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曲(梁佩兰)
春风试上粤王台,锦绣山河四面开。 今古兴亡犹在眼,大江潮去复潮来。
这一首通俗明快的七言小诗,原题《粤曲》,是写来配粤曲小调的曲词,却能在短短四句的写景状物中,显出意慨恢宏,开阔雄壮,联系到当时正处于清初江山甫定,南粤大地烽火刚熄的背景,作者矛盾复杂的心情可以从诗中得到透视。作者目睹了鲜血淋漓惊心动魄的改朝换代之变,又认定了历史不可逆转,在诗的后两句表达了这种感慨。同时,他已寄希望于新朝统治,希望能出现一个好的环境、好的前景,于开首二句中婉转地透露了这种愿望,“试上”二字蕴含深意,又与景物气候贴切无痕,体现出作者的大手笔。这位作者,就是被誉为清初岭南三大家之一的梁佩兰。
梁佩兰,字芝五,号药亭,又号漫溪翁、紫翁、二楞居士,晚号有郁洲。祖籍广东南海芙蓉村。关于他的乡籍,原来志书记载不详。其墓志铭谓“世居城西之梁巷”,据今人考证,地在今广州市芳村区东漖镇海北村西浦上村之进士里,位于芙蓉岗之西。梁氏先祖于宋末带七子从中原迁来岭南,初寓南海五眼桥(今广州市芳村区五眼桥),繁衍为十一房,有六房仍留五眼桥及南塘村,有五房迁到海心沙,散居于谷村、赤岗、南村、西浦各地。梁佩兰夫人何氏也是西浦村人。梁佩兰诗中,有不少是描绘西浦景物的,可为佐证。芙蓉西浦宝鸭岗原有梁佩兰的衣冠冢,今已毁,但故里尚存。
梁佩兰生于明崇祯二年(1629年)腊月。他幼年聪敏,“日记数千言”,从小接受系统的儒家思想教育,长而通晓经史百家之学,素有才名。他的青少年时代是在广州度过的,这时,虽然北方战事频繁,而处于南国一隅的广州仍是一片繁华。清顺治三年(1646年),梁佩兰17岁,清兵人粤并在年底攻破广州,南明绍武小朝廷灭亡。四年之间,又经历了陈邦彦等攻广州,降将李成栋反清兵败,清兵再度攻占广州,战火不断。兵燹之后,满目疮痍。广州人民继而又受尽清朝两藩王耿继茂、尚可喜的残害,城内居民流离窜徙于乡,城内外三十里所有庐舍坟墓,悉令官军筑厩养马。这一切,给梁佩兰心灵以重大的创伤。他自谓“见而哀焉”,作《养马行》诗以记之。两藩王置老百姓流离失所、饥寒交迫于不顾,一味宠爱战马,“马日龁水草百斤,大麦小麦十斗匀,小豆大豆驿递频,马夜龁豆仍数巡。马肥王喜王不嗔,马■王怒王扑人!”《养马行》以“百姓乞为王马王不应”结尾,以巧妙的手法,揭露了“人不如马”的凄惨处境,控诉了藩王的肆虐暴行。梁佩兰在当时高压统治、血腥镇压的情况下,敢于写出这首被沈德潜称为“以赞颂之笔,写讽刺之旨,此种诗前无所承,后无所继”的七言古诗,实在是难能可贵的。这段时间,为了避祸,据说他还一度出家当僧,这是清初一些抗清志士在走投无路中一种明哲保身的行为,说明他具有一定的民族自尊心。
明、清军队反复争夺广东,造成长期的战乱。梁佩兰带着妻儿辗转逃难,一月之内搬迁两次,凄惶苦闷,不可言状,他将这情状,写入《自芙蓉移居三山复入平洲感赋》:乱离无计存妻子,一月移家住两乡。归燕亦知寻旧垒,飞蓬终欲转何方。身常善病怜春老,心为忧时识夜长。但得水边茅屋稳,此生甘作捕鱼郎。
不过,梁佩兰亦有功名心较重的一面,曾云“男儿在世无所倚,安得功名耀闾里”。清政权为了笼络知识分子,消除广大人民反抗满族贵族的情绪,决定开科取士,顺治二年(1645年)秋举行乡试,顺治三年(1646年)春举行会试。而广东首次乡试是在顺治八年(1651年),清政府严令士子皆赴考,梁佩兰时22岁不赴,直至顺治十四年(1657年),在科举制度恢复12年之后,梁佩兰终于挡不住功名的诱惑,决心通过科举出仕清朝,参加了广东乡试,一举得中解元。此后,却是仕途淹蹇,直至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之前,三十年间,六次会试均落第。其间有十年因“三藩之乱”,道路不靖,未能赴考,闭门读书,曾避地小漫山,自号漫山溪叟。他多次上京赴考,足迹遍及京师齐鲁吴越,历览名山大川、形胜古迹,拓宽了眼界,使其诗气象更雄阔、意境更深远、笔力更老健。赴考途中,也接触到社会的黑暗面,以诗作表达了对民生疾苦的同情和关切。
