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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胸中十万竿” ——从郑板桥画竹写竹说起

 丘山书屋75 2014-04-22

“我有胸中十万竿”

                                            ——从郑板桥画竹写竹说起   

      郑板桥可谓是一位家喻户晓的人物。他是著名的“扬州八怪”之一,其怪就怪在性格上,它可以辞官不做,“不为五斗米折腰”;其次是行为怪,无论是裨史或民间传说,都有很多不循常规、不守常理的故事;再者才思怪,诗怪、字怪、画怪,“三绝诗书画,一官归去来”正可概其生平,也是最确切的赞颂。郑板桥写过很多脍炙人口而又令人忍俊不止的诗,如《烧诗》诗:“闻说东村万首诗,一时烧去更无疑;板桥居士重饶舌,诗到烦人并火之”;再如《咏雪》诗:“一片两片三四片,五六七八九十片;千片万片无数片,飞入芦花总不见”;他在书法上的最大贡献就是不媚俗,别出心裁地将篆、隶、行、楷等多种书法形式融为一体,创出“六分半”板桥体。观其书法,常常大小相间、粗细相错、繁简相杂,稚拙并谐,风格迥然。对于一般人来讲,可以不懂书法,不可以不识“板桥字”;并且还将书法艺术与竹兰绘画相融,诗画相辅,或穿插或避让,巧妙地连接整个画面,创造出一番新的书画意境。郑板桥的绘画艺术在清代初期我国书画艺坛上,是升起一簇闪耀着奇光异彩的艺术巨星。他在继承我国古代书画的优秀传统基础上,创造性地发展了我国的文人画,积极倡导诗、书、画、印的综合艺术,从而开创了我国绘画崭新的画风,为中国绘画史的发展作出了新的贡献。他的兰、竹之作,遍布世界,驰誉中外,深得人们的喜爱和推崇。

      郑板桥作画常以兰、竹、石为题,都是富有个性的题材,而竹子几乎占了他画作的大部。他认为兰四时不谢,竹百节长青,石万古不败,这正好与他倔强不驯的性格相合。说起郑板桥画竹,还有一段佳话呢。相传有一天,某盐商将一个私自贩盐的小贩子扭送到潍城县衙门,要求县令郑板桥以走私罪予以重处。郑板桥一见那个小贩,便知是个可怜的穷人,贩盐必是为生活所逼,顿生怜悯之心。于是,他对盐商说:“这个小贩应当加重处罚,我准备给他戴上枷锁,立街示众,好不好?”那盐商笑眯眯地说:“好!好!”当即,郑板桥命衙役抱来一些芦席,用细木片作托,认真扎好,中间挖一个大圆孔,名曰“芦枷”。他又画了许多竹子和兰花,题了字,贴在芦枷上。然后让小贩套在脖子上,站在盐商的店铺门口示众。大家都知道郑板桥不仅是个办事公正的清官,而且是个著名的大画家,他画的竹子和兰花,名扬四海,许多人都想一睹为快,更渴望能得到他的墨迹。那位小贩子戴着芦枷往盐商门前一站,立即招引了许多人前来观画,整个县城都轰动了。不多一会儿,观画的人蜂拥而至,把盐商的门堵得水泄不通,一点儿生意也做不成了。盐商只好到县衙内去哀求郑板桥把那个小贩放了。郑板桥对百姓的百般体恤由此可见一斑。

      在郑板桥《板桥全集》中,写竹的画和写竹的诗,俯拾皆是,数目之众,难以统计。我们信手拈来,足见一斑。如“举世爱栽花,老夫只栽竹,霜雪满庭除,洒然照新绿。幽篁一夜雪,疏影失青绿,莫被风吹散,玲珑碎空玉。”题画:“一竹一兰一石,有节有香有骨,满堂皆君子之风,万古对青苍翠色。有兰有竹有石,有节有香有骨,任他逆风严霜,自有春风消息。”“新竹高于旧竹枝,全凭老竿为扶持;明年再有新生者,十丈龙孙绕凤池。”“画根竹枝扦块石,石比竹枝高一尺。虽然一尺让他高,来年看我掀天力。”他特别强调要表现“真性情”、“真意气”。他笔下的竹,往往就是自己思想和人品的化身。他的墨竹,往往挺劲孤直,具有一种孤傲、刚正,“倔强不驯之气”。他的墨竹,多为写意之作,一气呵成,生活气息十分浓厚。一枝一叶,不论枯竹新篁,丛竹单枝,还是风中之竹,雨中之竹,都极富变化之妙。如竹之高低错落,浓淡枯荣,点染挥毫,无不精妙。画风清劲秀美,超尘脱俗,给人一种与众不同之感。他自题《墨竹图》:“在纸中者,有在纸外者。此番竹竿多于竹叶其摇风弄雨,含霜吐露者,皆隐跃于纸外乎!”

