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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德外》之圆梦

 老北京的记忆 2014-05-01

我叫车子。我不姓车,其实我姓刘,叫刘忠诚。之所以叫车子,是因为有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会不分朝代变成某个人。有时自认为是明朝的某个人;有时又会变成民国时候的某个人,或者还会是什么别的人,具体会是谁,我也不知道。我小时候凉药吃多了,把脑子吃出毛病来了,所以我成了糊涂车子,人们都叫我车子。

我多大岁数?这么跟您说吧,有一天我坐公共汽车,上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大妈,我看不了上岁数的人在晃晃悠悠的汽车上站着,我知道那滋味不好受。我就赶紧起身让座——恰好我有座。老大妈看了我一眼,笑着说:“呦,您坐吧,您岁数也不小了。您还给我让座。您今年……?”

我说:“我啊,五十多了,快六十了,不到七十。”

这时就听见车里一阵哄笑。一个坐着的年轻鸟人此时却活跃起来,搭言道:“这人还真逗!”

“逗,切糕不搁枣——就是'豆’。我不逗,你开牙吗?”(意指斗蛐蛐)

我忽然觉得我不是车子了,我成了那个号称自己是北京爷——我的街坊宝华老哥。我觉着我在说话,可声音却明明是宝华那口字正腔圆的京片子。

那小子一愣,语塞。

我叫他鸟人,绝没有歧视外乡人的意思。我们家街坊有个小孩就叫“大鸟”,管他叫大鸟起因是我们小时候一块去游野泳,换裤衩时看见他撒尿的那玩意儿比谁的都大,包皮尖尖的,很像鸟状,于是大伙儿就都起哄管他叫起了大鸟了。开始他还不乐意接受,可后来他答应的特爽快。特为他鸟大自豪,尤其是他结婚以后,因为他媳妇对他特好,原因不言自明了。

所谓鸟人,绝不是说这种鸟,而是因为有的外乡人说话不光像鸟叫,而且肆无忌惮不管不顾,不分场合的大声喧哗,特别是在坐满一车人的公共汽车上旁若无人的用鸟语大声打手机,那没完没了的噪音,像在他们家地头上——让人烦躁不堪。真恨不得掀起座椅砸他个哑口无言。当然,不仅座椅你掀不起来,而且随便砸人也犯法,他打手机声音大,音调难听也不是你砸他的正当理由。你只有忍受,要不你就下车,下车你可能会再碰到一个比他音调还刺耳的另一鸟人在你面前龇牙咧嘴的白话。有时走在街上,你会忽然觉得你是不是到了外地了,你对在自己居住的城市北京产生了疑惑。

就像宝华说的,现在北京这地界儿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了?这老北京怎么变得跟“折罗”似的,兄弟,您知道什么是折罗吧?折罗就是把所有的残羹剩菜掺在一块放摆在你面前的饭食——一锅发酵变质的大杂烩。

我说是,我有同感。现在北京在铺天盖地的外来人口冲击下乱套了,吃、喝、住、行及文化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了折罗了。您看看街上哪儿还有北京的味道?到处杂七杂八、不伦不类,满大街铁槽子里煮着臭气哄哄的麻辣烫;支个煎饼摊就把批发来地沟油炸得色儿惨白的薄脆往里卷……

你想老北京风味的那口儿吗?对不起,有点代表性的北京小吃,已经像清朝瓷器一样金贵了。现在你早点想吃两个油饼、在来碗豆腐脑你都算是奢望,因为你得起个大早,坐汽车走上一、二十里地的路,排上弯弯曲曲长龙样的队——牛街那地方还有过去早点的踪迹。可您要耐心,因为您跑那么远不光是吃个早点,您可能仅仅是为了满足一种怀旧的情结,为了圆您昨儿夜里的梦,就像我车子似的犯神经。

 ——在自己家门口的小吃店,我掏出几毛钱,柜台里的服务员用夹子夹出了两个热乎、喧腾的油饼放在白瓷碟子上——金黄色,个大,划着三道开口。接着,窗口又推过来一大碗嫩滑的豆腐脑,浇上黄花、木耳、香菇,羊肉片做的卤,黑白相间,上面在放点细碎碧绿的香菜末——尽管服务员阴沉着脸,可我不在乎,我的注意力不在她的脸上。我双手小心翼翼地端着我得意的早点,充满食欲。我转到放小料的地方,用小勺在豆腐脑上淋上点蒜汁,在来点红色的辣椒油,我准备找个地方坐下来享用,咦?油饼怎么不见了,一转脸,豆腐脑也没了,我怅然若失的烦躁……

我醒了,原来是南柯一梦。如果说为了梦里一顿没吃上的早点郁闷,可能有些过。但的确有一种要重温那美妙感觉的欲望在折磨着我,让我的心闹腾。您会说至于吗?我跟您说过,我是车子,民以食为天,我也特在乎我吃方面问题,有时候就像护食狗一样。这时,我决定早点起来,去找地方完成我的梦,去释放我挥之不去的浓烈怀旧情欲。

