为“气”的本来状态,故说“散于无形,适得吾体”。“气”聚为物,故而有象。但“气”聚只是“气化”中的一个阶段,或说是暂时状态。就“气”聚而言,仍然体现了“气化”中“顺而不妄”之理,同时,“气”聚而成之物,在本质上仍然是“气”。故说“聚为有象,不失吾常”。

   “太虚不能无气,气不能不聚而为万物,万物不能不散而为太虚。循是出入,是皆不得已而然也。”

    在张载的哲学中,太虚的含义一是指太空;一是相对于至实而言,指“气”的本来状态,即无形。张载认为,“气”乃万物之源,宇宙间的事物都是由“气化”而成。就太空而言,也当是“气”,故说“太虚不能无气”。同时,“气化”是一个不断聚散的过程。在“气化”的过程中,“气”“不能不聚而为万物”,而“万物不能不散而为太虚”。“气”聚为物体现了“气化”,“物散而为太虚”即回归太虚,归于无形,也体现了“气化”。“气化”中由“气”聚到物散,是一个不断循环的过程。在张载看来,“气化”中这种由聚到散,由散到聚的过程,体现了“气化”过程的必然性,或者说,“气化”中由无形而为有形,由有形回归无形的循环过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不能不如此的过程。故张载强调“循是出入,是皆不得已而然也”。

    “然则圣人尽道其间,兼体而不累者,存神其至矣。”

    这里是说圣人能够理解“气不能不聚而为万物,万物不能不散而为太虚”这一“气化”过程的必然性,把握“气化”之理,在认识中即不会为“气化”中某种暂时的形态所限制,既能理解“气”不能不聚而为万物,又能理解物不能不散而归于太虚。“气”之聚、散皆为必然,皆为不得已而然。对于“气化”的理解,既不囿于聚,又不囿于散,对人生则不会执著生,也不会恐惧死,视人之生死为自然和必然,不为生死所累。像王夫之在《张子正蒙注》中所说的那样,“生以尽人道而无歉,死以返太虚而无累”。对于人生有一个正确的态度,真正做到“存,吾顺事,没,吾宁也”,“兼体而不累”,需以对“气”聚散出入的必然性理解为前提。换言之,人生中不为生死所累,标志着其对“气”聚散出入的本性的认识达到了一个至上的境界或说最高的层面。这大概就是张载所谓“兼体而不累者,存神其至矣”的本义。

    “彼语寂灭者往而不返,徇生执有者物而不化,二者虽有间矣,以言乎失道则均焉。”

    这里张载以其“气化”论批判佛教与道教。“语寂灭者”乃佛教。佛教视人生为苦海,将人死视为涅或说寂灭。寂灭意味着对人生苦难的解脱。在生死问题上,佛教实际上是厌生,而将人的追求与希望寄托于死后。故张载说佛教的寂灭说是主张“往而不返”。“往而不返”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主张只死不生。“徇生执有者”乃道教。在生死问题上,道教求长生久视,实际上是要长生不死。故张载说道教在生死问题上是主张“物而不化”。佛、道二教在生死问题上的理解与追求都不相同,但在张载看来,二者在理论上的失误则有相同之处。这就是都不了解“气”乃万有之源,不了解“气”之聚散的必然性。具体而言,佛教是不理解“气化”中,“气”不能不聚而为万物。人作为物中一物,其生死与“气”之聚散是关联的。人的生死繁衍也是必然的,不可能只死不生,或说“往而不返”。道教则不理解在“气化”中,物不能不散而为太虚。人死即是“气化”中“气”由有形之物回归无形的本来状态的体现。故人死也是自然之则,是无法抗拒的。“徇生执有”也是背离事物变化的本性的。总之,张载认为,佛、道二教在生死问题上,一主“往而不返”,一主“物而不化”,这两种主张都背离了“气化”之理。不懂得“气化”是一个由无形而为有形,又由有形而为无形的不断往复的过程。

   “聚也吾体,散也吾体,知死之不亡者,可与言性也。”

    聚散都是“气化”的形式。聚为有象,散入无形,本质上都是“气”。理解了聚散都是“气”,认识到死亡只意味着“气化”中从聚为有象到散入无形,而非绝对的消亡的人,才能与之研探事物的本性。