      郑板桥画竹,是把竹比做君子,比做高人,比做斗士的,又都拿来比做自己,并在竹身上寄寓了高洁的情操,赋予竹以劲节、谦退、超尘、绝俗等美德。他画的清瘦的竹——“一节复一节,千枝攒万叶。我自不开花,免撩蜂与蝶!”他画的遒劲的竹——“信手拈来都是竹……早向从前构成局。我有胸中十万竿,一时飞作淋漓墨!”物我一体,竹人合一。郑板桥的竹,即便在潍县做父母官时,也无不枝枝叶叶皆同民间之啼饥号寒声相接相连。他在县署中曾画竹题诗,以明其志:“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郑板桥辞官后,仍以卖竹画为生。“年年画竹买清风,买得清风价便松。高雅要多钱要少,大都付与酒家翁。”郑板桥的诗品、画品,与其官品、人品,同高。竹的节操,正是先生高洁贞标与风格的真实写照。

      他在一首题画的诗中说:“四十年来画竹枝,日间挥写夜间思。”足见他对画竹倾注了何等巨大的心血和精力。即使不说是嗜竹成癖吧,也总可以说是爱竹至深了。他在给弟弟的一封信中谈到关于置买宅院的意见,首先想到的是置一竹林。即使睡觉,他也念念不忘竹子:“竹里秋风应更多,打窗敲户影婆娑;老夫不肯删除去,留与三更警睡魔。”他对竹子是充满感情的,并且在他看来,竹子对他也有着深厚的感情:“非唯我爱竹石,即竹石亦爱我也”。郑板桥为什么这样喜欢画竹写竹呢?

      一是深刻的社会背景。郑板桥所处的时代,正直清朝康雍乾之盛世,国家富裕强盛,人民安居乐业,同时官场奢靡成风,腐化堕落,生性耿介的郑板桥看不惯官场上的尔虞我诈,蝇营狗苟,毅然决然割断官缘,离开了那个污浊浑噩的乱世场;

      二是生活的空间和压力。郑板桥满腹经纶,才华横溢不得施展;相反由于他逆水撑篙,不敷众意,常常遭到来自各方面排挤、打击和白眼,自觉生存空间狭小,生活压力重重。从郑板桥画中可以看出,其竹或倚岩而立、或杂石而生;

      三对人生执着的追求。郑板桥写竹画竹,四十年来从未间断,是竹子赋予他虚心进取,凛然正气,坚强不屈;是竹子丰富和充实了他的人生和价值取向,就像他在咏竹诗中所写的那样“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乱石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四是中华画竹文化的熏陶。因为竹在清风中簌簌的声音,在夜月下疏朗的影子,都让诗人深深感动,而竹于风霜凌厉中苍翠俨然的品格,更让诗人引为同道,因而中国文人的居室住宅中大多植有竹子。王子酞说:“何可一日无此君!”苏东坡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朴实直白的语言,显示出那悠久的文化精神已深入士人骨髓。郑板桥在谈到他画竹时,曾写过一首诗:“信手拈来都是竹、乱叶交枝戛寒玉……”常谚道:玉可碎,而不变其白;竹可焚,而不变其节。竹子,因其挺拔向上,赋有节气,而被人们喻美有加,广为传颂。千百年来,人们写竹、画竹、喻竹、颂竹,竹子成了中华文化的一部分,它可以成为一个民族蓬勃向上,有气有节的象征,也可以成为一个人坚韧不拔,掘强不屈的鲜明率性。郑板桥种竹写竹,禀性类竹,可谓史上一竹(族)。

      值得研究的是,他这“胸中十万竿”又是如何得来的呢?他绘画有很高的艺术造诣,究其渊源,主要来自两个方面:

