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易中天在“人文关怀与科学发展”——解放日报第19届文化讲坛上的演讲。(左起:易中天、张越、文怀沙)
如果先秦诸子面临如此金融危机,他们不会跳黄浦江,而只会开出种种救市的药方
我讲的这个话题是由我们当前的国际国内形势引发的,因为我们都知道,现在全世界经济上出了些问题。
昨天晚上我们和文怀老一起聊天,他提出一个观点,就是如果老子、孔子,先秦诸子活在当今,面临这样一个局势,他们绝对不会跳黄浦江。
确实是这样,如果是我们的先秦诸子面临今天这样一个形势,一个需要救市的形势,他们绝对不会跳黄浦江,而只会开出种种救市的药方。
实际上当时的一个关键词也叫“救世”,不过不是市场的“市”,而是世界的“世”。先秦诸子为什么会出现在两千多年前的战国时期,就是因为那个时候社会出问题了,这个问题有四个字的概括,叫“礼坏乐崩”。什么叫“礼坏”呢?就是秩序出问题了。什么叫“乐崩”呢?就是道德出问题了,或者说信任出问题了,信念出问题了。
儒家讲畏天命,墨家讲畏鬼神,两家都有一个共同的思想,没有关爱是因为没有敬畏
先秦诸子就是出来救世的,当然他们提出的是救世的方案。第一个提出来的是儒家,也就是孔子。孔子认为我们的政治信贷——我姑且发明一个词叫做“政治信贷”——之所以出了问题,就是因为没有爱。
本来有爱是没有问题的,因为他们规定天子就是天下人的“总爸爸”,诸侯就是各国国君,也就是各国的爸爸,而各个大夫是各个家族的爸爸,所有人之间都有着君臣父子关系。
如果君爱臣,臣爱君,父爱子,子爱父,就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作为一个子爵怎么会要求当王呢?你是不爱爸爸呀,一个家里只能有一个爸爸,你怎么能身上有几杆破枪就说我也要当爸爸呢?(全场笑)一个家里面有两个爸爸,那是不可以的。这是因为不爱,不爱以后怎么办呢?补救的办法就是讲爱。什么爱呢?仁爱。这就是孔子的药方。
所谓仁爱就是首先爱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兄弟、自己的子女,然后推而广之,爱别人的父母兄弟子女,让世界充满爱。世界充满爱以后就不会乱了,大家都守规矩了。
而墨子是反对他这个药方的。墨子说,你这个药方不灵。天下之所以大乱确实是因为不爱,墨子也赞成这一点,但是这种不爱不是表现为下级不服从上级,而是表现为弱肉强食。
墨子说,谁都知道一个简单的道理,如果一个人到别人家里偷了桃子和李子,这是盗窃,是要受处分的,因为他损人利己。如果他偷的是别人家的鸡和狗,这个处分要比偷桃子、李子重一点;如果偷别人家的牛和马,处分又要比偷鸡和狗重一点;如果杀了别人,那又要比偷牛、偷马严重。可是现在你们这些诸侯国的国君带着军队大规模地屠杀别国的人民,抢夺别国的财产,怎么就没有罪?你们还说自己是英雄,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你们把别的国家消灭了,兼并了,然后在自己的钟鼎上铸上铭文,说谁都没有我抢得多。那么我请问你,一个老百姓把别人家的孩子杀了,把别人家的财产抢了,把别人家的女人霸占了,然后也写一个牌子在自己家门口说谁都没有我抢得多,行吗?不行。为什么你们统治阶级就可以这样做,人民群众就不能这样做呢?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这说明当时的社会没有公平与正义。
因此墨子主张兼爱,要爱就给予所有人同等的爱,你不能有等级地爱,你不能说最爱天子,再爱国君,次爱大夫,最次的爱给人民。不行,必须是同等的爱。这是儒、墨两家的不同。
但是他们两家都有一个共同的思想,没有关爱是因为没有敬畏。
儒、墨两家都讲敬畏。儒家讲畏天命,你要害怕天命。从周公就开始讲,一直讲到孟子。没有哪一个政权是可以万寿无疆的,这是周人从殷商王朝灭亡那里吸取的教训。
周武王伐纣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子月出发,丑月就拿下来了,比美国打伊拉克还快,那是冷兵器时代啊。冷兵器时代交通不方便,没有坦克,没有飞机,没有大炮,没有导弹,一个月就把一个王朝颠覆了,为什么?因为殷商王朝太不把人当人,太不以人为本,太没有关爱了。
所以儒家说你要敬畏天命,你不要牛哄哄地以为你很了不起,你要知道这个天命是会更改的。天命最早给了夏,夏桀失德,上天就把天命给了商;给了商以后殷纣王失德,上天就把天命给了周。因此如果我们周不敬畏天命,不对人民表示关爱的话,我们也要失去政权,所以要畏天命。
墨子说什么呢?他说要畏鬼神。墨子说世上之所以乱,之所以出问题,是因为大家都没有了敬畏之心,胆大妄为,什么都敢干。你要知道,一个人做坏事是要受到鬼的惩罚的,做好事神是会奖赏你的。
所以儒墨都主张关爱,都主张敬畏,他们认为没有敬畏就没有关爱,没有关爱就没有信任,社会的、政治的、经济的,各种链条就会中断,就会出问题。
(易中天发表演讲现场 解放日报记者 王君武 摄)
你拿青春赌一下明天是可以的,但是你不能狂妄到把大后天都赌了,要清醒啊
那么道家呢?道家说不对,你们的仁爱和兼爱都不对。道家说哪里有天命,哪里有鬼神,你们制定各种制度,想出各种办法来就是因为你们太狂妄,你们以为人无所不能,你们以为人可以干一切,你们以为人可以代自然立法,怎么能跟自然扭着来呢?