    “知虚空即气,则有无、隐显、神化、性命通一无二,顾聚散、出入、形不形,能推本所从来,则深于《易》者也。”

    这里是说了解了太虚即是“气,”是从一个最高的层面上肯定“气”乃万物之源。那么就可以使有与无、隐与显、神与化、性与命这些看似对立的现象得到统一的解释,找到其共同的根源。在张载看来,这些现象都源于“气化”。在“气化”中,“气”聚为物,即为有;物散为“气”,则为无。有则为显,无则为隐。神乃“气”自含的能动之性,化则是“气化”过程,化是神的表现。性乃自有。命,宋人陈淳在《北溪字义》中说,“犹令也”。性为自有,即可说是天命之者,性命仍同“气”自身的属性关联,同“气化”之理关联。张载认为,看到了“气”之聚散、出入、有形无形的变化,能够理解这些变化都根源于“气”自身所含的能动之性,则是对于《易》学有深入了解之人。

    “若谓虚能生气,则虚无穷,气有限,体用殊绝,入老氏‘有生于无’自然之论,不识所谓有无混一之常。”

    这是说,如果认为虚能生气,那么,虚为无限,“气”为有限,或说虚为无,“气”为有,即会使体用绝对地不同和分离,同道家有生于无的理论划不清界线,从而也无法了解有同无在“气化”中统一的常则。

    “若谓万象为太虚中所见之物,则物与虚不相资,形自形,性自性,形性、天人不相待而有,陷入浮屠以山河大地为见病之说。”

    这是说,如果不了解“太虚即气”,太虚即是“气”的本来状态,而认为万物为太虚中所见之物,那么就会将物与虚,即形与性割裂开来,看不到形与性或说物与虚之间的依存和联系。这样,形自为形,性自为性,形与性、天与人不相凭藉,不相依存,这种认识就会陷入佛教将山河大地归于人的主观幻觉的理论错误.因为在张载看来,佛教之所以持山河大地为见病之说,根源即在于佛教讲缘起性空,认为物无自性,将形与性或物与虚割裂开来,对立起来。

    “此道不明,正由懵者略知体虚空为性,不知本无道为用,反以人见之小因缘天地。”

    这里“此道不明”是指不理解形性相资、天人相待。张载认为佛教不理解形性相待、物虚相资的原因在于其虽然讲性论虚,但只知皮毛,不察本然,不知道根据“气化”的自然过程和法则去看待物与虚,形与性的联系与统一,反而以个人的主观识见作为天地存在的根源和条件。

    “明有不尽,则诬世界乾坤为幻化。幽明不能举其要,遂躐等妄意而然。”

    这里的“明”相对于“幽”而言,明为有形,幽为无形,躐等是逾越界线。张载认为,佛教对于明即有形的事物未有全面的正确理解,却主观断定现实世界为人心识的幻觉或说见病,原因是不能正确理解幽明之间的界线与联系,不了解幽与明或无形与有形在“气化”过程中是统一的,是可以转化的,是在不能全面理解有形之明的基础上,妄谈无形之幽所导致的一种错误结论。

    “不悟一阴一阳范围天地,通乎昼夜,三极大中之矩,遂使儒、佛、老、庄混然一途。”

    这是不理解“气”乃万物之源,“气”自身所含的阴阳相感相应的自然之理为天、地、人三大领域中的普遍法则,使儒、佛、道三家在物虚、形性、天人、幽明等问题上的失误有着共同的认识根源,即都陷入了妄说和臆断。

    “语天道性命者,不罔于恍惚梦幻,则定以‘有生于无’为穷高极微之论。入德之途,不知择术而求,多见其蔽于而陷于淫矣。”

    这里的“语天道性命者”当指后世儒家。张载认为,儒家中一些探讨天道性命问题的人物,不是迷惑于佛教之说,就是认定道家的“有生于无”为穷高极微之论。在道德修养的途径方面,不知选择正确的理论为依据,获取正确的方法为指导,从而使人们看到的不是被片面的言辞所蒙蔽,就是为放荡的言辞所欺骗。