早六点半许,我坐上公共汽车直奔牛街吐鲁番餐厅,从餐厅门口五米远的地方开始排队,边排边往里挪动,轮到我已经快八点了。交钱(我发现又涨价了,两油饼一碗豆腐脑3块4)、拿票,再排队,等端到手里的实物,真让我扫兴啊!油饼似乎减肥成功,只有巴掌大小,软塌塌的像上了岁数,还含油,肯定炸出来撂了半天了,用筷子夹起放到嘴里一咬,有皮筋般韧性。再看那碗豆腐脑,那小碗儿还真秀气,不仅三口、两口就见底,温吞吞弄得肠胃很不舒服。这就是我这个车子屁颠、屁颠大老远来怀旧的结果。令人扫兴的还有邻座有一对夫妇的丑态,那媳妇不知道为什么在大庭广众之下无所顾忌地教育他的爷们儿——像教育她儿子似的。横眉立目的一副悍妇像,让人有往她脸上来一个“脆的”之冲动。那个爷们儿肯定也是个窝囊废,我觉得他比他娘们儿还丢脸。我不明白他怎么能够容忍这种让那么多人侧目撇嘴的羞辱,傻逼似的仍旧在低头吃着他的早点,他还真吃得下去。更扫兴的是待我吃完出来又撞见那个娘们儿在门厅口继续数落她那个败兴的爷们儿:

“…看见你就气不打一处来。吃烧饼怎么了?油饼油那么大……”这娘们儿两眼像烧红的刀子,声调咄咄逼人。

傻逼爷们依旧像死猪样猥琐,一对施虐与被虐的最佳组合。

我真替这个低着头的男人臊得慌,也配站着撒尿,他怎么能让他的娘们儿如此猖狂。

“嗯哼。”我煞有介事的大声嗽了嗽嗓子,像戏台上老生出场的叫板,那娘们儿一怔,立刻噤声了。我出大厅门,掏出一支烟点上了,一吐胸中的恶气。

让我困惑的是现在的男人怎么都雌化了?有的整个一副娘娘腔,举手投足像软体动物,还自我感觉良好,真煞风景令人倒胃。

您会说了,你太事儿了吧,关你屁事啊。你以为你是谁,北京爷?歇菜吧。

我是过景了。我现在不过是个国际化大都市里一个落伍的车子。就连我现在出门我都犯晕,不认识道,想打听打听,嘿!很多次我都打听到外地人头上。我觉得很尴尬,很没面子,自个到成“老帽儿”了。我坐车不由自主会在车上犯愣,看着面目全非的街景和摩肩接踵的人流陷入沉思,心中追忆往日我熟悉的景象。我声明我不是排斥迅猛发展的城市建设,我只是觉得似乎有些事乱了章法,呈现无序状态。我以为作为一个国家,一个社会,一种文化,总应该有一种基本认可的价值体系,否则,具有北京特色的文化该如何维系呢?

不是哪儿都有“三大怪”吗?我觉得北京新的“三大怪”是:

“见缝插针盖楼卖;

道路拥堵真无奈;

老北京人住在五环外。”

究竟贴切否,我还没工夫想,也懒得去想了……

“大叔,您哪儿下啊?用不用给您再找个座。” 胖胖的女售票员见我犯愣就过来问我:

“我就这站下,下站也行,再下一站也没问题。”

又有人窃笑。

我不是有意难为售票员,因为哪站下车,对我都无所谓,我已经忘了我是谁,我坐车干什么去,应该在哪儿下车了。

您问是我干什么的?我啊,过去当干部,您说像我这种人不当干部还能干什么啊?干什么事都天上一脚,地上一脚的不着四六。什么技能都没有,就会摆臭架子,耍嘴皮子,动笔杆子,坐板凳子,都坐出了腰肌劳损了。现在整天腰疼,走道就像被谁踹了一脚似的歪着身子,上车就得找座,没座也没人给我让座,因为我的模样除了会让人憎恶——看外表就像一个青皮准老帽儿。谁会把自己坐的很舒服的座位让给我。

我现在光荣的退养了,不是退休,我还不到退休的年龄。所谓退养就是关系还在单位,人吗,打道回府了。至于工资,不应该叫工资了,你不工作还谈什么工资,叫生活费吧,这么跟您说吧,单位给我的生活费生活没问题,好在我身体还健康,家里也没什么负担,而且我这人没什么大出息,没什么奢望,把别人不顾一切拼死追求的东西看得很淡。至少我还明白人连生命都转瞬即逝,一切都是水中月、镜中花,占有和丧失是成正比的。所有人都是这大千世界的匆匆过客,真正属于你的不过是一抔灰烬,一平米见方的一小块空间(回民的大一些,还有个整尸首慢慢去腐烂。你争什么?除了做人的尊严。我不是虚无主义者,我这个车子不过是爱按着自己的思维方式讲实话。基于此,每个活在这个世界的人要力所能及的少干一些缺德的事,多干一些有益于子孙后代的事。俗话说:人不算,天算,不是都说善恶到头终有报吗?我信。

我妈说过:“快性老婆没裤子穿”。意思是生性“得瑟”的性情之人总是好表现自个的恻隐之心,为帮助有难的人甚至豪爽的连遮体的裤子都舍得贡献。这不,我脑子一热让出座,却让我自个的老腰受罪,老腰算什么,我脑子一热,把工作都丢了。

还好,我从车窗看见了德胜门箭楼,我心中一凛,德外我太熟悉了,它曾经是我的家啊!我觉得我又成了车子,我知道我该下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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