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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句可摘” “句中有眼” ——浅释古诗自由体与古诗格律体的区别

 丘山书屋75 2014-05-03


就我国的诗歌形式发展而论,我以为从诗三百到今天,已经历了三个发展阶段:唐以前的古诗自由体,唐以后的古诗格律体,五四以后的新诗自由体。这里的时间断限,仅就总体而言,决不是说唐以后就不存在古诗自由体,五四以后除了新诗自由体就别无其他。何况李白这样一位唐代诗天巨星,与其说他是写作格律体的诗人,不如说他是古诗自由体创作的集大成者。

唐代以前的古诗体是一种不讲究格律,也没有字数句数限制的诗体。唐以后,由于近体诗的产生,诗人为了将古体诗与新兴的格律诗相区别,便有意模仿汉魏六朝古诗的写法,在某些方面加以限定,从而形成了唐代古体诗的固定模式。其结果就是把唐以前完全自由的诗体,变成一种处于格律诗与自由诗之间的半自由诗。  

古体诗没有固定的诗行,也不会有固定的体式。所有古体诗都是按照诗句的字数分类。四字一句的称四言古诗,简称四古;五字一句的称五言古诗,简称五古;七字一句的称七言古诗,简称七古。四言诗,远在《诗经》时代就已被人们采用了。但至唐代却逐渐衰微,写它的人很少了。所以古体诗仍以五言、七言为代表。 

古典格律诗词对文字的平仄有严格的要求,稍谙古文者皆知。以七律为例,首联,颔联,颈联,尾联中,对中间两联尤其要求严格对仗。这种对仗不紧紧是字数,词性上的,还包括声调。从声调上讲,首先是平仄相间,即不能出现连续的平声或仄声,当然仅对偶数位字作这一要求,也就是所谓的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其次是联间沾,联内对,即上联后句与下联前句平仄相同,同联当中平仄相对。词的词牌格式更多,平仄之式更为复杂,但平仄相间和固定仍是重要的原则,对词而言,在固定的位置上只能放入符合平仄的字。律诗绝句以五字和七字为一句,一是读起来节奏鲜明,另外从记忆心理学上讲则是更符合记忆的要求,这种分句法最容易记住;对仗具有典型的轴对称形式的美感,恰好又与中国文化的美学特征相协调一致,如古代建筑典型特征就是它的轴对称性;韵脚一致能使阅读吟诵和谐流畅;平仄相间使诗句抑扬顿挫;联间平仄相沾则能起到整诗语气贯通的作用,类似于汉语修辞手法中的顶针。各种固定形式特征之重要性和必要性,也由此看出不尽相等。比如押韵,即使现代汉诗也有这样要求。由此可见押韵在诗歌表现形式中的重要性。 

五四以后的中国诗坛,各种诗体杂呈,真是争雄竞长,各献其伎;但谁也无法否认这样一个客观存在,新诗自由体事实上是构成近半个多世纪的诗歌创作的主体部分。由古诗自由体格律体到新诗自由体,每一次诗体的大变革,都曾给诗歌艺术表现带来一系列新的变化发展。不同的诗体,在自己的创作实践中,业已形成了自具一格的表现特点、作风。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唐金昌绪写的这首春怨》,虽然也同有的诗一样,都是企图借助擅长揭示心理活动的梦境来抒发某种思想情绪,但它避开对梦境作正面描写,或者对梦醒后的情状进行刻画,而是从一个征人之妇在做梦之前设想做一个好梦入手,表露其思亲之情,并从而巧妙地传达出当时人们的一种普遍反战情绪。选择的角度新颖,敏捷地捕捉住一般中的个别,以全篇浑成的格局表现诗情,创造出了所谓“意工而辞拙的具有朴素美的境界,这大概是这首诗在艺术上取得成功的主要点。

    对于《春怨》这首诗,向来评议者甚多,有的意见还很有启发性。比如宋韩子苍就曾以此为例,说明作诗“要从首至尾,语脉连属”的道理(《诗人玉屑》引)曾经师事于韩苍的曾季狸则进而确言:“予尝用于苍之言遍观古人作诗,规模全在此矣”(《艇斋诗话》);明谢榛把诗的结构布局离析为一篇一意和一句一意两大类,而《春怨》又成了前一大类的示范性作品:“此一篇一意,摘一句不成诗”(《四溟诗话》);对谢榛的说法,王世贞在他的《艺苑卮言》里又作了这样的阐释;“其篇法圆紧,中间增一字不得,着一意不得,起结极斩绝,然中自舒缓,无余法而有余味。”我们不妨把这些意见稍加归纳,即:古诗里存在有这样一类作品,是一篇一意,浑然一体的;欲要全篇浑成,具体应讲究篇法,注意前后语脉连属;无句可摘,是全篇浑成的表现;全篇浑成,应为诗的标准规范。这样,这些意见实际上就大大超出了对具体一首诗的分析,只是借之以为例证,从此出发,尝试对古诗中某种带规律性的现象进行理论的概括。