   “气然太虚,升降飞扬,未尝止息。《易》所谓‘’,庄生所谓‘生物以息相吹’,‘野马’者与!此虚实、动静之机,阴阳、刚柔之始。浮而上者阳之清,降而下者阴之浊,其感遇聚散,为风雨,为霜雪,万品之流形,山川之融结,糟粕煨烬,无非教也。”

    然,王夫之在《张子正蒙注》释为充满貌。这里是说“气”充盈于太空之中,升降飞扬不曾止息。《易》中所说“”,《庄子》中所说的“生物以息相吹”、“野马”,都是指“气”升降飞扬的状态。这是形成虚实、动静的关键,是区分阴阳、刚柔的起点。阳气清轻上升,阴气重浊下降。阴阳二气的相感相遇形成了风雨、霜雪等自然物象。在宇宙间,事物的多样,糟粕灰烬(即煨烬),无不是“气”升降飞扬的变化所导致的结果,无不向人们展示“气化”为万物之源这一普遍法则。

   “气聚则离明得施而有形,气不聚则离明不得施而无形。”

    离明是指人的视觉。气聚为物,人们凭视觉能够观察故说有形,气不聚,人们无实物可观察故说无形。无形只意味离明不得施,而不是说存在绝对的虚无。

    “方其聚也,安得不谓之客?方其散也,安得遽谓之无?圣人仰观俯察,但云‘知幽明之故’,不云‘知有无之故’。”

    这是说“气化”是一个过程,聚散都是“气化”中的不同阶段和形态。即使“气”刚刚凝聚成物,也不能不说是暂时的。同理,即使物刚刚消散,也不能仓促地说是没有。所以,圣人仰观俯察,考察事物,只说知道幽明的原因,而不说知道有无的原因。因为在张载看来,圣人不承认有离开“气化”的无,“无”只表明“气”不以有形的状态存在,而非绝对的虚无。

   “盈天地间者,法象而已;文理之察,非离不相睹也。方其形也,有以知幽之因,方其不形也,有以知明之故。”

    法象乃佛教用语,这里大体上相当于物象。张载认为,充满天地之间者都是物象。人们考察事物的形式和条理,不依靠眼睛即无法进行。因此,人们观察到有形之时,可以推知到幽,当人们观察不到有形时,则可以推知明。或者说,人们知道有形时,可以推知无形,知道无形时,则可以理解有形。

   “气之聚散于太虚,犹冰凝释于水。知太虚即气,则无无。故圣人语性与天道之极,尽于参伍之神变易而已。诸子浅妄,有有无之分,非穷理之学也。”

   “气”聚散于太虚,犹冰凝释于水,这种比喻,意在强调虚空即“气”。张载认为,了解了虚空即“气”,就应当肯定没有离开“气化”的绝对的虚无(或者如王夫之之子王所说的“方信虚无不是无”)。所以,圣人从最高的层面上论释事物的本性与自然的法则,在于全面地诠释“气”含阴阳,阴阳错杂相感之性引起的变易。而一些谈论性与天道的学者,思想浅薄而又主观臆断,才将有与无割裂开来,在有无之间确立一道绝对对立的界线。这并非全面理解事物本性之后而形成的学说。

    “太虚为清,清则无碍,无碍故神;反清为浊,浊则碍,碍则形。”在张载的著作中,太虚即是“气”,或说是“气”的本来状态。张载著作中所谓清是纯,通是普遍,神是不易观测,实乃“气”所含阴阳之间的相感之性。张载讲“太虚为清,清则无碍,无碍故神”,似乎是认为,太虚状态的“气”,阴阳未分,希微不形,所以能转化为各种不同的事物;正因这种希微不形之“气”,能为万物之源,故不易观察,使人不易理解“气”乃宇宙万物的根源。所谓“反清为浊,浊则碍,碍则有形”,似乎是认为阴阳之“气”,感遇聚结,凝聚为有形之物。这不同于太虚之“气”。张载这种清浊之别,碍与不碍之分,似是在强调作为万物之源的“气”,同由“气化”而成的物之间有别。

   “凡气,清则通,昏则壅,清极则神。故聚而有间则风行,风行则声闻具达,清之验与!不行而至,通之极与。”