      一是师古人,主要宗法郑思肖、徐渭、陈淳、石涛和高其佩,但又不为陈法所拘,而是活学活用。他在《兰竹石图》中题记:“平生爱所南先生及陈古白画兰竹,既又见大涤子画竹,或依法皴,或不依法皴,或整或碎,或完或不完,遂取其意,构成石势,然后以兰竹添缝其间。虽学出两家,而笔墨则一气也。……”“遂取其意”这就是他学古人的奥妙所在。他极力主张学画,“师其意,不在迹象间”“学一半,撇一半”“不宗一家”。

      二是更多的是向大自然学习,他在《墨竹图》中题记:“凡吾画竹,无所师承,多得于纸窗、粉壁、日光、月影中耳。”他学习社会,宗法自然,但不搞纯自然主义,而是把从自然中搜集的资料,进行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地反复地分析对比,找出其中的规律来,然后进行创作。他在一则题画中说:“余家有茅屋二间,南面种竹,夏日新篁初放,绿荫照人。置一小榻其中,甚凉适也。秋冬之季,取围屏骨子断去两头,横安以为窗棂,用匀薄洁白之纸糊之。风和日暖,冻蝇触窗纸上,冬冬作小鼓声。于时一片竹影凌乱。岂非天然图画乎?”这就很好地回答了上面所提的问题。“我有胸中十万竿”,绝非凭空臆造,灵感所至,而是长期潜心观察、细致体味的结果。作家、画家,如果没有对客观生活的细致观察和体味,根本不可能有什么精巧优美的表现。而郑板桥的观察生活,并不是浮光掠影、走马观花,相反,他是极为细致,并有一定深度的。他观察竹子,不仅正面看,而且侧面看;不仅在日光下看,而且在月影下看;不仅直接看,而且间接从粉墙纸窗上看其映象,来体味其诗情画意。郑板桥正是从各个不同角度,用各种不同方法,细致入微地观察竹子各种各样的姿态情状,所以才能达到“我有胸中十万竿”这样的境地。唯其如此,他笔下的竹子才能这样千姿百态,五彩缤纷。
  当然,对艺术创作来说,观察还只是第一步。观察的东西还只是生活的素材,只是艺术品的原始胚胎,还须经过一个艰苦而复杂的艺术加工过程。艺术加工是一道极为重要的工序,重在酝酿和构思。郑板桥对酝酿在创作中的作用是有充分认识的,他说:“江馆清秋,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露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胸中勃勃,遂有画意。其实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纸、落笔,倏作变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他这里非常精辟地阐述了“眼中之竹”、“胸中之竹”、“手中之竹”三者之间的辩证关系:

      “眼中之竹”就是由观察得来的映象,“胸中之竹”是酝酿中的描写对象,而“手中之竹”才是实际创作出来的具体形象。没有眼中之竹,就不可能有胸中之竹;没有胸中之竹,也不可能有手中之竹。但是眼中之竹毕竟带着原始状态,胸中之竹在艺术上也还没有成形,只有手中之竹才是画家的艺术体现。

      “眼中之竹”与“胸中之竹”涉及到中国传统艺术理论中“造化”与“心源”辩证统一的关系。“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全面而概括地反映了艺术创作者与外界客观事物之间的辩证关系。“造化”是指作为绘画对象的客体,即“眼中之竹”;心源指的是作为艺术家的主体,即“胸中之竹”。二者有机结合,恰是艺术创作规律的完整体现。那也就是“眼中之竹”与“胸中之竹”的互相作用才能创造出艺术形象,艺术形象既源于自然界客观事物,又是融合了艺术家主体思想情感的新的画面形象。

      “三竹阶段说”形象地说明了主观与客观、现实和想象、真实和艺术的界限,使创作出来的作品,既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达到“趣在法外”的境界。因此,他笔下的竹,不论是新竹、老竹、晴竹、雨竹、水乡之竹,无不赋予它们以性格和生命,达到形神毕至,栩栩如生,富有感人的魅力,给观者带来愉悦和美的享受。“三竹阶段说”不仅是简单的对艺术创作的三个阶段的总结,而且道出了创作过程中存在着艺术创新的机遇。如,从眼中之竹到胸中之竹阶段,是属于艺术构思的阶段,这个过程无疑是可以创新的,但从胸中之竹到手中之竹的过程,其实并不是简单的把胸中之竹画到纸上,而是有两种处理方法:其一,胸有成竹,其二,胸无成竹。郑板桥提出自己是胸无成竹,顺势而为,随手写去。对这一过程,郑板桥说 “总之,意在笔先者,定则也;趣在法外者,化机也。独画云乎哉!”我的理解是:如果能在画出胸中之竹的时候突破定势,便可以得到“趣”。趣,也是指更为有意思的艺术境界了。