    前人关于《春怨》的一些评议,恰恰接触到了古诗自由体的表现特点作风问题。当然,想从唐代一首绝句来概括古诗自由体的规模,显然是不够典型的;而想用古诗自由体的规模作为标准来规范格律体,就更加显得迂阔和不可行了。比较起来,宋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提出的汉魏古诗,气象浑沌,难以句摘的见解,倒多少避免了这个毛病。他虽然还缺乏比较系统的论证,但是从总体上把握住了古诗自由体的主要艺术特点。以后,明胡应鳞吸取宋人研究成果,进一步指出:盛唐句法,浑涵如两汉,不可以一字求。至老杜而后,句中有奇字为眼,才有此句法,便不浑涵(《诗薮》)。于是,古诗自由体与格律体在艺术表现上的歧异现象,开始被明确地揭发出来了:前者无句可摘,后者句中有眼。

    严格说来,所谓无句可摘、句中有眼,只是触到了表面现象。然而前人确实在这里发现了、提出了问题。从一定意义上说,在历史上包括在诗歌发展的历史上,凡能提出一个真正称得上问题的问题,能够引发人们对某些带规律性现象的重视,从而推动人们去作进一步探索,其本身就是个贡献。因为它意味着认识的深化,预示着学术的进步。

    与后来的格律体相比,古诗自由体篇无定句,句无定字,音律的要求也不甚严密。这就使它有可能比较充分地运用诸如反复、递进等手法,制造出一唱三叹的艺术效果。如采采芣苜,薄言采之;采采芣苜,薄言有之。采采芣苜,薄言掇之;采采芣苜,薄言捋之。采采芣苜,薄言之;采采芣苜,薄言撷之(《诗·周南·芣苜》)。以一种主导的情绪即劳动的欢悦作为基调,先后三段同义反复,只依靠两个动词字的易换来实现画面的流动和意义的递进。单纯的语言,轻快的节奏,带有明显的歌谣风。《国风》里有不少篇什都具有类似风貌。在它们那里,往往把一首诗作为一个整体给人以某种情绪感染。为了要造成整体感,作品所注重的是对诗情的直获,具体的语言文字主要用来表现已获得的诗情,对语言文字本身反而力求其质朴自然,避免出现炫目的奇丽,以防喧宾夺主。

    像《木兰诗》里的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之类,则比较充分地运用了诸如铺张、排比等手法,以此来渲染环境的情绪气氛,或者以此来调整高昂或低回、急速或缓慢的情绪节奏。这种作法,可以追溯到屈原的《离骚》、《招魂》等鸿篇巨制。在那里,往往大事铺张排比,写一个环境,东南西北,上下左右,写一个人物,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倘若从中拈出某字某句,可能经不起几番咀嚼,但它们一旦集合起来,共同组成一个整体,确能制造出汹涌的气势,利于宣泄比较热烈、激越、深沉的感情洪流。

    人们常把以文为诗视为诗的太忌。其实,以文为诗,在古诗自由体里曾屡见不鲜。它不但可能无害于诗,有时还大有助于对诗情的传达。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山气目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饮酒》其二)。我们用不着为陶渊明曲辩,在这样的诗里,实在是掺杂进了明显的散文句法,其中一些语言也还保留着随手拈来的痕迹。然而这恰恰正是构成陶诗质而自然风格的一个方面。陶渊明高度重视直获诗情的重要性,自觉地(也可以说是有意地)放弃对语言的锻造,让它们保持自然状态,用这个局部的牺牲去换得整体的成功。如果换一个角度来看,这也可视为对语言的一种特殊的锻造方法。就像《饮酒》其二这首诗,关键在于抓住了在喧闹人世如何享得心境宁静的刹那感受,诗人陶醉其中但又不欲穷究到底是什么样一种感受。于是,他就明白如话地把这个感受过程布露出来,大概他认为讲出这个感受本身就已经富有诗意,用不着在讲话时字斟句酌。正是对生活中诗情捕获的高度敏感和熟练,陶诗赢得了人们对它的激赏。