由于多次北上,有机会结交蜚声中原的诗界名流,与朱彝尊、王士祯、顾贞观、陈维崧、宋荦、吴绮、查慎行等人唱酬往来。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二十四年(1685)两度在京结诗社。他与朱彝尊等同主坛站,成为当时公认的诗坛宗匠。梁佩兰每有所作,争相抄诵。武英殿大学士明珠之子著名诗人纳兰性德,慕梁佩兰之名,特修书邀他共同选编宋、元词集。纳兰性德卒前七日还邀他与姜宸英、顾贞观、吴雯饮宴赋诗。
与达官贵人来往的同时,梁佩兰与抗清志士和明遗民诗人仍往还不绝。与陈恭尹、屈大均、张穆、陈子升、王邦畿、何绛、陶璜、岑徵等粤人皆有深交,与外省的志士遗民如彭士望、魏礼、高兆等人亦有较深交谊。梁佩兰与他们的来往甚密,或烧烛论诗,或同游海幢寺、五羊观,或宴集酬唱,或互相过访留宿。康熙十九年(1680年),同何绛、陈恭尹、陶磺、方殿元、吴文炜、黄河澂等人在广州西郊兰湖重修白莲诗社。在他的诗歌中,表达了他对抗清志士的仰慕之情和对遗民的理解同情。他自称为陈邦彦的私淑弟子,在他的《秋夜宿陈元孝独漉堂,读其先大司马遗集感赋》中,表达了对陈邦彦的倾心仰慕之情:
大节平生事,文章复不刊。 墨痕犹似渍,碧血几曾干。 自得乾坤正,谁知事势难。 草堂灯一点,霜气迫人寒。 至今亡国泪,洒作粤江流。 黑夜时闻哭,悲风不待秋。 海填精卫恨,天坠杞人忧。 一片厓山月,空来照白头。
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梁佩兰在朋友敦促下第七次赴考,终于考上进士,入选翰林院庶吉士,成为清朝皇帝的文学侍臣,时年已近花甲。由于屡遭挫折,此时已将宦情看淡。放榜那天,他与友人坐论祢衡、岑牟及王维《郁轮袍》之事,听到得中进士的喜讯,毫不为之动色。不过,他仍希望可一展身手,在《登第后作》中谓“不嫌身晚达,犹可报明廷”。入选翰林院之后,他感到仕途险恶,官场黑暗,大志难酬,将精神寄托于佛老之学,不求上进,自云“一官何足恋,我亦想岩阿”。不到一年,就乞假南归。这次重经齐鲁吴越之地,与旧时相识诗友,诗酒相酬,放浪湖山。回到南粤,从广州城移居至仙湖之畔筑室而居,一住14年,生活恬淡闲适,“从此得自适,他事寡所营”,话虽这么说,其实作为一名穷翰林,生计是时告困乏的。他有两方名贵的端砚,就曾因贫困被迫典当终于无力赎回。尽管如此,他不为穷所困扰,时与诸名宿诗酒往还,放浪山水,在广州越秀山、白云山,肇庆的七星岩,惠州西湖,博罗罗浮山等处,都留下足迹诗文。又有雨中泛舟小港桥、泮塘之雅兴。广州河南金花庙前新筑地基告成,梁佩兰为之撰碑记。梁佩兰对纂修县志颇多关注,康熙十一年(1672年)曾参与修纂《阳春县志》,可惜稿本已失于兵燹。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薛起蛟与纂《顺德县志》,稿成将付梓,送梁佩兰审阅,得甚称评。梁佩兰又为康熙三十年(1691年)新修《南海县志》作序。朱彝尊南来广州,南方诗友十分高兴,梁佩兰约屈大均、陈恭尹陪同朱彝尊往光孝寺观唐僧贯休所画罗汉。朱氏留广州三日后别去,梁佩兰设宴五层楼为之饯行,邀屈大均、陈恭尹等人,分赋席间,并以罗浮蝴蝶茧二枚赠行,一片深情,依依不舍。他的《登罗浮诸峰,寄钱蔗山明府》诗是这段时间生活的写照:
十年闭户常寡出,自筑仙湖一茅屋。 满床书卷杂道梵,绕膝稚子觅梨栗。 生来性情少计较,但得饱饭余愿毕。