    前文说清是纯,通是普遍,“凡气,清则通”,也可以从这种意义上理解。“气”清则通,是说太虚状态的“气”是所有事物的本源;昏是模糊,壅是堵塞。“昏则壅”,是指“气”聚为物后,物不可入于物,也不可为物所入,故不能由一物为万物之源。“清极则神”,是强调原初状态的“气”乃万有之源,故不易观察和理解。所谓“故聚而有间则风行,风行则声闻具达,清之验与,不行而至,通之极与”,是说形中之虚(间)仍不为物碍,人闻风行之声,是清不碍物的表现。张载这些论述比较牵强。王夫之曾从人的修养方面解读这段文字。但就张载行文的本意来看,他论“气”之清通,似仍是要区别本源与实物,强调“气”为万有之源。

   “由太虚,有天之名,由气化,有道之名;合虚与气,有性之名,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

    在这段文字中,张载论释了自己理解的天、道、性、心四个范畴。太虚即是太空,故说“由太虚,有天之名”;“气化”是一个“气”聚散、凝释的过程,故说“由气化,有道之名”,道即“气化”的过程,虚是无形,是“气”的本来状况,也可以说是“气”的基本属性,故说“合虚与气,有性之名”;人的认识源于对有形之物的感觉和对事物本性的了解,故说“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

   “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

   王夫之在《张子正蒙注》中说“阴阳相感聚而生人物者神”,“复散而合于者为鬼”。这里所谓鬼神即归伸。张载在《正蒙》中说过“至之谓神,以其伸也;反之为鬼,以其归也”。鬼神实际上是指“气”聚为物和物散为“气”,是“气”自身所含能动之性的表现,故张载有“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的说法。

  “圣者,至诚得天之谓,神者,太虚妙应之目。”

   这里“圣者,至诚得天之谓”,实际上是对《中庸》中“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这一论断的发挥。诚乃真实无妄,至诚即是“诚之”,达到诚。王夫之说是“体太虚至和之实理”,人能够至诚即是得天,得天实即是把握“气化之理”,能把握“气化”之理者即是圣者。

    神是“气”自含的能动之性,妙是奇妙,应是感应,目为名目。“神者,太虚妙应之目”,是说神乃表示“气”自身包含的阴阳之间奇妙地相感相应的概念。

        “天地法象,皆神化之糟粕尔。”

    “天地法象”,大体上是指有形之物。有形之物都是由于“气”自含的能动之性(神)引发的“气化”的结果。糟粕是相对于作为本原的“气”而言的。张载著作中,强调“气”“清虚一大”,而以糟粕表达“气化”的结果,是要论定“气”与物之区别,并有推重本原之意。    “天道不穷,寒暑也;众动不穷,屈伸也;鬼神之实,不越二端而已。”这里说天时的变化没有穷尽,是因为有寒暑之交替,万物的运动没有穷尽,是因为屈伸往来的变化。“气”聚“气”散的本质和根源,在于对立面的相互作用。

   “两不立则一不可见,一不可见则两之用息。”

    两是对立面,一是统一体。“两不立则一不可见”是说没有对立面,就没有统一体;“一不可见则两之用息”是说没有统一体,对立面不能共存于统一体中,对立面之间的作用也就停止了。

  “两体者,虚实也,动静也,聚散也,清浊也,其究一而已。”

    这里是说虚实、动静、聚散、清浊都是对立面,都是两体的表现形式。张载在《正蒙》中说过“一物两体,气也”,肯定“气”自身包含对立面,把“两在一中”视为“气”的属性。所以在张载看来,不论两体的形式如何多样,都需要共存于一个统一体中。就虚实、动静、聚散、清浊而言,则都是“气”自身所包含的对立面以及对立面之间相互作用的具体表现,都统一于“气”。

  “感而后有通,不有两则无一。故圣人以刚柔立本,乾坤毁则无以见《易》。”

   这里强调有对立面的相感相应,然后才有对立面的普遍统一。没有对立面,没有对立面之间的相互作用,就没有由对立面构成的统一体,或说没有对立面的统一。“不有两侧无一”,实际上是对“感而后有通”的更具体的说明。在张载看来,正因为如此,圣人才主张“以刚柔立本”,实际上是由“两”见“一”,通过对立面了解事物,通过对立面之间的相互作用,把握事物的变化和本性,了解事物的法则和规律。“乾坤毁则无以见《易》”也是对前面观点的补充.乾坤即是阴阳,亦是对立面,或说是“两”。在张载看来,没有阴阳的观念,没有两体的观念,则不可能理解事物的本性和变化,也不可能把握《易》学的主旨和精神。因为《周易》的体系和框架都是基于乾坤或说阴阳的观念建构起来的