    因此似乎可以说,所谓气象浑沌,所谓浑涵,应该是源于古诗自由体这种讲求直获诗情、着意制造全篇的整体感、重篇法不重句法字法的特点作风。而无句可摘,只是这种作风的一种外部表现罢了。

    古诗发展到了格律体,每一首诗的字数、句数及其句法、韵律都有一定之规,这无疑会给诗人们带来诸多限制。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有失才有得,这也是艺术创作中的辩证法。格律体失去了充分调度语言的自由,反而却得到了它在充分发挥语言潜力方面的赫赫战绩。

    比如,格律体诗就比较充分地借助有限的语言文字表现意象的密度。像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雨浓落叶他乡树,寒灯独夜人;像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蝉声驿路秋山里,草色河桥落照中,意象高度密集,诗的意境中的一幅幅动态画面,其线条,其色彩,其声音,及其互相之问的联接关系,都在有限的诗行里得到丰富的暗示。为了以尽可能少的语言去暗示尽可能多的意象,有的诗句甚至卸脱了一切句法标记,如同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之类。出于同样的要求,使事用典手法在格律体里得到了长足发展。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人去紫台秋入塞,兵残楚帐夜闻歌,这里,依靠点醒读者对那些熟知的民间传说、历史故事、掌故轶闻等的回忆,从中暗示出了多少一言难尽的意绪!使事用典,从一个特殊途径丰满了意象的内容。

    由于意象的密集,迫使格律体要相应地注意处理意象画面的排列。否则,密而不集,杂而且乱,适得其反。所以,出现了画面的各式各样的排列方式。对列,是排列方式的基本法则。在对列的基础上,虚与实,象与意,大与小,仰视与俯瞰,远与近,声与色,开与合,抑与扬,两相对仗,千姿百态,穷极幻变,简直令人为之目眩神迷。杜甫尝自谓晚节渐于诗律细,这倒一点也不夸张。如果我们把他晚年在四川夔州写的诸如《登高》、《阁夜》和组诗《秋兴》、《咏怀古迹》等名篇细加寻味,那末,对格律体诗对仗的妙用,恐怕可以思过半矣。高明的对仗,既能使意象密集而井然有序,又能在诗行之间留出大片空白,用画论里的术语表述,即所谓留空风急天高猿啸哀,诸清沙白鸟飞回,这好似一幅画,却又是一幅未完成的画,它只提供了画面的主要事物及其主要情状,这些事物到底如何具体组合及组合后将是怎样的具体形象,需要读者自行完成,这是其一;其次,诗人所要抒发的内心情绪感受是潜藏在画面背后的,只是靠画面间接暗示,并没有由诗人直接出面说明,这也需要读者自行体会;还有,通过对留空的间隙之大小、长短等的控制,使全诗的节奏可以在不同速度中变换,或在跳跃中缓进,或在飞腾中前行。格律体讲求辞断而意属,画面在跳跃着,诗意在升华着,很少遵循从首至尾,语脉连属的规则。

    对于语言,格律体更有近乎苛刻的要求,那就是首先要讲究语言的生动。这里说的生动,是语义学上生动的本义:活生生的,有动态感的。诗的语言既要负担对诗歌意境中的动态画面的表现,又要完成对画面情绪性的暗示。于是,力求一字之奇,就成了格律体对语言的必然要求,而那些不只是一以当十、简直可谓一以当百的关键字,如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中的,如孤灯燃客梦,寒杵捣乡愁中的,就被奉为诗眼。诗眼也者,关乎一个诗句乃至全诗的死活之谓也。此语盖源自围棋术语,有眼,棋子儿才算活,没眼,就算闭气。可见,由意工而辞拙语意两工,这又是格律体对古诗自由体的新发展。

    今天的新诗自由体,从诗体形式而言,是对古诗的否定。自然,否定中同时包含着肯定的因素。古诗自由体偏重于对诗情的直获,古诗格律体偏重于对意境的创造,并在具体组织运用表现手段时各具一套特点、作风。无疑,它们从不同方面都为新诗提供了宝贵的经验,如何溶而化之,集而成之,新诗才可望达到一个新的发展高度。因此,深入展开对古诗艺术表现经验的研究总结,按照我们时代的美学思想观点对之作出新的解释,以利于新诗借鉴、继承,是相当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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