庄子讲了一个故事,说有一天孔子的学生子贡看到一个老头在浇菜园子。老头打了一口井,在井的旁边挖了一条隧道,然后自己抱了一个水罐走到隧道里面,来到井的跟前舀一罐水再抱出来,抱到地上去浇菜园子。子贡说,老先生你这也太麻烦了吧,你就不会用水车吗?水车多快啊。老头马上变了脸色,说,你以为我不会用水车,我是不屑于用水车,因为“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你有了省劲儿的机器,你就一定有省劲儿的事,有省劲儿的事,你就有了省劲儿的心,你存心就不良,就想投机取巧,就想少劳多得。
今天我们当然不会赞成不用水车,该享受的科技文明我们还是要享受。我们不能就像庄子一样,飞机不要坐了,我们走吧,从上海走回北京去,(全场笑)不可能。但是我们确实要心存敬畏,不要以为我们的这些进步就怎么怎么了不起了。恩格斯说过,我们不要陶醉在自己对自然的征服之中,我们的每一次征服,大自然都给了我们惩罚。
我们看看三聚氰胺这个东西,就是想投机取巧嘛。我们再看一看美国的金融危机,就是因为太狂妄了,认为无所不能,向银行存一百块钱就敢借一万块钱来花。我请教了一下内行,我说能不能这样表述他们的这种做法,就是“用青春赌明天”?他们说可以这样表述。你拿青春赌一下明天是可以的,但是你不能狂妄到把大后天都赌了,要清醒啊。
先秦诸子当中儒墨道三家其实都是心存敬畏的,没有敬畏的是法家。法家是胆大妄为的,法家是真的没有什么敬畏,虽然法家最后成功了,但是它为这种成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秦始皇的一统天下就是按照法家学说来做的。
法家有一个特点,它非常务实,它的所有办法都是可操作的,但是它留下了一个非常严重的后患,就是没有解决我们为什么要秩序的问题。
在春秋战国时期“天下大乱”失去了秩序以后,儒家提出了它的办法,要恢复到原来的秩序。墨家也提出了它的办法,要建立一个新的秩序,就是一个人人平等的秩序。道家提出它的办法,最好的办法是不要秩序,如果一个社会不要秩序,这个社会就不会有秩序问题了。老子说得很清楚,一个人为什么会生病,是因为你有身体,你有身体就会生病,如果没有身体就不会生病,社会的秩序之所以出问题,是因为你要有秩序,如果这个社会是不需要秩序的,那就没有问题了。所以庄子讲,两条鱼躺在干枯的河床里面,河水没有了,两条鱼在河床里面相互吐着泡沫去救活对方,这叫相濡以沫,这是我们中华民族的美德。但是庄子后半句说什么?“未若相忘于江湖也”,根本就不需要相濡以沫,如果水多得用不完,还需要相濡以沫吗?
所以,我在中央电视台一个关于见义勇为的节目里讲了,我无比敬重见义勇为的英雄,但决不希望人人都有成为这样的英雄的机会,因为一旦有见义勇为就意味着两个前提,要么是天灾,要么是人祸。一个社会如果没有天灾又没有人祸,就不需要秩序,就不会有秩序问题,这是道家的观点。
但是这样一个理想的状态是不可能的,没有人祸还有天灾,没有金融风暴还有汶川地震,怎么可能不需要秩序呢?所以法家说秩序是一定需要的,而且法家也提出了一个可以解决当时问题的秩序,那就是由秦始皇通过武力一统天下,建立一个中央集权的帝国。这就把问题解决了,但是留下了一个后患,法家没有回答人类为什么要有秩序这个问题。对于为什么要有秩序,回答得最好的是墨家,墨子的观点是“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是为了普天之下所有人的幸福。
人文关怀就是要让每个人都过上幸福生活;讲科学发展就是要心存敬畏
这样一来,就回到了今天的主题——“人文关怀与科学发展”。所谓人文关怀,在我理解就是要让每个人都过上幸福的生活。我们今天讲科学发展,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什么是科学发展?为什么要讲科学发展?我们以前讲发展才是硬道理,现在我们讲科学发展,因为我们要思考为什么要发展,发展的目的是什么。我个人理解,发展的目的是为了全中国人民乃至全世界人民每一个个人的幸福,这就是以人为本,这就是人文关怀,而在这个人文关怀背后的精神就是科学发展。
我们今天讲科学发展的时候,一定要记住先辈先贤的教导:必须心存敬畏。所谓科学发展是针对不科学的发展而言的,不科学的发展有一个明显的特征,就是所谓的无所畏惧,什么都敢干,什么楼都敢盖,什么房子都敢拆,什么图纸都敢画,什么人只要穿上白大褂就敢在别人身上动刀子。(全场笑)没有敬畏怎么会有科学?我们看看历史上的那些科学家,哪一个不是心存敬畏的?
所以我觉得,在我们面对这样一个金融风暴之下需要救市的时候,我作为一个人文学者要我提出什么办法来,我是提不出来的,我只是希望大家也借此机会反思一下我们的发展,反思一下我们在发展中有没有失去敬畏的地方,从而检讨我们有没有不科学的地方,以便我们将来能够更好地实现我们的人文关怀,我们的科学发展。谢谢!(全场鼓掌)
(原载于2008年11月21日《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