   “游气纷扰,合而成质者,生人物之万殊。”

    王夫之在《张子正蒙注》中说“游气”即“气之游行”,“纷扰”即“无心之化,无择于施”,阴阳之气相遇“无一成之轨”。王说符合张载的原意。张载在这里是要强调“气”聚散于太虚,升降飞扬,形式多样,阴阳之“气”的感遇聚结的形式多样。正是阴阳相感相合的形式规定了事物的具体内容,又使事物的形质表现出多样性。

    “其阴阳两端循环不已者,立天地之大义。”

    “游气纷扰”,“无一成之轨”,完全是自然的。但“游气纷扰”的深层原因乃在“气”自身所含阴阳之间的相互作用。阴阳之间的相互作用,致使“气”升降飞扬,循环不息,化生万物,这体现了宇宙间事物生存变化的根本法则。

   “日月相推而明生,寒暑相推而岁成。”

    日月的更替而有昼夜,寒暑的往来形成年岁,这都是《易传》中的说法。张载利用这种思想资源,仍在于论证“阴阳两端循环不已者立天地之大义”,肯定对立面的相互作用乃事物形成和变化的根源。

   “神易无方体,‘一阴一阳’,‘阴阳不测’皆所谓‘通乎昼夜之道’也。”

    张载这里所引“一阴一阳”等说法都源于《易传》。关于“神易无方体”,王夫之在《张子正蒙注》中说:“无方者,无方而非其方,无体者,无体而非其体。”这种说法意思并不是十分明确。这里实际上是说“气”所自含的不易观测的能动之性,以及由这种能动之性引起的变易不是局限于某一具体的空间,也不是局限于某一具体的形体,而是普遍地存在和表现于一切事物之中。“一阴一阳”、“阴阳不测”皆所谓“通乎昼夜之道”,也是肯定“一物两体”,“一中之两”不易观测的相互作用引发事物的变化,是存在于一切事物中的普遍法则。

   “昼夜者,天之一息乎!寒暑者,天之昼夜乎!天道春秋分而气易,犹人一寤寐而魂交。”

    这里是说昼夜的变化与寒暑的变化,虽然有一定的区别,但都是“气化”的表现,两者是可以统一的,既可以说昼夜为“天之一息”,也可以说寒暑乃“天之昼夜”。在自然的变化中,春秋的区分与“气”的变化,就像人醒和入睡时的“魂交”一样。古人认为人醒时,魂交于明,入睡时魂交于幽。

    “魂交成梦,百感纷纭,对寤而言,一身之昼夜也。”

    入睡后有梦,梦中百感纷纭,但成梦只是“魂交”的一种形式。张载讲寤寐,仍是在讲两体,说寤寐乃人身之昼夜,则似乎仍是在讲一物两体,强调两体乃一物之两体。

    “气交为春,万物糅错,对秋而言,天之昼夜也。”

    这里张载讲“气交为春”,以春秋为天之昼夜,也是强调事物的变化和统一。春天里万物糅错(糅是混杂,错是参差),这只是“气化”中的一个阶段,秋天是敛物之季,这是“气化”的另一种形式。春生秋藏,在“气化”中是同一过程中的两个不同阶段。故说,春秋之别,也可说是天之昼夜之分。

   “气本之虚则湛一无形,感而生则聚而有象。”

    这是说“气”的本来状态是太虚,故清澈,单纯,无形,由太虚所含的对立面相互感应而引发“气”的聚散变化,由“气”的凝聚而形成有形有象的事物。

  “有象斯有对,对必反其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

    这是说一切根源于“气化”的有形有象的事物自身都包含对立面,有对立面,对立面之间的作用、性质就是相反的;由于对立面之间的性质、作用相反的,就有对立面之间的相互排斥、斗争;对立面之间的排斥、斗争必然会在对立面新的统一中得到调整。