早年,梁佩兰曾与一批诗友结白莲诗社于广州西郊。在他假还之后,又召集旧时诗友和后进诗人,在广州的法性寺重开兰湖白莲诗社。此外,梁佩兰、屈大约、陈恭尹三家还次第主持组织过在广州西禅寺的越台诗社、东门外东皋别业的东皋诗社、浮丘古石的浮丘诗社、东郊黄村的探梅诗社。不仅粤人参加,外地人粤诗人也参与唱和。结社诗友达数百人。屈大均、陈恭尹、梁佩兰并称“岭南三大家”,崛起于南疆,自成一派,在清代诗歌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大家推重梁佩兰为诗坛盟主,究其原因,首先是他自觉地继承自唐张九龄至明南园前、后五子以来岭南诗歌的优良传统,以振起风雅为己任。梁佩兰在《东轩诗略序》中自谓“夫人各具有胸中,其从事风雅,浸淫岁月,亦必有以自信而后发,而为诗确然可传。此岂屑为雷同之习耶?盖常与独漉、翁山论诗,谓吾粤人人自成面目,不在天下风气之内”。以他们三人为核心,不仅涌现出一批优秀诗人,开创了迥异中原的以“雄直”著称的一代诗风,而且,流风余韵,对岭南诗坛的影响历久不衰。《清史列传》谓梁佩兰与后来成为状元的程可则以及陈恭尹、王邦畿、方殿元、方还、方朝,“同以诗鸣粤中,人称为岭南七子”。其次,在“岭南三大家”中,当时以梁佩兰名气更大,是由于屈、陈一生精力大半奔走于抗清或逃亡,而梁佩兰除了应考,几乎把诗坛作为唯一安身立命之所,登第之前,诗名早播海内,为朱彝尊、王士祯这两位“南朱北王”诗坛泰斗所推重,身居翰林院庶吉士之职后,更名重一时。他家中读诗论文的宾客终日满座,一有新作,争相传抄。方世玉说:“与公交者,虽公侯,皆折节师事,奉为规范。闻而慕者,必得见而后快。或不远数千里,造庐以学业来就正。凡抱诗书入士林者,询不知公名,即而有惭色。盖公之立名于世者,垂六十年,非世之剽窃浮誉者所能拟。”当时,甚至滨海异域也以得到其片纸零缣为荣。其三,梁佩兰热心于培养诗坛新秀。他生平不喜治家人生产,轻金重义,却素以奖掖后进为乐事。有人以他事相请,他往往称病不予理会,若持诗文到访,则披衣倒屣出迎,指画不少倦。他奖掖称扬后进,谓陈阿平“能刊落群言,妙思神理,如有造化酝酿其间,予诗不能及也”。为王隼《大樗堂初集》和《五律英华》作序,他充分肯定其才华和刻苦治学的精神,娓娓道出自己的诗学主张,饱含关切之情。他细致指点青年女诗人王瑶湘学习《庄子》、《礼经》和《离骚》。遇有诗社聚会、文人雅集,他对后学者善言奖勉,秉笔论次。青年诗人韩海“以后进居末座,佩兰顾独与海言,诗成辄称善”。岭南较著名的后进诗人梁无枝、周大樽、邓廷喆等人也得到他的教导扶掖。一些外省青年诗人如方正玉、高孝本、沈用济等也慕名前来请教。其四,梁佩兰作为馆阁名士遍交达官显宦、诗界名流,不仅在岭南,而且在全国也名气极大。在岭南,他的六莹堂常常是粤籍和入粤诗人荟萃之地。他数次北上,沿途与旧雨新知诗酒相邀,扩大了岭南诗派的影响。在京中,他频频参与诗歌活动,康熙二十一年(1862年),他与朱彝尊、方中德在京同主坛坫,已使他成为海内瞩目的诗坛宗匠。
康熙四十一年(1702年)岁末,清廷以翌年三月为康熙帝五十寿辰,诏敕庶吉士久在外者赴馆供职,梁佩兰遂复北上。过大庾岭,写下《度岭》组诗,兹选其一:
黄云满地堆禾■,山舍流泉映夕阳。
冬暖近来春雪少,山人天上放牛羊。
这时的诗人,心目中功利之求更为淡薄,写出的诗,更是清新自然。抵京不满月,例值翰林院散馆考试,梁佩兰等30人以不习满文被革去庶吉士职,归进士班用。他不肯赴选知县,又不愿请留内阁中书,决意归隐。此时他的名气更大了,京中无论识与不识都争欲求见,以致诗未脱稿,便已传诵远方。名公巨卿、宗室贵游们纷纷置酒征歌邀请,留于幽园别墅中,以独得名士自矜。不仅使他的知名度大大提高,也使岭南诗歌的知名度大大提高,促进了岭南诗歌与外地诗歌的交流,为确立岭南诗派在全国诗坛的地位奠下基础。 