      “眼中之竹”者,为竹的自然形态。“胸中之竹”则为朦胧地游动于画家脑中的竹的审美意象。从前者转向后者,可以有两种途径:其一,与人的审美能力相应,此自然竹本身具有某种使人感到自由的愉快的素质,让它处于一种能高度发挥上述素质的时间、空间环境之下,这就易于唤起或诱发艺术家的创作灵感。昔人谓之“待境而生”,板桥称之为“得时得笔之候”。譬如其地为“江馆”,其时为“清秋”之“晨”,其情状为:“烟光、日影、露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合之就构成了这样的“境”。正是此“境”,使得(甚至迫使)艺术家“胸中勃勃遂有画意”。此“境”,自然对象宜于“入画”的最佳情态,往往有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此即宋代文与可所谓“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其二,板桥又称自己“画竹,胸无成竹”。此则以“写意”为主,胸中虽无成竹,而平昔对竹的审美观照之极其深厚的积储,此时亦奔赴而来,所谓“信手拈来都是竹,乱叶交枝戛寒玉”。这样,“胸中之竹”可以“待境而生”(有成竹),也可“写意”而生(无成竹)。一般讲,前者境多于意,后者意余于境,二者都是“眼中之竹”的审美意象化或者升华,又都还处在一种渗透着画家“自我”的生育过程中,故曰:“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板桥就“意存笔先,画尽意在”(张彦远)这一基本法则,作出了自己的生发。一般讲,“笔参造化”的“化机”的闪现,缘于天才艺术家的一刹“妙语”,即艺术家本身亦不可能事先明确地意识到,此即所谓“其天机流露,有莫知其然而然者”。在三百多年前,郑板桥就能清楚地阐明这样的艺术创作规律及生活与艺术的关系,这是难能可贵的。
    在创作过程中,酝酿构思是极为重要的一个环节,这是形象思维阶段,用鲁迅先生的话说,就是“静观默察,烂熟于心,然后凝神结想、一挥而就。”郑板桥曾经说过:“文与可(是苏轼的表兄)文人画家,能诗文,擅书画,尤长于画竹,开创了‘湖州竹派’。画竹,胸有成竹,郑板桥画竹,胸无成竹。浓淡疏密,短长肥瘦,随手写去,自尔成局,其神理具足也。藐兹后学,何敢妄拟前贤。然有成竹无成竹,其实只是一个道理。”这里讲的成竹的“成”字是相对的。文与可在着笔前酝酿的竹子比较具体,因此笔下之竹与胸中之竹差距较小;而板桥着墨时对胸中之竹的调整、补充、完善更显著一些。从胸中之竹到手中之竹,其中有一个艺术体现的过程,即使胸中之竹已经非常具体完整,也会因为动笔时作者的情绪、意趣、技巧运用,以及笔墨纸砚等客观条件的不同,而形成不同的手中之竹。文与可与郑板桥在胸中都是有竹的,都是充分酝酿的,因此说“其实只是一个道理”。应该说,郑板桥是很重视酝酿这一环节的。他认为,著文作画,都要酝酿成熟,然后才能进入创作过程。他在《赠胡天游弟》一诗中说:“作文勉强为,荆棘塞喉齿。乃兴勃发处,烟云拂满纸。”这就是说,写诗作画,都勉强不得,只有酝酿成熟,才能出现创作的“精灵”,才能产生创作的“勃兴”,水到渠成,达到“笔下墨走”、“满纸烟云”的境界。郑板桥还说:“与可之有成竹,所谓渭川千亩在胸中也;板桥之无成竹,如雷霆霹雳,草木怒生,有莫如其然而然者,盖大化之流行。其道如是,与可之有,板桥之无,是一是二解人会之。”实际上,板桥“胸无成竹”与文与可“胸有成竹”在根本上是不矛盾的,但郑板桥的写意画与文与的写实墨竹画在技法上又是有区别的,即有写意与写实、抽象与具象、神似与形似的不同。

      特别引人注目的是郑板桥画竹还讲究书与画的有机结合,“以草书之中竖长撇法运之”,他说:“书法有行款,竹更要有行款,书法有浓淡,竹更要有浓淡,书,去有疏密,竹更要有疏密。”为此,人们都能从他的字画中体味到。

      这些论述,生动地阐明了有关艺术创作的客观规律,今天读来,还是颇有启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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