    过去学术界对张载在这里所讲的“和”多作调和理解,认为张载这里讲对、反、仇、和,最后是主张调和矛盾。实际上张载讲的对、反、仇、和,是指“气化”中的不同阶段和具体情况,“和”是统一。“仇必和而解”是指“一中之两”的相互作用,经过反、仇之后在新的阶段中统一。在张载看来,“气化”即是一个不断地从有对开始,中经反、仇,再到和的过程。

   “故爱恶之情同出于太虚,而卒归于物欲,倏而生,忽而成,不容有毫发之间,其神矣夫。”

    爱与恶也是两,爱恶之间也可说是有对、有反、有仇。作为万物之源的太虚本身即是“一物两体”,故说人之爱恶也同出于太虚,并表现为物欲。人的爱恶之情处于迅速地变化之中,其生成变化,是不易观测的。

   “造化所成,无一物相肖者,以是知万物虽多,其实一物;无无阴阳者,以是知天地变化,二端而已。”

   这是说“气化”而成的事物,无一物在形质上是完全相同的,但多样的事物,本质上都是“气化”所成。同时,事物虽然多样,但没有哪一事物是不包含对立面的,由此可知事物变化的根源都在于其所包含的对立面之间的相互作用。

    “万物形色,神之糟粕,性与天道云者,易而已矣。”

    这里是说有形之物,乃神化之糟粕。张载这种说法表明他更看重作为万物本源的“气”,而非“气化”中形成的有形之物。张载认为,谈论事物的本性与自然的法则,都不过是从不同的层面上探讨事物的变化。因为事物的本性与自然法则,都是由事物的变易来体现的。

   “心所以万殊者,感外物不一也。”

    这里是说人的认识或认识活动之所以是多样的,是由于心与外物的交感不一样。实际上,在张载看来,人“感外物不一”,又是因为“气化”所成的事物,“无一物相肖”,本身是多样的。

    “天大无外,其为感者二端而已。”

    张载说“天大无外”,指多样的事物存在于无限的太空之中.在张载看来,人心万殊,是因为外物多样。外物多样,从根源上讲都在于阴阳相感相遇的结果不同。这里强调的仍然是人心万殊源于外物多样,而外物多样,又源于“二端”,源于事物有“两”和“两”之间相互作用的结果存在差别。

   “物之所以相感者,利用出入,莫知其乡,一万物之妙者与。”

   “物之所以相感者”,是事物自身包含的对立面之间的相感之性,或说事物所自有的能动之性。事物自含的这种能动之性的作用自然而然,普遍存在而又不易观测。但正是事物的这种能动之性规定了万物的变化之妙,乃万物不断运动变化的根源。

    “气与志,天与人,有交胜之理。圣人在上而下民咨,气壹之动志也,凤凰仪,志壹之动气也。”

    王夫之在《张子正蒙注》中说:“气者,天化之撰,志者,人心之主;胜者,相为有功之谓。”依王夫之所说,张载这里是讲“气与志”、“天与人”相为有功。天生人,是天有功于人,所以人道源于天道;人存神尽性,把握“气化”之理,也可以说人有功于天。圣人在上,下民仍有怨愤、叹息,是因为天胜人,人未能存神尽性,把握“气化”之理。引来凤凰,意味着太平盛世,其原因则在于人胜天,即人能存神尽性,把握“气化”之理,使阴阳二气不失其序,各尽其理。

    附识:

    张载的哲学是以“气”范畴为核心建构起来的一个严密的理论体系。在这种理论体系中,有两个最基本的哲学观念,即“凡象皆气”和“一物两体”。这两个哲学观念,张载在《太和》篇中都进行了详尽的诠释。因此,要了解张载的哲学思想,读懂张载的《太和》篇是必要的。这篇解读文字就是基于这样的目的写成的,可以说它是一篇读书笔记。这样的解读不同于一般的校注,也有别于所谓今译,而是力求从义理上弄清张载的所思所学。笔者认为,这样也不失为一种学习中国传统文化的方式。由于张载的著作比较难读,解读文字中不合古人思想处难免,尚祈方家指正。


    注释:

    ①  王夫之:《张子正蒙注》卷1,中华书局1975年版。

    ②  《张载集·苏序》,中华书局1978年版。

    ③  张载“太和所谓道”一说中,“所谓”的“谓”亦可作“为”字讲。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