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梁佩兰终于得被放归。深秋,他与诗人沈用济结伴南下,此行精神得解脱,“载得张华书十乘,不须回顾旧燕城”,途中吊古抒怀、吟赏唱酬,写下大量诗作。次年回到广东,定居广州,隐居于西关丛桂坊,自署宅号“六莹堂”,与友人结社唱酬。“六莹”乃是梁佩兰心爱的一张古琴,为了质钱沽酒送入当铺,当期17个月将近,七夕前夜,总算筹到钱而赎出琴,梁佩兰以之为得意之快事,一班诗友也以此征题唱和。并以琴名为堂名。六莹堂址在今丛桂路一带,清人谭宗浚《荔村草堂诗钞?六》自注谓“丛桂坊东约有一宅区,为梁药亭先生故居。苏耘村太史、钟风石孝廉先后均尝寓此。人鲜知者”。清人钟启韶《听钟楼诗钞》中《晚春写怀》诗云:“自僦苏耽里,匆匆十稔余。淮南丛桂树(坊曰“丛桂”),故宅六莹居。文藻惭前哲,宗风或起予。师门亦陈迹,望古载踟橱。”(自钟秀移居丛桂,与缃庭接邻,是南海梁药亭先生旧宅,与苏云川夫子故宅相对。缃庭,云川师之弟也。)历经沧桑,“六莹堂”故址,恐怕已不能指认了。
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梁佩兰卒于家中,终年75岁。卒后,友人私谥“文介先生”。梁佩兰墓在今广州市东北郊的白云区白云山柯子岭南麓,保存尚好,立有康熙五十年(1711年)由其子、孙、曾孙等人共立的墓志铭石碑。
梁佩兰诗文著述,在他去世当年,就有友人及其子辑录刊刻。《六莹堂集》收入其诗作近二千首。1992年中山大学出版社出版校点补辑本。梁佩兰工书法,行草结体往往显示有隶书味,浑厚沉朴,别具风格。广州博物馆今藏有其行草诗轴。梁佩兰也工于绘画,其画存世较少,广州美术馆藏有其《花鸟诗图》,饶平陈步墀绣诗楼藏有其山水扇面,商承祚藏有其祝寿书画。
对梁佩兰的一生思想行为和诗作评价,今人陈永正在《岭南文学史》中谓:“梁佩兰一生的思想行为较复杂,他既怀念故国;又对抗清斗争持观望态度。既揭露批判满清统治者的残暴剥削压迫和新朝的某些政治黑暗、弊端;又回避重大的社会矛盾,甚至为清统治者歌功颂德,粉饰太平。既与故明志士遗民往还不绝;又与清朝的达官贵人,尤其是名士骚人交游几遍。既热衷功名,充满儒家'入世’的强烈欲望;又时时流露出释老'出世’思想,不愿受功名羁系,要归隐故里。他就是这样一个充满矛盾的诗人,也是清初岭南仕清诗人中的一个典型人物。由于生活局限于士大夫阶层的圈子,他的才力也就受到了限制。在岭南三家诗人中,他的诗所反映的社会生活的广度和深度,都较逊于屈、陈二家。梁佩兰的诗,继承了岭南诗派的雄直诗风。其早期诗才气横肆,慷慨激发,锋芒逼人;中年渐增阅历,所作意境开阔,亢爽雄健;晚期诗雄直气稍减,而更添俊逸闲适,声律辞句更细密精琢。”又谓“梁诗疵病,主要表现有二:其一,某些诗深蕴不足,过于浅露。……其二,某些诗过于恢张”。这些评价,于其人其诗,是较为精当透彻的。
附:
大江潮去复潮来——清诗人梁佩兰“粤曲”欣赏
(2010-10-12 )
春风试上粤王台,锦绣山河四面开。今古兴亡犹在眼,大江潮去复潮来。
梁佩兰的这首《粤曲》,意指发生在广东的故事。
一度春风,又吹上了位于广州、为纪念粤王赵佗而建的粤王台。登临望远,只见锦绣山河从四面奔涌而来,十分壮观!
广东面临南海,潮去潮来是常态,而江山的更替,从汉朝粤王赵佗统治以来,改朝换代就如潮去潮来,你看,明亡“犹在眼”,清代又如大潮席卷而来。
这首诗,是梁佩兰的怀古之作,作者站在历史的高度来审视这座建筑。往事越千年,世事沧桑,让他产生无限感慨。
(来源: 吹尽黄沙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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